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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木丨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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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两个干娘。

第一个原是我家的房客。我家原来住着华山路的一座日式二层小楼,四九年父亲去台湾后,祖父母、母亲、三哥和我住着楼下两间房和一个小厨房,其余的房屋租出去,以维持生计。楼上的一间房租给了一个单身老太太,她后来成了我的干娘。

老太太姓金,叫金良诚,可是人们都叫她宋太太。她身材匀称,高高的个子,腰板直直的,身子骨很硬朗;目光犀利,看起人来很有精神。我那时才三四岁,胆小,望着她害怕,看到她就想躲。这使她不高兴,有次她问我为什么总是躲着她?我回答说她长得像个“麻虎”。“麻虎”北方话是狼的意思。其实那时候我对狼没什么认识,那是大人吓唬小孩子的话,但我认为她的模样确实吓人。也不止我害怕她,我对面屋子里一个小女孩也怕她,说她像个“猫头鹰”。那个小女孩当时比我还小,我得承认她的想象力比我丰富得多。现在回想起来,老太太的模样还是不错的,不知当时为什么小孩子怕她。尽管我说她像“麻虎”,她很不高兴,她还是喜欢我,常常给我糖果吃。我那时白白胖胖,老实听话。渐渐的我不那么怕她了,逐渐和她亲近起来,经常到楼上去,吃她给我的好东西。后来这老太太跟我娘提出来要认我做干儿。时间大概是五十年代初期,我上小学以前。从此以后,我对她的称呼由“宋太太”变为“干娘”。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干娘的身世是极其不幸的。我娘听得老太太在教会中的一个老姊妹说(老太太是基督徒),她三四岁的时候正月十五自己出去看花灯,被人抱走卖给了妓院,由妓院养大后自然成为妓女,成了老鸨子的摇钱树。老太太从来不提自己的原籍和娘家的事情,她是什么地方人,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后来由当时的青岛商会会长宋汝亭赎出来,成为宋的二房。这是称她为宋太太的原因。她一生未生育,没有孩子。她家里墙上挂着三幅大照片,中间的一幅是宋汝亭,右边是她,左边是个穿着朴实长相慈善的女人。她说自己是大太太,那女人是二太太。我娘却背着她跟我说那女人应该是大太太,她是二太太。宋汝亭死后,她继承了一些遗产,包括一部分公司的股份,她生活是比较富裕的。

老太太性情乖张,这可能是由她的复杂的身世决定的。她既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每顿饭前必虔诚地祷告,每星期去做礼拜,但咒起人来又不像基督徒所为;她有好乐善施的一面,见到要饭的穷苦人总要给与施舍,经常教育别人要可怜穷人,可是给了邻居东西又希望人家还礼,她的说法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敬我一丈,我把你捧到天上”。有些人也就懒得和她来回叨叨。六零年生活困难时期,物资奇缺,地瓜叶子都成了好东西,更不用说地瓜了。有次她把地瓜煮熟了,切成一股股再用油炸出来放在盘子里,一个盘子放四股,加起来才半个小地瓜,盘子却不小。她一盘一盘的往邻居家送,其中有个邻居就是不要,老太太发火了,把盘子一翻,地瓜倒在地上,说:“不要就喂狗!”

1958年搞房产改造,我家的房子除了我们自己住的两间外,租出去的房子都成了公家的,老太太已不能算是我家的房客,但跟我家还是来往密切。我娘待人宽厚,能够容忍她的古怪脾气。我记得她一旦高兴了,见到我就拍手叫道:“我儿赛高!”她给我买皮鞋,给我点心吃,三年困难时期还带我到过青岛咖啡饭店吃雪白的馒头和肉。当然我娘待她也很好,给她缝衣服,有时候做点好吃的也送给她,把我家按计划供应发放的票证匀给她点,这在当时物资奇缺、无论什么都要票证的情况下,对她来说是很好的礼物了。

我干娘很喜欢我,但不喜欢我哥哥。主要是我哥哥不听她的话。我哥哥比我大两岁,当时也是十几岁的孩子。六十年代初期的一个大年初一,我娘让我和哥哥上楼给老太太拜年,老太太早备好了压岁钱,用红纸包起来,二分钱一个的小银子十个共两角钱装做一包,让我和哥哥给她磕头,给我们一人一包钱。老太太端坐在椅子上准备接受我们下跪磕头时,我哥哥突然骂了一句什么跑下楼去了。我则老老实实地给我这干娘磕了三个头。我哥哥这一举动可使这老太太恼了鼻子了,骂我哥哥,整天当着我娘的面说我哥哥不好,时间长了,我娘当然不愿意听。

老太太越来越老了,又得了糖尿病,自己已不能照顾自己。当时街道居委会想出一种奇怪的办法来解决这问题。老太太一个人住一间大房子(按当时的标准,十五六个平方的房子算是大的),附近有一住户两口子带一个孩子三口人住地下室,征得老太太同意,这家人搬到老太太家里居住,同时负责照顾老太太的饮食起居,自然老太太去世后房子的居住权属这家人了。我曾经问过我干娘这家人待她怎么样,她回答说男的对她挺好,女的对她“一般复一般”。后来老太太下楼很艰难了,经常一步步挪下楼来到我家坐坐,我再把她扶上楼去。再后来她连楼也不能下了,我娘常上楼去看她帮她。我那时已上初中,过一段时间我娘就提醒我说,你不去看看你干娘。我于是上楼去,走到她床前叫一声“干娘”,她躺在床上看着我,我站立在旁边看着她。她的眼睛渗出泪花。

