禾木丨忆往事(上) - 世说文丛

禾木丨忆往事(上)

特别声明:本文丛作品多为原创,版权所有;特殊情况会在文末标注,如有侵权,请与编辑联系。

光荣之家

“刀刀个个,个个刀刀……”一个老人在得意地摇晃着头,像个说书人在说书。这个老人是我的爷爷,说的是山东快书“薛刚反唐”。

我爷爷1956年83岁去世的时候我才8岁。由于从小跟爷爷一起生活,对爷爷有很深的印象。爷爷个子不高,面色红润,有一条腿瘸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土改的时候让农民把腿打瘸的。因为我爷爷是地主。爷爷的手很光滑,老年人的手都很光滑,但是我爷爷的手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干农活的手。他的一只手腕子上有一个突出的大骨头,是骨折。土改时农民斗地主,准备打死的用棍子镢头往头上打,不打算打死的则打屁股。打我爷爷屁股的时候他觉得痛,用手挡着,结果把手脖子打断了。侥幸的是留着一条命。土改工作组指挥农民把他砸残废后扔在磨坊里,躺在地上三四个月不能动弹,时值夏秋之际,幸亏有个佃户每天偷偷地给他送点煎饼之类东西,送点水,才没有饿死。后来是他的小儿子——我的父亲花钱请客,在青岛请了人,趁国共拉锯战的时候到日照老家把我爷爷抢了出来,弄到了青岛。当时日照是“解放区”,青岛是“国统区”。

我是从大人嘴里知道土改发生的事情。对我说的最多的人是我的小舅。他土改时16岁,家乡是日照南部。土改砸人的时候他就站在一边看。他说当时是夏天,一个大坑埋了20多人。一个地主家的男孩才4岁,被两个壮年男子一人扯着一条腿,活生生劈成了两半。有个二十几岁的小媳妇被人用粪叉子勾住乳房拖到大坑里活埋。没有被砸死的地主则被“扫地出门”。我小舅说他还看了一次大义灭亲的斗争大会,一个叫刘洪约的共产党干部亲自主持斗他的地主父亲,并把他父亲当场枪决。日照是土改闹得很凶的地方。

我爷爷是被农民打残废的地主,我爷爷的小儿子——我的父亲是国民党政府的官员,在共产党接管大陆前夕逃到台湾。按当时的标准,是个极端反动的分子。家里有我爷爷奶奶、娘、三哥和我。这个家庭在当时是个不折不扣的反动家庭。然而这个地主兼逃台分子的家庭里却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光荣之家”四个大字。

“光荣之家”是我最早认识的四个字。后来我知道,这四个字是华岗写的,华岗是山东大学的校长,上世纪五十年代山大校址在青岛。华岗曾是我十大爷的战友。我十大爷是我爷爷的三儿子,我父亲的亲哥哥,农村兴大排行,他排行第十,我爸爸排行第十二。我十大爷早期参加八路军,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因此我爷爷就是军属,军属当然是光荣之家了。我十大爷的二儿子,我的堂哥,抗美援朝的时候是志愿军的空军,在一次空战中打下了四架美国飞机,自己的飞机也被敌机击中,牺牲了。现在丹东抗美援朝纪念馆里还挂着他的遗像。我爷爷还应该算是烈属。当时政府每月救济我爷爷和奶奶一人一袋子面粉钱,一袋子是五十斤,这是对军属的照顾。当时听大人说这是跟我十大爷沾的光,直到2007年我看到了我十大爷的诗集《牟宜之诗集》,才知道那时青岛的市委书记是赖可可,市长马保三,这两个人都是十大爷当年的战友,是我十大爷委托他们照顾的。对此我爷爷挺高兴,经常有人说我爷爷有福,说我爷爷“共产党来了也不怕(有我十大爷)国民党来了也不怕(有我爸爸)。现在想起来很滑稽,一个挂着“光荣之家”的军属家庭同时也是地主反革命家庭,到底算怎么回事?

