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蓝岛市的市区在海的北岸,又是在山南。它东北方向的这座山叫崂山。崂山从海平面上凭空而起,所以就显得非常雄伟了。崂山是蓝岛市几条主要河流的发源地。其中一条,从东往西,弯弯曲曲,穿越了市区,也穿起了两个区,最后注入大海。东边的,自然就叫崂山区,几年前还叫崂山县。西边的靠着海,叫沧口区。河经过东边的崂山区的这段儿地方,叫李村,是崂山区原来的老县城。那么这条河,就理所当然叫李村河了。
李村河的河床正中央,有一个大型农贸市场。
咱们的故事,就从这个农贸市场说起。
一九九四年夏天的一天,一场暴雨,正朝李村袭来。
天空一片昏暗,乌云重重叠叠,就像直冲云霄的滚滚黑烟,慢慢在云层中消散。半空,滴落的雨柱像万箭齐发,骤然射向大地。地上,马路早已水流成河,蚕豆大的雨点激起了阵阵水泡。那雨水汇集处,就像万马奔腾,裹挟着灰黑色的污垢和乳白色的泡沫,湍急地冲向李村河底,泥沙俱下。李村河底早已一片汪洋,河床中间最低处的那条水沟,此时也被这股洪流给吞没了。
“哪儿跑!”
“给我站住!”
“抓住他!”
河底突然传来厮打声。只见大雨中,四名汉子正在河底上演一出“三英战吕布”。被围攻的汉子有三十多岁,大高个,黑眉毛底下一双黑眼珠英气逼人。他穿了一身蓝色的海军便装。这身打扮,一看就是市场上最普通的小商小贩打扮。他此时虽然赤手空拳,不过脸上毫无惧色,一双黑眼睛冷静地瞅着敌人,伺机夺路而逃。一名大块头冲上前来。一个漂亮的扫堂腿,大块头被撂倒在地。另外两人见状猛扑。小贩辗转腾挪,出拳,左右开弓--啪!
四人打斗在一起。
雨声像战鼓,天空中夹杂着隆隆的雷声和啪啪的闪电。
第一章 一夜破产
公安局的会议室里乱哄哄的。这些身穿黄绿警服的孤胆英雄正在切磋。须知他们都是哈尔滨警队里的精英,都是实干家。他们头上有一道光环叫“刑警”,他们的荣誉都是把脑袋别在腰上,跟坏人一刀ー枪拼出来的。只是并非警察无能,而是那年头匪徒太厉害,也会遭遇到滑铁卢。所以这些豪杰只要凑在一起就开始倾倒苦水,战友们降妖伏魔,共同的语言太多啦!只听“啪”的一声,会议室棕色的大门突然开了,人群安静下来。只见一名大个子刑警,足足有一米九多,右胳膊吊在了脖子上,那只胳膊又缠着厚厚的绷带,出现在人们面前。
“请靳队长给大家讲两句!”后面跟着的警察叫道。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目光唰地投向了这位靳队长。靳队长的脸色还是阴沉,可能是一直熬夜,那张脸像是涂了一层粉煤灰。他的背驼得厉害,中间的大鼻子像秤砣,他面颊上的肌肉抖动了两下。
“同志们!”靳新队长高声说,可说出这几个字来他突然又打住了。他脸上的肌肉继续抖动着,很明显在这帮弟兄们面前他激动得了不得,他的心情很坏,是极度的沮丧、气愤。有好多的话,是心里的郁闷,要说出来,要释放出来。可坏心情叫他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他现在就是个楚王项羽!
“弟兄们,”他终于又开了口,“你们都看见了,我今天是带着伤来的!这帮人现在是越来越猖狂啦!不把咱哈尔滨警察放眼里啦!这暴露出什么?!暴露出咱有好多事儿要干有好多困难要克服!我现在告诉大家:即便我搭上这条胳膊这条命,我也要把他们全关进去!叫这些王八蛋全坐牢!”
“听新队长的,”人群里有人高喊,“靳队长说怎么干就怎么干!玩命也保方平安!”
