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湖恩仇
李德信没有等到母亲。在以后的日子里这多少年都令他挥之不去。当他踉踉跄跄地跪到母亲的遗体前时,他看见母亲的嘴是微张着的,是有什么话,要托付与他。这就叫他更加哀恸不已。比父亲的去世不知要难过了多少倍。最关键是,他觉着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依靠失去了!
多少年来,即便已经成家立业,即便为人父母有了儿子小白,他还觉得只有母亲能为他遮挡风雨。母亲是李德信的精神支柱!
“德信,”安娜走到跟前,那双大眼也叫泪水给糊死了,“妈临终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再就是叫我告诉你:一定要照顾好弟弟。凡事要讲良心!”
是一个十字架,母亲留给自己的遗物。
李德信默默地接过了十字架。
葬礼要举行三天,按照当地的习俗。再就是要披麻戴孝。李德信是家中长子。弟弟德福还没有成家。再就是安娜和上小学的儿子小白了。哈尔滨的葬礼非常讲究,按照惯例,死者去世的当天夜里要守灵,第二天亲戚朋友们要过来吊唁祭奠。再就是中午了,客人们还要招待一下。安娜娘家的七叔过来给帮忙,充当葬礼的司仪,帮助招呼客人什么的。
第二天。
快到中午头了,李德信和安娜、德福他们一起,仍旧是一身孝衣孝服,跪在了母亲灵前,盆子里烧着纸钱。忽听得外头一阵喧哗,人声鼎沸。李德信一愣,还以为是过来吊唁的亲朋。还未起身,只见一帮人,吆五喝六,不由分说,气势汹汹,已经闯了进来!
李德信急忙站起身来。
只见为首的男青年五短身材,披散开的长发乌黑发亮,皮肤白嫩,那模样倒是秀气,带着姑娘的气质。穿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衫,下身是黑裤子,脚蹬一双黑色短皮靴,皮靴上长长的鞋带也披散开来,就像他头顶上的长发。这幅打扮,不是地痞就是黑社会!
后面那四个小青年也是一样的打扮。
“李德信,”只听他喝道,“我今天是找你算账来了!”
一看就是过来滋事的。还不待李德信搭话,安娜的七叔急忙迎上前去,“有话好好说嘛!今天是逝者安息的日子。咱大家伙坐下来谈嘛!”
“哼!”为首那小青年眼里射出一道凶光,“死了人怎么啦?我今天偏偏要和死人过不去!”
“金隆一,你不要嚣张!今天你胆敢闹事,你就试试!”是德福,早沉不住气了,一旁一指对方的鼻子回敬道。
“哼,”金隆一斜了德福一眼,“我今天就是要找事!”
“你个王八蛋!我跟你拼啦!”德福太阳穴上的青筋爆得老高,他怒吼一声,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
“你回去!”李德信一双铁手一把就拽住了德福,“别冲动!”
“哥,他这是明着在咱头上拉屎啊!”
“你给我住嘴,有话好好说!”
“哥,咱妈还没入土啊!他就……”
“我说闭嘴!”李德信瞪着德福的眼睛都要冒出火来。
“哥!可是,咱不能这么被欺负呀!我跟他们拼啦!”德福的眼珠子也要爆炸了。
“没你说话的份儿!给我下去!”李德信死死攥住德福的手腕子,两人掰着手腕儿,手抖索得快要不行了。
“下去!这个家我当!”李德信终于吼出一句,嗓门像轰天雷。
德福终于不敢说话了,他的手腕子简直要被掰断,但他没喊痛。只不过,他眼里的惊愕证明他的心里更痛,是不甘心!
李德信缓缓地转过脸来,这时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舒缓了。
“噢,”他竟然朝对手微笑了一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眼前这位好汉,是金隆一吧?”
“当然是!”金隆一理也不理,他抱起了胳膊,傲慢地答道。
“好!”李德信的脸色愈发从容,这时外头看热闹的多起来,他看了一眼外头黑压压的人们,“既然这样,需要说明白的就是:今天是我母亲驾鹤西归的日子。按照我们哈尔滨的风俗:死者为尊,也就是不能惊扰了她。是不是?”