我记得那时常有警察到我们家来,五十年代初期,全国开展镇压反革命运动,接着又开展肃清反革命运动,叫“镇反”和“肃反”。警察到我家来是调查我家里是否藏有枪支。他们怀疑我爸爸去台湾时把枪藏了起来。警察不问我爷爷和奶奶,可能觉得他们年龄太大,主要是问我娘。我娘一个妇道人家,警察一来就紧张,哪里会有枪支?我父亲过去是青岛市政府的文职人员,没有手枪的。我记得我小时候很愿意唱歌,可经常唱错了歌词。我理解力差,有些概念分不清。我弄不清“祖国”和“中国”的区别,也弄不明白“纳粹”和“杂碎”的区别,杂碎是北方人骂人的话,纳粹是指希特勒的国家社会主义党。当然这是长大了知道的。更不应该的是我弄不明白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区别。我常听大人说起国民党、共产党,但不明白这两个党是干什么的,唱歌的时候把歌唱共产党的歌词唱成了国民党,把国民党唱成了共产党。这时候我娘就对我说唱错了,别唱了,别让警察听见。警察中有一个姓邱的,都叫他邱同志,是过去的户籍警,建国后留用下来。此人负责我们这一路段,他奉命到我家调查,当时他还是个青年。以后我娘常常说:邱同志是个好人呀!真是个好人呀!原因就是邱同志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到我家来调查询问的时候态度非常和蔼,从不吹胡子瞪眼。就为这点事,我娘念叨了一辈子。以后我常常看到他,八十年代他早已退休,我有时看到一个高个子头发花白的老人走在掖县路上,我总是站下向他行注目礼。那人就是邱同志。

警察到我家调查枪支的同时,每逢年过节街道干部还敲锣打鼓地到这个“光荣之家”来拥军优属。我爷爷为了示好,给来的人占卦,经常抽到“上上上”三个签,爷爷接着把那人夸奖一番,说有好运气,大家都笑一场。

我爷爷是前清秀才。我记得很清楚,他的后脑勺下边有撮很短的头发,像是辫子根,始终留着。他大概对于辛亥革命之后剪掉辫子很无奈,留着鞭子根表示对清朝的怀念。满清早已被推翻,经过北洋军阀、蒋介石,已到了共产党的时代了,可我爷爷还常常提起光绪皇帝。那时都是理发师到我们家里来给他剃头,有一次准备给他把辫子根剃掉,他开始不同意,在别人的劝说和安慰下他终于没有拒绝,“哎哎”地叹着气,终于剃掉了。

我爷爷有些独特的习惯。到了晚上房间里不让开电灯,说电灯耀眼,非要点蜡烛不可。吃饭必须按钟点,但多一口也不吃。吃饺子要数数,把饺子倒在桌子上数。吃大米干饭的时候若有一个米粒掉在桌子上也要捡起来吃掉,并强迫我和哥哥也这样做,说“一个大米一个官”。直到现在我还有这个习惯,把掉在桌子上的米粒吃掉。

我奶奶1950年去世,我还不大记事。爷爷是1956年秋天去世的。我那时已经上小学一年级,能背诵课文了。我学的第一课是“毛主席”三个字,第二课是“工人农民”,第三课是“棉花麦子稻子”,第四课是“火车飞机轮船”,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在爷爷跟前背诵课文,爷爷很高兴。在爷爷最后的几个月里,他经常把我和哥哥叫到跟前,一边叹气一边摸我们的头。在爷爷跟前待不住,他摸了几下,我们就挣脱出来冲到院子里玩。

爷爷去世后挂在墙上的“光荣之家”四个大字被摘掉。军属的身份去掉了。剩下的只有地主和逃台家属的身份。

四兄弟

我爷爷和奶奶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我爷爷是前清秀才,年轻时“创外”,曾担任过山东法政学校(山东大学的前身)的教务主任,做过胶东税务局长,攒了一些钱,回老家买了几亩地做起地主来。我奶奶勤俭持家,听我娘说每遇到灾年奶奶就煮一大锅稀饭放在门口让穷人吃。有一年,有个本村的穷人吃不上饭,想把孩子卖掉,我奶奶听说后把自己养的蚕卖掉,把卖的钱给了那穷人,免得他卖孩子。