1965年秋天或者是1966年春天,总之是“文化革命”前夕的日子,她被送进了浮山脚下的残老院,因为她有股份,属资产阶级,按规定残老院不收这样的人,可实在有没有办法,还是接收了。那天我不在家,还是他最不喜欢的我哥哥把她从楼上背下来背到汽车上的。她那时候应当是七十二三岁,她的年龄我记得清楚,因为她常常说自己和毛主席同岁。毛主席的年龄我自然知道。

干娘到残老院后,我也想去看看她,可是浮山太远,又不通汽车,哪像现在一样交通方便,我又不知道残老院在什么位置,终于没有去。听说邻居的小姑娘到残老院慰问演出,还见过她。“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像我这样家庭的人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人人自危,生命都难有保障。我后来想,幸亏干娘上了残老院,要不肯定会遭到“红卫兵”的抄家批斗,灭绝人性的“红卫兵”是不会放过她的。老太太最后是在残老院里平安离世的。

第二个干娘原是我日照老家里我爷爷的一个佃户的妻子。我老家是日照县一个叫做牟家小庄的村子,自清乾隆廿二年建村以来,牟姓人家世代耕读于此。我爷爷年轻时“闯外”,也就是离家到外边做事,赚了点钱回家置了几亩地,成为地主。1947年土改的时候共产党领导农民斗地主分田地,我们老家闹得很凶。地主都被五花大绑地跪下,准备砸死的跪在前排,不准备砸死的跪在后排。正前方供着贫雇农们祖先的牌位。全村几百人口砸死了十几个人。我一个大爷被砸死了。我爷爷被打断了一条腿、一只胳膊,扔在磨房里,躺了几个月。几个我爷爷的佃户偷偷给他送口水送个煎饼,才没有饿死。其中有个叫乔瑞友的,他的妻子以后成为我的干娘。那时国共正进行拉锯战,我父亲是青岛国民政府的官员,他花钱请了人趁国共拉锯战的时候把我爷爷抢出来弄到青岛。我爷爷到青岛时头发很长,两个耳朵眼堵满了泥土。父子俩自是抱头痛哭。我奶奶和我娘在土改前夕已来到青岛,没有经历土改的场面。当是青岛是“国统区”,国民党占着,日照县共产党占着,叫“解放区”。从“解放区”到“国统区”很麻烦,需要好几张路条,我奶奶先来,我娘后来,都是乔瑞友送的,用小车推着奶奶和我娘来的。中间要经过好几个关卡,走许多路。我父亲当然重谢他。后来乔瑞友和他妻子成为我家的常客。四九年以后我父亲已到台湾,乔瑞友也去世,他的妻子还是经常来。我们叫她乔大娘。

乔大娘长得身材矮小,裹着小脚。瓜子脸,大眼睛,双眼皮,模样和蔼。饱经风霜的脸面像个核桃,一看就知道是个乡下人。我娘说她年轻的时候外号叫“大辫子”,是个出名的美人。最初见到她的时候哪一年我根本记不清了,总之我一点也不怕她。乔大娘每年都来我家一次,后来隔一两年来一次。大概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认我做了干儿。我记得还有什么仪式,得吃干娘做的长寿面。拜干娘的那一天好像是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我一边哭着一边吃了他给我擀的面条,同时她给我解开了还是系上长命锁,我记不清了,吃完了面条我就上学去了。以后我就叫她干娘。

我干娘有儿子,还有好几个孙子,但她每次来都是孤身一人,从不带她的亲属。来了以后她和我娘说许多话,都是日照老家的事,我听不明白,也不关心。我娘、干娘和我睡在一张床上,晚上熄了灯,她们两个说个没完,弄得我睡不着觉,她们就用很小的声音说话。干娘来的时候带点土特产如花生煎饼地瓜干之类,走的时候我娘总要给她一些东西。给她的要比她带来的多出不少来。经过土改、合作化运动,老家还是穷,一般农民穷得叮当响。相比之下,城市人算是富的。干娘每次来总住个十天半月的。我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五十年代后期,我家的生活陷入困顿,再往后越来越穷,把大衣橱卖了,吃饭的桌子也卖了。我娘就不大希望干娘常来,因为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她。但是每次我干娘来,我娘还是很热情,她临走依然给她点东西,如果给她少了,她会开口再要,当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旧衣物之类,包括袜子、鞋垫子等等。“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干娘照旧常来,有一次她告诉我们一个消息,说我所处的江苏路街道办事处准备把我母亲和我遣送到日照老家牟家小庄,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当时我哥哥已经到青海农垦建设兵团,我和母亲都没有工作单位,街道办事处负责管我们)。然而老家的大队干部不接受,说我母亲在老家的时候虽然是地主家庭,却是做小媳妇,不主事。我虽然是黑五类狗崽子,但不是在老家长大的,再说我才十七八岁,是个孩子。我和我娘免遭了一次遣返之苦。

改革开放之后,生活渐渐好了,我已娶妻生子。我妻子随着我也叫她干娘,待她也很好。她还是一如既往地隔一两年或者是两三年来一次。我记得她最后一次来我家是1982年,我的孩子已经两三岁了。那时我们的房屋拆迁改造盖新楼,我们一家人住在龙江路的临时房里。我们住的临时房紧靠马路,马路上汽车多,我女儿一有机会就满街跑,我母亲则在背后撵,撵上后把她抱回来,怕让车撞着。我干娘住在我家,也踮着小脚在马路上追赶我女儿,把我女儿抱回来。看得出来她很喜欢我女儿。我女儿叫她干奶奶。那时她已经快八十了,身子骨还算硬朗。

以后干娘再没有来过。她曾经托人捎口信给我们,说很想我们,可是身体不行了,走不动路了,不能再来看我们了。1994年我母亲去世。2002年夏天我到日照开会,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到日照。我到牟家小庄,没有暴露我的身份,向庄里的人打听我的干娘,那时她早已去世了。

200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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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禾木丨干娘》 发布于202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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