“这个倒是!”金隆一看了一眼李德信回答。
“好!不过哥们几位这么急着过来,肯定是有要紧事。这样给我个面子,咱到旁边的房间里,私下里聊一聊怎么样?”
“不行!”还不等金隆一答话,后面的随从高声拒绝道。
“李德信!”这时那为首的金隆一也开了腔,“我可以给你面子。不过你也给我听好了:今天为什么来,我们也不愿意来啊,我们家也有老人。问题是:你一直猫着不露面啊!”
“那是因为我不在东北!”
“你撒谎!你躲了!”
“我没撒谎!”
“你就是撒谎!”
“好!咱不用扯些别的,兄弟你刚才提到:家里也有老人,证明咱们想的,是一条道上的!这样的话咱们就可以谈。你说呢?”
“我不是你兄弟!”
“你!”
场面一下僵住了,因为谁都能听出来,这个朝鲜族人是放了狠话,而李德信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也不用找房间,就在这里、谈!”沉默了一小会儿,金隆一又补充道,傲慢地就像一头狮子瞅着绵羊。
“好,那好吧!但是,我想知道是什么事?”顿了顿,李德信也咬紧了牙回敬道。
“那次,你忘了,在松花江边上!”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问题是那个男的不对。是他先动的手,出手又往死里整。我是仗义救人啊!”
“我不管。他是我兄弟!”
“兄弟?可是他出手也忒狠啦!”
“他是我兄弟!我说啦!其他的我不管!”
“你……好吧,你想怎么了断?”
“以牙还牙!跟你单挑!”
“可是今天不行!你说呢?”
“你为什么要跑?”
“我没跑!”
“那你去哪里啦?”
“我……”
金隆一这时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就像饿狼。李德信突然感到,这个朝鲜族人是不相信自己。那么,这时也许只要一句话……
他灵机一动。
“我去蓝岛了!”他答道。
“我去蓝岛了!”他又大声说道,目光朝围观的人群望去,他是想叫所有人都相信,“我去蓝岛待了仨月。你知道,这里的经济快不行了。咋整呢?我又是被厂里开除的。我得活命啊!那边有个亲戚,我在蓝岛开了个买卖儿,在李村大集。你知道,那儿有大集,都上百年了……”
金隆一一直没说话,但还是像狼那样看着他。不过逐渐逐渐的,他眼里的凶光消失了。末了,他点了一下头。
“好吧!我就相信你这一次,不过是看在了都有老娘的份上。李德信,你给我记住:我弟弟还在医院躺着!他的腿是你打断的。你给我听好了,七天,七天以后我过来找你,或者你去找我!咱们决一雌雄!到时候如果你不在这里,我就一把火把这儿给烧啦,听明白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金隆一手一挥,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插在了旁边的桌子中央。
“弟兄们,走!”
金隆一一伙扬长而去。李德信暂时松了一口气。
原来这还是以前结下的梁子:金隆一的哥们儿与李德信的哥们儿斗殴,李德信正好撞见。李德信劝架不成,不得已出手。谁知那人又太狠,动了刀子。李德信为了自卫,情急之下将对方打伤。因为双方伤得都差不多,李德信本以为就消停了,对方却不依不饶,双方结下了梁子。金隆一曾数次过来找过李德信,均被告知不在哈尔滨。这叫金隆一就更加误认为是李德信理亏,故意逃避。这个金隆一又是个一根筋,听说李德信奔丧回家,就立马杀过来报仇了。
暂时避过了金隆一这一劫,李德信顾不上喘口气,急急火火地又继续料理丧事。接下来是火化,安置骨灰盒。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第三天下午,七叔急急忙忙地跑了来。
“德信,快走吧。我刚才听街坊们说,他们派出所下了通缉令,说阿城的命案与你有关,通缉你呢!快出去躲一躲吧!”
“通缉我?”李德信一脸发懵。
“通缉你呢!说半年前阿城的命案,后来经过审讯,说和你有关啊!”
“跟我有什么关系?!”
“哎呀,你就别想那么多啦,人命关天哪!赶快出去躲一躲吧。这事儿啊,搞明白了黄花菜都凉啦!有风就有雨。反正,警方是认定了与你有关,怀疑你啦!也可能是抓进去的凶手乱咬人,找个顶包的。问题是现在通缉了啊!到时候把你抓进去咋整?依我看,还是出去躲一躲吧!”