“好!”靳队长叫大家伙感动得眼里泛起了泪花,那条断了的胳膊微微动了一下,“弟兄们也要注意安全。现在我介绍下案情,这桩命案导致死一伤三。我怀疑,策划者是一名叫李德信的下岗职工。这个人目前已经不在哈尔滨了。估计也不会躲哪里去!市局已经向省厅提交了通缉令,通缉他啦!我发誓:如果抓不到李德信,我以后还要是站在这儿,我就不姓靳!你们把我给抬出去!大家伙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好!!”
第三章 独臂老爹
李德信睁开了眼睛。
他觉得这顶帐篷是他住过的最好的房子了,温暖、舒适,有种家的感觉,使他不想起床,宁愿就这么躺着,一直躺下去。但他还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黑乎乎的。
光线暗弱。有外头的一盏路灯,正好立在边上,发出黄光,为这厚实的蒙古包里里外外提供照明。侧耳细听,帐篷外还有沙沙的响动,细雨如丝,还在下着。偶尔亮起的闪电,从帐篷的角落和缝隙里钻进来,转瞬又熄灭了。李德信定了定神,知道是在做烩饼生意的独臂老爹的店里。在他身下是一铺简易的木托打的地铺。
这个店他还算熟,来吃过两碗烩饼,有个外号叫“朝天锅”,潍坊传过来的,很有名。依着李村河的北岸滨河路,路沿儿支了个帐篷。李村河是自东向西,流经李村的这段河面不宽,也就五六十米,但却是商业的旺角,河底的市场就建在了这里。李村河平常基本断流,因为上游修了水库,只有一条水沟常年流水不断,相当于一条河中河。河的两岸各有一条路,分别叫滨河路和九水路。河面上又架了两座桥,东面的叫京口路桥,西面的叫向阳路桥,独臂老爹的店支在了河北沿儿,倚着河堤,两座桥一左一右,四四方方。桥与路组成的四方形正好就是他的大院了。
牛叔的杂货铺也倚在河北沿儿,不过靠近西边的向阳路桥,因此与老爹算是邻居。
牛叔曾经跟李德信说起过,独臂老爹这个人怪怪的。
李德信深有同感。他是觉得独臂老爹瞅他的眼光怪,就在那次去吃烩饼的时候。
“大叔,给整碗烩饼!”那天掀开门帘,李德信进去就一嗓子,其实他的嗓门也不大。可是他发现,弯着腰的独臂老爹身子哆嗦了一下子。独臂老爹立即就用一种非常怪异的眼光瞅他。这吓了李德信一跳。他不清楚那是怎样的一种眼光,他觉得复杂的眼神必有复杂的心思,他甚至怀疑独臂老爹是不是有精神病。反正,他留心了。
独臂老爹的帐篷大得像个蒙古包,里头是个“L”形状,有桌椅条凳、锅碗盆。独臂老爹和他的老伴儿也住在帐篷里。竖着的那半拉当了餐厅。不过夏天一般人都坐在外头,折叠的餐桌外加马扎,大排档。听牛叔说,独臂老爹今年差不多七十多了,一头花白的头发。他老婆比他小了二十岁,是个哑巴。
第四章 张氏兄弟
李德信养了半个月,头上的伤好了。其他地方都没什么大碍,就是留下了一个疤,好在被头发给挡着,也看不出来。
李德信痊愈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回牛叔那儿看杂货铺。
“要不你还是干你自己的吧,我这边……就不需要你了。”没想到牛叔的脸子拉得比他的烟袋杆还要长。
“外地人,他就不摸咱这潮水!幸好!你说要是电死了人怎么办?谁赔得起呀!哼,不摸潮水、不摸潮水!”杂货铺外头,牛叔婶子还咧咧地骂着。“你少说两句行不行?!”牛叔一嗓子把牛叔婶子给憋回去了。李德信马上明白:这影响到杂货铺的声誉了。
他知道在杂货铺是不能待了。一咬牙,他回到了独臂老爹的帐篷,他觉得这里才是自己的家。
“先吃碗烩饼吧,别凉了!”独臂老爹没看他,只是轻轻地说。李德信心头一热。他知道,独臂老爹愿意叫他回来,只是没把他的高兴劲儿写在脸上而已。
“要不,你还是在我这儿先待上几天吧!”独臂老爹的声音柔得像四月的风,又似河里那股潺潺的溪流,“你现在也没了本钱,在我这儿可以打上一阵子工,帮我在大集上送送烩饼什么的,我管你吃饭。先积累积累,再就是熟悉熟悉。李村这儿啊,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呢也复杂。反正是急不得!”