二十世纪前半叶是中国历史上很乱的时期。辛亥革命,北洋军阀混战,日本侵略,国共内战……混乱的年代造就了各色各样的人生。我爷爷的四个儿子走了四条不同的路。大儿子早早把地卖了,把钱花光;二儿子发家致富,土改的时候被砸死;三儿子干了共产党,成为共产党的高干;小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干了国民党,是国民党的高干。我爷爷的大儿子,我的大爷1964年去世的,我记得他经常对我们说:“你大爷我有先见之明呀!”原因是他早早地把我爷爷分家时分给他的土地卖了,土改时没有事,而他的弟弟——我爷爷的二儿子则不断地置地,土改时被共产党领导的农民砸死。所以他说自己有先见之明,是“半仙之体”。其实谁都知道他卖地是因为不会种地不愿经营,把卖地的钱用于吃喝玩乐。不是他未卜先知。后来他到青岛市干了小职员。在讲阶级成分的年代里他的儿女们比我幸运,因为我的大爷不是地主。我的堂姐和堂弟早早地就了业,有了正式工作。可是毕竟我大爷的父亲(我爷爷)是地主,他亲弟弟(我爸爸)去了台湾,对他也不能没有影响。幸亏他“文革”前去世,要不然也是在劫难逃。我的大娘可就没那么幸运了,文革开始后的某一天,有人在她门外放了一个大爆竹,声音很大,我大娘说了一句“敢是来了?”这下可坏了,让邻居听见了,报告了居委会,说我大娘说国民党蒋介石要“来了”。任我大娘怎么解释都没用,干部们非让她说说“来了”是什么意思。可怜我那大娘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出“来了”这两个字。

我爷爷的二儿子,也就是我的八大爷是弟兄们中最精明的一个,很懂得发家致富之道,可是对农民也盘剥得厉害。他哥哥不断卖地,他却不断买地,地越来越多。1947年土改的时候,共产党领导农民斗地主分田地,我们老家闹得很凶。地主都被五花大绑地跪下,准备砸死的跪在前排,不准备砸死的跪在后排。正前方供着贫雇农们祖先的牌位。全村共砸死了八个人,打残的更多。我这个八大爷被砸死了。

我爷爷的三儿子,是我的十大爷,年轻时参加共产党,经历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为共产党立了不少功劳。建国后成为高级干部。建国初期著名的骗子李万铭就是他发现揭发出来的,老舍为此还写了一部剧《西望长安》。我这位大爷生性耿直,看到不对的事就要说出来,1957年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又受到冲击,发配到齐齐哈尔地区昂昂溪劳动。1975年病逝于济南南郊宾馆。1981年彻底平反,恢复名誉。

我的爸爸上学时学习很好,在济南高中毕业后考上了清华大学。可是我的爷爷不愿意拿钱供给他上学,没办法我爸爸只有考不要学费的大学,那时叫“官费”。当时有军校(陆军大学,即以前的黄埔军校)和政校(中央政治大学),我父亲不愿意当兵,考上了中央政治大学,是国民政府办的,从此他就算是“投奔”了国民党。大学毕业后正值抗战开始,他放弃了政府安排的文职工作,投笔从戎,到抗战第一线。1938年,我爸爸在汉口开往武昌的轮船上,突然有人从后面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我的十大爷,他的哥哥。当时我十大爷在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工作。这两人是真正的铁哥们。两人畅谈,哥哥把身上带的钱都给了弟弟。以后两人再没有见面。

2009年,我到日照银河公园拜谒牟宜之诗碑——我十大爷的诗碑后赋诗一首,纪念我十大爷和我父亲:

走马神州似转蓬,长江一别太匆匆。
抗倭初显英雄志,逐鹿更惜兄弟情。
东海怅惘空洒泪,荒蛮流落意难平。
丰碑日照傲然立,万代伐柯有后生。

我爸爸抗战时在第三战区,所在连队的连长战死,他曾代理连长。有一次日寇飞机轰炸,全连每人挖一个掩体躲在里面。有个小兵看到我爸爸较胖,就把他自己的稍大一点的掩体和我爸爸交换。飞机轰炸完了,我爸爸出来一看,小兵躲藏的掩体被炸飞,小兵的尸体炸得找不到了。我爸爸从此记住了这个救命恩人,每到过年摆供上香纪念他。部队休整后开到天目山一带对敌作战,在日军强大炮火下,我爸爸那个连只剩下三十多个人,其余的全部战死。我爸爸负伤。从此他脱离战斗第一线,到第三战区总部工作,是谷正纲的下属。后来到重庆,担任国民党中央出版署的总干事。抗战胜利后,我父亲作为“接收大员”来到青岛,在市政府任职。国共兵戎相见,国民党溃败,我父亲随青岛市政府部分人员于1949年5月底乘船离开青岛去台湾,乘坐的是最后一批离开青岛的船,两三天后,解放军先头部队就进入市区。我爷爷、奶奶、娘、我和三哥留在了大陆。