“唉!那就听你的吧,七叔!不过,我打算过两天再走。你知道,跟那个朝鲜族有约定。再就是,得过了头七,给娘守守灵……”
“哎呀,德信啊,顾不了那么多啦,还约定,什么约定呀!你娘会原谅你的。车票我都给你买好啦!今天晚上就走!越快越好,走吧!”
就这么着,又是洒泪而别,李德信登上了发往北京的火车。
李德信的不辞而别叫金隆一恨之入骨,误会进一步加深了。
“大哥,李德信很可能跑回蓝岛啦!”手下人提醒金隆一。
“哼,不就蓝岛吗?”金隆一咬着牙根儿说,“也不远。我就追到蓝岛。到时候新仇旧仇一块儿算!”
火车在飞奔,铁道两旁快速倒退回去的白桦林仿佛时光在穿梭,哈尔滨渐渐远去了。往事就像一扇门,一下子被关在了身后,而李村这时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是商业的世界。这叫李德信的心情又变得快乐起来。他觉得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挣钱,这副充满喜悦的担子重新挑在肩头。晚上还要值班,要检测灯具,白天日里头要赶集,要卖灯,要给龙三爷送烩饼。生意上的事儿都忙忙碌碌的。这叫李德信忘记了想家,忘记了老婆孩子,忘记了对母亲的悼念。一切似乎回归平静了。
在灯上贴上标签“德信”帮他挽回了声誉。这天他又发现了另外一个秘密。
崂山百货大楼开始卖起了“重庆雅马哈”,李德信忍不住想瞧两眼。他没有那么多钱,他现在兜里只揣着梦想和憧憬,他觉得能实现。要知道在哈尔滨他已经玩了好多年。
“师傅,这上面的字:‘监制’,是什么意思啊?”
“你说什么字?”
“就是这行字啊!你看:‘日本雅马哈自动车株式会社监制。’”
“这我哪儿知道啊!你问问别人吧!”
他想再追问下去,那售货员不耐烦了,要把他轰出去。可是他不死心,他把这个秘密揣在了心里。
除了灯,他又开始做起了开关生意,插座,也是一样,都贴上了他的小标签儿,不过不需要每件都贴了。这样不出三个月,工地上的承包头开始找他订货了。又过了几个月,他的招数奏效了,因为他贴上了“德信监制”。他也体会到了什么叫“小生意赚大钱”。他的又一桶金慢慢积累起来了。
“你是李德信吗?”这天正准备收摊儿了,突然一位身穿灰色制服的人站到了李德信的摊位前。
李德信一瞧,不由吓了一跳。他知道,这个人是工商所的,是专门查假冒伪劣的!
“是我,我是李德信。”
“邴所长叫我告诉你一声:明天八点,到所里走一趟!找你有事!”
第七章 “假冒伪劣”
经过一晚上的忐忑和反侧,第二天一早,李德信就来到了工商所。在门口他又杵了半天,他知道,这个衙门不好进,最起码在哈尔滨是如此。原来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个人做点儿买卖什么的都算投机倒把。何况李德信倒腾日本摩托车了,更是严重的投机倒把分子。在哈尔滨那会儿就每天跟工商所打游击,没逮着但也给吓怕了。对这些人没好感。今天来全因为大集上有摊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所以只好霸王硬上弓,硬着头皮也要拱过去了!
他又担心再遇上个犯邪的——吃拿卡要!以前也听说过也遇见过。黑自己!或者,是个狠角儿,把自己从河底市场给踢出去!
这样他就做好了准备:今天如果冲突起来,恐怕是一场恶仗!
敲了两下所长办公室的门,门其实是敞开的。里头说“进来!”然后紧贴着门板和墙皮,一点儿一点儿地往里蹭,李德信后来觉得自己当时就像老鼠。顾不上擦汗,心脏也咚咚地跳,每跳一下头顶上的大疤——他的紧箍咒,就鼓一下,似乎血管要撑破。他非常纳闷儿自己竟然如此的心虚和紧张,他马上明白了个中理由,他强烈地感觉到了:是那个“德信监制”。
因为此时他更担心,自己好不容易调制出来的配方不让用了,就像张永喜的香油——香油的配方。“德信监制”,这代表着质量,更是代表了他的未来!
