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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木丨老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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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被人称作老欧,尽管是很短一段时间。

那是1974年我在氧气厂干电工的时候,到周村电热电器厂去催合同,住在周村旅社。我是下午到的,住进一个大房间,有六张床,我一个人住,很高兴地睡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我去电热电器厂办事后刚回到旅社,服务员领着五个人进到我住的房间,和我一起住的。这几个人说话声音很大,一进来就吆三喝四的。见到我就问这问那,知道我是青岛来的,有个小眼睛中等身材大约三十五六岁的人,问我住在什么路,我说住在华山路7号,那个人一下子高兴起来,他自我介绍叫韩彦民,他在华山路11号认识个叫焦延平的人,就和我滔滔不绝地谈起焦延平来。华山路是很短的路,7号与11号仅一墙之隔,但我不认识焦延平。所以韩彦民说的时候我只有听着。他说老焦是个干供销的,六〇年灾荒的时候到他们那里出差,用胶鞋换地瓜干吃。“老焦那么大个人了,提起吃不饱饭来还呜呜地哭”。他说自己可怜老焦,曾经给老焦一些干地瓜叶。接着韩彦民又讲起六〇年饿死人的事来。我听说那时农村有饿死人的,但我生活在城市,市民每人每月有24斤粮食保证供应,还有三两豆油,半斤猪肉。虽然天天饿肚子,还不至于饿死。由于营养不良,许多人浮肿,腿上一按一个窝。有段时间患浮肿的人可以凭着医生证明购买一斤鱼,叫做“浮肿鱼”。当然这都是党照顾的。但在农村可不行了,从地里收上来的粮食除了交公粮之外所剩无几,有的地方根本什么都没有,农民就得挨饿。韩彦民说他老家的村里天天往外抬死人,那些快死的人肚子鼓得老高,第二天肚子消了,第三天又鼓起来,如此三起三落之后人就咽气了。我现在也不明白这三起三落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很快和我熟了,开始叫我老欧。那年我26岁。我想我明明姓牟,为什么叫我老欧?他们是临沂人,可能就是这样发音。我也没多想。我每天早上去一趟电热电器厂看看,剩下一天就没什么事了,也没地方可逛,就在屋里呆着。他们是临沂某个医院的,一起坐拖拉机到周村办事。办什么事情我没有问,我觉得他们不忙,经常在房间里打扑克牌。玩扑克的方式是“三反、五反”。“三反”“五反”本是建政初期搞的政治运动,却成了他们玩扑克的名称。有时人手不够,他们就拉着我一起玩。我不大感兴趣,却不好意思拒绝他们,于是跟他们一起玩,渐渐的我也玩上瘾了。韩彦民赢的时候最多,高兴得小眼睛放光,脸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有一天他们买了两瓶老白干,弄了一包花生米,在房间里喝起酒来,也叫我一起喝。我很少喝白干,酒量也小,本不想喝,但拗不过他们的盛情,只有陪着他们,并把我刚买的“蜜三刀”点心拿出来,他们也不客气,很快吃光了。

这些人当中有个领头的,姓张,长得人高马大,说话瓮声瓮气的。年龄有四十多岁。他听说我的老家是日照,连连不断地称赞日照人作战勇敢。老张是解放战争时期参军的,参加过淮海战役。他跟我讲他当班长时他班里有两个战士是日照人,是表兄弟,脾气倔强,有次他批评了他俩几句,这两个人几天不跟他讲话。但是这两人作战很勇敢,在大军南下的时候都牺牲了。老张还说,有一次战役结束,他一个人押着二十个国民党军队的俘虏走二十里地到另一个地方集中,一路上让他枪毙了十八个。我听了大吃一惊,因为我看到的电影和小说都是解放军优待俘虏的,怎么能随便杀?我问他为什么枪毙俘虏,他说谁想逃跑就枪毙,走不动了也枪毙,后来看到谁不老实不顺眼也枪毙,到目的地时二十个人就剩下两个了。他还讲用,一根长绳子拴了二十个人。每个俘虏双手都反捆着,再用根长绳子一个一个把俘虏的脖子连着捆起来。说着他拿出不知从哪里弄的绳子来,要拿我和韩彦民做样子演示。韩彦民不让他捆,我也不让。他只有自己把绳子弄了个扣,套在自己脖子上演示。老张从排长的职务上转业,到一个医院做总务科长,他说他自己是二十四级干部,最低级别的干部。听韩彦民说,老张干工作挺卖力,就是脾气不大好,常和领导抬杠。

他们跟我越来越熟了,就想到青岛来玩,这些人没有一个到过青岛,却听说青岛有一些好玩的地方。老张他们商议好了,要开着拖拉机去青岛逛鲁迅公园,并让老欧兄弟也就是我做向导,一起坐在拖拉机上玩两天就行了。我听了有些为难,因为我请两天假不容易,再说坐着拖拉机逛海边有些不大雅观,怕碰到熟人。尽管那年代带盒子的拖拉机在青岛市区是随便跑的,马车也有的是。我又不好意思明确拒绝,只有含含糊糊地答应着。这事准备定下来的时候,韩彦民又跟老张说了几句话,我也没有听清说了什么,此事于是作罢。

住了半个月,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准备回青岛了,他们却还住着,彼此都有些依依不舍。我打好行李准备走的时候,突然想起问问他们为什么叫我老欧。老张、韩彦民和其他人都觉得奇怪,说你不是姓欧吗?你不是叫欧安会吗?我说我姓牟,怎么会叫欧安会?他们说你的书皮面上不是写着你的名字欧安会吗?我看了看我带的一本电器修理的书籍,是我学习电工知识用的,我用报纸包了书皮面,报纸上的内容是欧洲安全会议,简称欧安会。我哥哥为了试试钢笔是否下水,随便在书皮面上写了“欧安会”三个字,他们误认为这是我的名字。我解释清楚后大家都笑起来,老张仰面大笑,韩彦民笑得直擦眼泪。我站起来准备走了,韩彦民说咱用拖拉机把老欧兄弟送到火车站吧。他叫老欧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我说不用,火车站很近。我跟他们每个人都握了手,向火车站走去。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以后也不会有人叫我老欧了。

20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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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禾木丨老欧》 发布于202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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