大跃进与大饥荒

1958年开始了大跃进。说起大跃进我突然想到一个笑话。2003年非典流行时,某单位成立了防止非典传染领导小组,由正副局长和办公室主任组成,两个局长一个姓夏,一个姓胡,办公室主任姓曹。人们戏称为“瞎胡操”。1958年的大跃进可是一场真正的全国范围的“瞎胡操”。那时有许多响亮的口号:“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十五年超英国,二十年赶美国”“一天等于二十年”,说共产主义快实现了。共产主义什么样子?就是每天吃两个鸡蛋,一包奶,吃完了饭可以吃个苹果。捞面条和白面馒头随便吃。到了共产主义每人一件狐皮大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人们出门就坐车,除了赛跑以外,就不用腿走路了。北方有暖气,南方有冷气。全国每个县都建飞机场……等等。我记得有人争论,一个说共产主义1965年能实现,另一个说不用1965年,1962年就可以实现。有些老太太常常自问:“我还能不能活到共产主义?”

大跃进时期无论什么都搞全民行动,有一阵子全民打麻雀,麻雀和老鼠、苍蝇、蚊子称为四害。家家户户都行动起来,大人孩子一起上,用弹弓打,打不着就吓唬鸟,不让它们落地。人们仰着脸弓着腰撅着屁股,一手拿着擀面杖或者火钩子,一手拿着脸盆,一面敲打一面对着天空中飞着的麻雀声嘶力竭地吆喝着:“嗷、嗷、嗷……”。有人上了屋顶,有人爬上了树去吓唬麻雀。倒霉的不光是麻雀,喜鹊乌鸦也跟着一起遭殃,弄得小鸟大鸟到处乱飞。可怜的鸟们自上帝造出来大概就没见过这个阵势,我曾看到有麻雀飞着飞着就扑棱一声掉了下来。还有一阵子全民积肥,有人满世界找大便,搜集起来,送到指定的地方,支援农业生产。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全民大炼钢铁。当时提出农业以粮为纲,工业以钢为纲,“钢元帅”。我那时在大学路小学上三年级。在老师带领下,我们到太平角海边挖“铁沙”,把沙滩最浮上那层黑色的沙子装在桶、盆里面拿回学校。说这就是铁沙,作为大炼钢铁的原料。我们华山路七号和九号两个院子垒了一个炼钢炉,家家户户都把铁锅、炉子等献出来炼铁。炼铁炉是用破砖垒的,两边一边一个风箱,有人拉火,像家里做饭拉风箱一样。把院子大门拆了,门把子是铁的,作原料,门框是木头的,用来烧了炼铁。当时许多院子的大门一夜之间没有了,就是这么弄的。炼铁炉24小时不熄火,街道居民——老头老太妇女儿童齐上阵。用木头炼铁的结果是什么?不用说了。

不但城市居民大炼钢铁,农民也大炼钢铁。我的小舅从日照老家到我家来,常常讲起1958年农民炼钢,吃公共食堂的故事。农民炼钢,农活自然就没有人干了。有一阵子地瓜花生等烂在地里无人收。家家户户把铁锅交出来炼钢,到食堂吃大锅饭。全村一个大食堂。农民排队打饭。还有的村庄把农户家庭的厕所也拆了,全村建立两个大茅房,一遇到下大雨粪尿泛滥……1958年的胡作非为自然会受到惩罚,终于引起了大饥荒。1959年下半年饥荒就显露出来,1960年初已经很严重了。粮食按计划供应,没有工作的市民和小学生每月21斤粮食,后来加到24斤。中学生每月27斤。每人每月半斤豆油,半斤猪肉,其他没有什么油水和副食品。民以食为天。看看当时吃的东西吧。