坐在桌子里头的所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这位工商的邴所长虎头虎脑,理了一个平头,浓眉,一对大眼像铜铃,他的脸儿绷着,不笑腮上也有俩大酒窝。“坐吧!”他说。“嗳!”李德信像个木偶似的机械地坐在了椅子上。
“邴所长,您,找我?”他两眼一动不动地瞅着工商所长,脸上充满了乞求和谅解。
“嗯!”
“是……有什么事儿?”
“当然啦,没事儿我能找你吗?让人给投诉啦!”
“噢?”李德信又惊又喜,惊的是:有人投诉他,这是个麻烦。喜的是:凭直觉,恐怕不是“监制”惹的祸。
“实话跟你说吧,李德信,你在大集上摆摊儿卖灯是吧?你那都是假冒伪劣!”邴所长突然伸出拳头擂了下桌子,“上次我就听说:差点儿电死个人。哎哟,这可不是小事啊!你说,咱这大集也开了不少年岁啦,你这突然冒出来一出。你说,我这个所长能坐得住吗?你说!”
“哦,所长,您先消消气儿、消消气儿。这事儿没那么严重,电死人说得也太玄乎啦!当然啦,也是我处理得不好,激化了矛盾。反正,消费者也找上门儿啦,唉,把我那摊子都给砸啦!这事儿啊,对我触动很大!反正,我一定汲取教训!以后这种事,我保证,再也不会发生啦,您放心、放心!这次,您可千万抬抬手,抬抬手!”李德信双手抱拳,非常诚恳地说,说完就把头又低下了。
“呵呵,你是东北人?”邴所长看着李德信,突然乐了起来,看来是李德信的诚恳打动了他,那对大酒窝也变成了两个大桃子。
“啊,是东北人,哈尔滨的!”李德信愈发客气,乞求的目光仿佛粘在邴所长那俩大酒窝上了。
“哎呀,不过,这件事情不好办哪!”邴所长的态度缓和多了。
李德信的心里突然一动。
“邴所长,正好我有件事情想问问您呢。您知道‘监制’,是什么意思吗?”
“监制?噢,就是委托生产!一般情况下商家为了保证质量,要求工厂按照商家的要求进行生产,就叫‘监制’。监制的产品一般是质量有保证嘛!”
“我明白啦!那这次不是投诉的‘监制’?”
“怎么,你还有‘监制’?”
“哦,我明白啦!”
李德信一阵心花怒放,他立刻明白了投诉的不是‘监制’,也搞明白了监制的意思,肩头千斤的重担瞬间卸了下来。这也愈发巩固了他把灯的质量做上去的想法和决心。他毕恭毕敬的态度奏了效。他心里的疑团解开了。本来他还以为邴所长要拿“监制”说事儿呢!
他的眼睛动了动,他精明的头脑马上思考着要解决下一个问题。
“说实话,邴所长,我现在……我现在进的灯,我都逐个做了检测。然后再贴上我的标签儿。哪个都好使。安全质量保证是百分之百的合格呀!”
“行啦行啦!我看在你是东北人的份上我才不罚你。不过,你必须给我‘请’出去。不能再出现第二次啦!”
“邴所长,就算我求您啦!我这些灯,安全都合格呀!我真的都做过检测啦!”
“那也不行!你那些灯我都看啦,一半的没厂名,再就是厂址,不是‘三无’是什么?这样的灯检测了也不行!”
“邴所长,您就高抬贵手。做个买卖它不容易啊!”
“好啦好啦!必须撤!这么跟你说吧:你卖双鞋子袜子的没什么。咱说实话——照顾照顾。但是电器三无,那绝对不行!”
“消费者又来找啦?”
“那倒没有。”
“那怎么还?”
“怎么还?必须查你!你要是我,你也得这么办!”
“邴所长!”
“怎么?”
“您就帮我这一回吧!回头肯定忘不了你!”
“不行!”