“嗯,这次,我算是领教训了!”
“金宝他这人就这样:人是不错,就是怕老婆。你也别跟他计较。毕竟,影响到人家声誉了嘛!”
“嗯。我知道!牛叔其实帮了我不少呢!”
第五章 龙三大哥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就这么着,李德信成了九十年代大集最早的快递员。不过当时还没有“电商外卖”这个词。订餐是靠吼,吆喝两嗓子就行。吃饭的主顾一般都是河底市场上的商户,逢上赶集的时候更忙一些,有时候需要骑上一辆自行车。因为摊主忙生意都抽不开身。
龙三爷是老爹的常客,烩饼每天中午都要来一碗。龙三爷五十来岁,小眼儿,长头发,长得精干,不是什么虎背熊腰,可听说有一身功夫。他当时的身份是市场上最早的协管员,那时候也叫帮集工,就是八十年代帮工商所在集贸市场上收费的。后来就固定地在大集上混了,从工商所承包了一些摊位。工作性质其实差不多,还是帮着收摊位费,也叫地铺钱。再就是安置摊位,调解纠纷。租个摊儿一般都由他给张罗。所以龙三爷就成了大集上的大哥,或者说是河里的龙王,掌管李村河底。在龙三爷小楼的三层,靠墙杵着一根腊棍。
这根腊棍叫李德信瞅着头皮不但发麻,伤口那儿也隐隐地有疼感。他知道,那天揍他的人,肯定与龙三爷有关。
龙三爷还有个爱好,就是每天中午都要喝上两口小酒,喝的还是白酒。
席间也总少不了陪酒的酒客和江湖朋友们。
第一次,送上烩饼,就搁在小桌子上,混在那些琵琶虾和螃蟹中间。龙三连看他都没看他一眼。他恭恭敬敬地站到了一旁。
龙三爷几个人旁若无人地大吃,“喝酒!”
“来,干一个!”
“哐”,杯子撞到了一起。龙三爷忽然瞧了他一眼。“咦,他怎么还不走啊?”龙三是问旁边的弟兄们。
“哦,那我走啦,三爷!”
李德信脑子一激灵,他赶眼神儿,还不等那些哥们儿回话,他已经急忙应了一声,退了出去。第二次还是这样,第三次还是如此。李德信快忍不住了。他明白了龙三耍的花样,他心底的那股子气终于要爆发出来!他也曾经问起过老爹。老爹的回答很含糊,好像不敢得罪龙三似的。
“你就别问啦,管那么多干吗?反正啊,别收他钱!”
他觉得老爹说话挺古怪的,刚认识那会儿,说话就像哈尔滨松花江上发
大水,到最后成了李村河底的这条河中河,越来越少快要断流了。他只好不问。
但他还是搞明白了:龙三是吃霸王餐!这就是老爹说的“水深”吧。他理解了,可他心里又非常不服。只是有了上次血的教训,他掂量着自己怎么也算初来乍到,所以他不敢得罪这些人。虽然那根腊棍叫他看着眼睛就充血,叫他看着就想报仇。
可是,他马上又想通了。
“我怎么还是这种想法!”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你还不记苦吗?!”他突然笑了起来。
他觉得还是应该感谢那根腊棍,必须感谢那根腊棍:吃了苦头,但也赢得了教训。
头上的大疤也不那么痛了。他这时觉得有这个大疤其实挺好的,痛的感觉也挺好的,可以时时提醒他。大疤成了能警醒他的“紧箍咒”。
可是他潜意识里的耿直又在反抗,叫他觉着憋屈。这使他有时情绪很不稳定,心里面很矛盾。但他觉得这也是对他意志上的磨炼。
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所以每次送烩饼的时候他都加倍地对龙三恭敬,他是装出来的。但是当他转身的一刹那,他的眼里燃烧着的是火焰!