有地瓜、地瓜干。购买地瓜和地瓜干用粮证上的粗粮顶。一斤粗粮可以买五斤地瓜,或者三斤地瓜干。瓜干常年可以买到,地瓜只有秋季下地瓜的时候能买到。每到秋天粮店里来了地瓜的时候,家家户户全体出动到粮店排队挨号买地瓜。煮一锅地瓜全家人围着吃,这就是一顿饭,没有别的。吃地瓜可以吃饱,不过一年就那么几天,只是秋季产地瓜的时候。平时吃地瓜干,那就捞不着吃饱了。当时我上小学五年级,同学们在一起谈理想,大家的理想都是将来能吃饱地瓜干。1962年我读初一,我哥哥读高一,那时情景比1960年稍好一些,我们中午回家吃饭,一人一碗地瓜干,多了没有,就一碗,喝着白开水。那时机关单位厂矿企业职工吃食堂,也有细粮饭票、粗粮饭票和地瓜干饭票。这种饭票一直延续到文革时期。我曾看到山大医院职工食堂的饭票,上面印着大字“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下面印着小字“瓜干二两”。地瓜叶是指晒干了的地瓜的叶子。用苞米面或者豆面掺上地瓜叶蒸成菜蛋儿,我们叫菜萁榴,或者地瓜叶萁榴。我记得1960年冬天和1961年春天中午饭就是地瓜叶萁榴,我娘吃两个,我吃三个,我哥哥上初中了,吃四个。神农尝百草。地瓜是粮食,地瓜叶平时农民用来喂牲口,人用来当饭吃也勉强。除此之外,能吃的东西可以说都尝遍了。

有槐树叶和杨树叶。我记得1960年春天吃槐树叶,把发青的槐树叶撸下来泡在水里很长时间,再渥干,剁碎,掺进粗面蒸馒头吃。槐树叶多,粗面少,整个馒头是青色的。许多人吃了胃痛、胃酸,还有人吃了肿腿,可是我觉得很好吃,吃了一点事情也没有。杨树叶和槐树叶的吃法相同,比槐树叶还好吃一些。

还有各种野菜。例如曲曲芽和蚂蚱菜,都是可以吃的野菜。掺上面蒸、下锅炒都可以。放上盐用清水煮也行。荠菜就不用说了,现在也在吃。还有一种和荠菜挺像的野菜,有点辣,我们叫“辣蒿”,能生吃。

还有枣树叶子。邻院有几棵枣树,树枝伸到我们院里,我们就把枣树叶子弄下来,准备和槐树叶子一样吃法。但是实践证明不行,苦得没法入口,不能吃。还有豆饼、花生饼(炸豆油和花生油剩下的渣滓)、豆腐渣、酒糟等,都是能吃的东西。

另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叫不出名字的“代食品”。那时人们没有饭吃,找了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充饥,叫“代食品”。有的单位给职工发“代食品”。有些邻居代食品发多了,吃不了,就匀给我家一些。那些代食品是什么东西、我到底吃了多少种代食品,现在也弄不明白。那些代食品远不如地瓜叶好吃。有种代食品怎么也嚼不烂,更咽不下去,我怀疑是木粉渣滓。

那时城市居民吃的是粮店里卖的粮食,卖什么吃什么。我记得有段时间粮店只卖高粱面,我们叫“红面子”,居民只能吃红面子。红面子窝头虽好吃,但是容易引起便秘。那一阵子天天吃,上顿吃了下顿吃,连着吃半个多月,不吃别的。时间长了更屙不出来,憋得难受。居民都说屙不出来。平时邻居见了面,经常互相问:“你吃了饭了没有?”可是吃红面子那阵,居民见了面,却问:“你拉出来了没有?”若说当时青岛市有几十万人同时屙不出来,并不过分。