讲了半天也没有用。李德信从工商所出来的时候,他觉得整个天空是灰色的。
李德信耷拉着脑袋回到了河底。远远的,他就瞧见了独臂老爹在帐篷门口站着,还有哑姨。他不由加快了脚步,他这时就想见到老爹,跟他诉说诉说。他忽然觉得老爹能帮他想出好办法来。肯定能!
河底这时正一片忙碌,看着那些伙计们人来人往,他的心情又变得快乐起来。
他走上前去,跟老爹先打了声招呼。老爹没吱声。他忽然发现老爹的脸色一脸凝重,跟平常不太一样。老爹又朝他使劲儿地递眼神儿,那意思是叫他快走。可他愣没瞧出什么。“我先吃碗儿烩饼,饿啦!”他喜滋滋地说。一掀开帐篷的门帘,他登时愣住了。
一位漂亮的少妇,大眼睛像桃花,正坐在地上的马扎儿上,闻声抬头冲他一笑。
那眼神儿也直勾勾的,充满了魅惑。他瞬间差点儿被她给勾住!
他正值壮年。岂不知里面的这位也如狼似虎。这少妇也就三十出头,面似桃花,浓妆艳抹,一双画着眼影眼睑的大眼勾魂摄魄。面皮白净,上头的胭脂超过了昆仑山上的千层雪。娥眉弯弯,眼睫毛也弯弯,似乎蕴含着少女时代的幻想与梦。还未及身,那浓浓的玫瑰味香水便扑面而来。她能下榻独臂老爹的蚂蚁小店儿,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品尝烩饼的美味而来吧?
“呃、呃,您好!”李德信尴尬地应了声,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儿,东北味儿的口音立马暴露出他心里的魂魄荡漾。
“嘻嘻!”少妇放浪地笑出了声,那双桃花眼也嗖嗖地转个不停,瞬间就把李德信上上下下看了个够。很快,她心满意足了。“老爹!”她轻轻地喊。她站了起来,这一站又把李德信吓了一跳,她竟然跟安娜是一般的块头,足足有一米七多,即便站在大集的人海里,也能一秒钟给扒拉出来。亭亭玉立,鹤立鸡群!
浑身又散发出成熟女人的韵味和诱惑——是特意穿的紧身牛仔裤吗?总之是性与性感。这时仿佛撒播出去的花粉强烈的招惹着蜜蜂。怎能不叫眼前这个男人心荡神移?
老爹好像没听见她叫他。“结账啦,老爹!”她又大嗓门儿喊道,声音像银铃。独臂老爹好像不情愿见她,还是不吱声。“独臂老爹,结账啦!”她又喊,独臂老爹还是不动,是装着没听见。她只好掏出了一块零钱,放在了钱箱边上,“嘻嘻!”突然,她又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男人,一步就跳出了帐篷。她快活得像头小鹿。
那少妇刚一离开帐篷,独臂老爹就走了进来。
“咳、咳,”独臂老爹咳嗽着,脸色阴得像要下场暴雨,李德信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脸色。“这娘们儿真讨厌,真讨厌!”老爹竟然开始骂骂咧咧的了,“这夜不夜晌不晌的,跑过来吃什么烩饼?讨厌,讨厌!”
独臂老爹也从来没有这样骂过人,李德信的心里长开了草。
但很快,他就把钱二姐打出的火花扔到一边了,他没有去多想。当务之急是怎么保住摊子,这可是生存问题。
“老爹,工商所的邴所长说,叫我撤摊子。说我卖的都是假冒伪劣。你看,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我听说啦!今一早,我就找金宝去打听啦!邴所长那边我说不上话。金宝倒是能想想办法。刚才他那儿我去过了。他已经去找了,还没回来。一会儿你再过去找找他吧。”
“嗳!”李德信点点头,原来老爹已经找过了!他一阵感激,他的眼泪流出来了。
他马上去找了牛叔。等了两个钟头,终于等到了。可是牛叔带来的却是坏消息。
“你知道吧,这个邴所长呀,他就好喝个小酒。一般有事儿求他呀,都请他吃个饭,他也欢天喜地地能过来。不过这次不行,一说是你这个事儿啊,他该死也不出来啦!唉,难啊!”