但是这样非常危险,幸好龙三从来都不看他。
“你小子,哪里来的!?”这天送完了烩饼,刚一转身,龙三突然喝住了
他。他的心里一紧,慢慢转过了身子。
“哈哈,你是东北的吧?”龙三爷忽然转怒为喜,笑了起来,“黑龙江?哈尔滨?嗯,你小子干得不错呀!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来找我,啊?哈哈!”
“好,谢谢龙三爷!”看来龙三没有察觉,坏事倒变成了好事。不过李德信还是不愿意多话,他退了出去。有了李德信,独臂老爹现在可以当甩手掌柜了。他又叫李德信去河底肉铺买肉。从肉铺老板那儿,李德信知道了龙三跟独臂老爹的交易。
肉铺老板是潍坊人,结算的时候猪肉给打了八折。
李德信很奇怪。
“他龙三爷为人还是挺仗义的,老爹的肉都从我这儿进,我给打八折。因为龙三吩咐过了:给独臂老爹必须这个价。”
“那你为什么这么便宜啊?你不吃亏了?”
“哦,是我弟。这不,边上,九水路开了个酒店嘛,海货都从龙三那儿拿。嘿嘿,也是享受低价。”
怪不得老爹每天都给龙三送一碗免费的烩饼呢!这又是大集上的一条生态规则——互助。
李德信恍然大悟了。他从龙三的身上又学了一课。
“老爹,我现在知道了,大集上的人,都是人帮人,人离不了人。这帮来帮去的,其实到最后都是帮了自己!”他喜滋滋地跑到帐篷里,向老爹汇报他的感受。
“哈哈,你明白就好!我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就是想让你亲自体会体会!这样记性深啊!”
原来如此!这又是老爹在手把手地教自己!李德信明白了。他一阵感动,望了老爹一眼,眼角有些湿润。“不好意思,老爹,我还以为是龙三吃霸王餐呢!”“是吃过霸王餐!不过都是以前啦!他年轻的时候。现在,他老了,也学好啦!”
“是啊!”经过了这件事情,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大集上的道理。他从大集上淘得了一件法宝!这不仅仅让他变得更加成熟,而且,这件法宝也成了他日后指导人生和行动的指南!
他又开始捣鼓起那些灯的生意了。货还是那些,还是从南方人那儿进。
不过这次,他换了一种方式。
他买了全套的检测家伙什:万用表,测电笔。灯进回来以后就做检测,利用晚上的时间,检测好了,就贴上一个小标签——“德信”。这是他的第一个商标。标签是他从滨河路于大夫仙美诊所讨的胶布,然后把“德信”用圆珠笔亲笔填上。
这样他的生意很快就有了起色。牛叔又过来找他看杂货铺了,牛叔婶子也不骂街了,还换上了笑脸。独臂老爹更是替他高兴。
他觉得他爱上了这个地方。他说话的口音变了,能说一口地道的崂山腔了。
这天他又从即墨进了一批货,回来刚下公共汽车,突然听见了一阵鞭炮响。他一愣。
向阳路上锣鼓喧天,崂山百货和北方国贸的门前张挂起了彩带。不是李村集啊?
他心里纳起了闷。跟人一打听,这才知道:蓝岛市行政区划调整,李村,还有李村大集,都划归了新成立的山海区!这一天是一九九四年七月一日。
当地的老百姓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他心里也跟着喜洋洋的,他的眼角挂着泪。
回到了帐篷里,李德信刚想倒杯水坐着歇会儿,外头一个小伙子飞奔而至。
“德信哥,”是牛叔的儿子,叫八哥,“你的电报,老家来的,说......说出事儿了!”
“什么?!”李德信噌地从马扎上跳起来,“赶快给我!”电报是:母危速归!
保罗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