还有段时间粮店里来了一种米,颗粒像小米一样大,但颜色和大米一样,是白色的,说不出是小米还是大米。这米有很重的汽油味,无论洗多少遍,做出的米饭还是有浓重的汽油味,很难吃,但是粮店里不卖别的,只有吃这种米。我一直弄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产的米。为啥有汽油味?直到2004年我看电视播出的纪念李先念片子才明白是怎么回事。1961年有段时间全国的粮食只够城市居民吃一个星期的,这样下去一周后全国城市居民要断顿,不知要饿死多少人,李先念负责对外贸易,他忧心如焚,急忙给周恩来打报告,要进口粮食。当时中国粮食极端短缺,但政府一直不进口粮食,提的口号是“发愤图强,自力更生”。进口粮食的事周恩来也做不了主,他把李先念的报告给了毛泽东,毛泽东批示同意进口。李先念赶紧从国外买了一批粮食,为了降低成本多运粮,租用了运输原油的船,用散装而不是袋装的方法把粮米运回国。为了装卸方面,还连夜赶造了真空机,吸这些散装的米。盛石油的船盛散装的米,米怎么会没有汽油味呢?

常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再好的胃也会出毛病。我记得1961年春天我肚子疼了一个星期,其实就是胃疼,疼得厉害,只好跪在床上用叠起来的被子顶着肚子。没有药可吃,就这样干靠着,也不能去上学。六七天后慢慢好了。以后我的胃就不好,经常半夜胃酸疼起来。人的胃到底能装什么东西、装多少东西,伸缩性是很大的。1961年的春节,我们饿了一年,娘把过节照顾的面和平时一点点省出的面加起来,让我和三哥放开肚子吃饺子,管饱。白菜肉饺子,挺大的,我吃了93个,我三哥吃了113个!那时我才12岁多,我三哥也不到15岁。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怕,幸亏没有把胃撑坏。

因为城镇户口居民有按人头配给的平价粮食,基本没有饿死人,要死也是生病死的。但农村饿死的就多了。1965年春天,我上初三,学校组织到即墨南泉棘红滩的一个村庄下乡劳动,我们劳动的那个村庄60岁以上的只有一个人,是我住的那家主人的母亲,当时65岁了。他儿子是生产大队长。为什么60岁以上的老人那么少?村里人说1960年没饭吃都饿死了。当然饿死的大多是平民百姓。当时流传着民谣:“一天得一两,饿不死书记大队长;一天得一钱,饿不死会计管理员。”还有民谣:“吃柳叶,啃树皮,一辈子忘不了毛主席。”“三月半,抢粮站,抢了粮站吃饱饭。”当然说说而已,粮站里的粮食冒尖,有人就饿死在粮站的大门口,但谁也不敢抢粮站。

我记得三年饥荒时期,延安路东头(现海信立交桥)一带是自由市场,我常跟着大人去。我记得市场上有些衣着褴褛、蓬头垢面的人,专门抢东西吃。人们叫这些人“龊巴子”。我曾看到有个人拿着一个馒头在吃,一个“龊巴子”一把抢了过去,一边跑着一边吃,被抢的那人在后边追。还有的龊巴子抢了干粮马上往上面吐痰,即便被抢的人夺回干粮来,也恶心得不愿再吃了。我还记得在东方市场的大众食堂里有人在吃面条,有个“龊巴子”过去讨要,那人不给,“龊巴子”一下子把脏得发黑的手伸进碗里抓住面条……这些“龊巴子”也真是可怜,他们只抢吃的,不抢别的东西。

大饥荒时,我们同学的体质都很差。下课之后谁也不愿不活动,都到教室外面的窗户下晒太阳。那时大家经常说“我还吃不饱来,我没有劲。”“你是不是吃饱了?”“你吃饱了撑的”。每到上午第四节课,我根本听不进老师讲什么,满脑子是大米干饭猪肉,幻想着吃好饭。我那时上小学五年级,我们班十几个男女同学饿极了胡吃东西,吃了藤萝树上结的“巴豆”,结果都上吐下泻集体住院。

1962年以后生活逐步好转,杨树叶槐树叶地瓜叶萁榴不用吃了。


禾木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转载或复制请以 超链接形式 并注明出处 世说文丛
原文地址: 《禾木丨忆往事(上)》 发布于2021-1-24

切换注册

登录

您也可以使用第三方帐号快捷登录

切换登录

注册

觉得文章有用就打赏一下文章作者

支付宝扫一扫打赏

微信扫一扫打赏

site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