他只好赶紧把结果告诉给老爹。老爹听了没说话。
“你先去给龙三送烩饼吧。”过了半晌老爹才说。
拖动的脚步沉重得超过了向阳路桥头炸油条那两口子那两口油锅,他知道这次真是遇上坎儿了。他仔细思量了一番,觉得人家邴所长说得也对,人命关天啊!叫谁谁能坐住了?对,那摊儿该收就收吧,撤了吧,另谋出路吧。
可是……
他又心有不甘,自己好不容易才打拼出来的!在心里他为自己大呼冤枉。他觉得即便就是假冒伪劣,可他也做过检测,已经在灯上贴上了自己家的标签儿。这就意味着要为灯的质量负责,为人家的性命负责。他忽然想起了安娜说的:娘交代凡事要凭良心。可自己又哪里没有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呢?
再就是那个“德信监制”。他觉着这四个字是他的事业,是他的追求,是他的精神寄托,甚至,是他的命根子!
可是,必须撤出去!那就从此撤出去了吗,离开大集?!
一想到这儿,他突然就想起了安娜,想起了儿子,想起了母亲和父亲。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可怜。这又叫他泪奔了。
“三爷,我想求您个事儿!”放下了烩饼,他的脸色依然阴沉着,他忽然说。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龙三摇着蒲扇,还是不瞅李德信,仿佛眼前就跟没他这个人似的。
“啊,三爷,我刚来的时候,您曾经对我说起过,说有事了就找您。您这话我一直记着。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您三爷能呼风唤雨,您仗义啊、三爷!所以,我今天还真有件事儿,先谢谢您啦,三爷!等您帮了我以后,我定会记着您的大恩大德的!”
“你少废话,有什么事儿快说!”没想到恭维话龙三根本听不进去,还是板板着个脸。
这对李德信简直是侮辱。李德信其实最讨厌跪地求人了。刚才啰嗦这半天也是大违本性。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因为他知道,就只有龙三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三爷,工商所邴所长叫我撤摊儿!”
“撤摊儿?凭什么撤摊儿?”
“说我卖假冒伪劣。”
“假冒伪劣?”龙三皱起了眉头,“这个,这个还真不好办啦,你那是电器啊!”
李德信顿时心灰意冷。只觉得一盆凉水从头到脚就浇了下来,凉得超过了冬天松花江上的冰疙瘩。
“走,先看看去!”龙三忽然又笑了起来,“问他什么意思。这小子,可是喜欢喝口小酒!”
“好!”望着龙三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李德信也笑了起来。
“走,找他去!”
第八章 因祸得福
李德信和龙三两步就来到了邴所长办公室。龙三进门就开起了玩笑,看来两人熟得很。
“邴所长,”龙三一边给邴所长递烟一边说,“这两天怎么也不上我那坐坐啦?是不是弟兄哪里得罪啦?哎哟,我可是想你哟!这不,我快赶紧过来看看吧。咱俩呀,那是虾找虾、蟹子找蟹子。再就是,不得经常向你请示请示工作嘛!”
“哈哈,老哥真能打哈哈!有什么事儿啊,打个电话就行。你这还得亲自来呀!”
“这大集上,能有什么事儿?这不还自己的个弟兄嘛!”龙三故意看了李德信一眼。李德信急忙借机朝邴所长又点了个头,紧接着,他把打火机递了过去。
邴所长看来也十分客气,急忙配合地借火点上了烟,抽了一口,又说道,“哎呀,说实在的,今天早晨咱这弟兄一来,我这心里也过不来过不去的。得靠买卖儿吃饭呀!不过电器是假冒还真是个麻烦,不是小事情。难办啊!我这儿都琢磨了一下午啦!哎,你看这样行不行:换批发商!”
“换批发商?”李德信的耳朵动了一下。
“对啊,很简单啊!”
“问题是,那些正规的灯它贵啊!”龙三接口说。
“不贵!我告诉你啊,现在南方的灯有两种:一种是你那种,什么也没有的,什么厂名厂址电话啦,它都没有,直接就是屁股溜湫的光腚猴子。另一种就比较正规啦,上头该有的它都有,完全是合格产品,不是‘三无’。但是价格它都一样。你听明白了吧?”
“这……”李德信迟疑起来,他是拿不准。
“就听邴所长的!”那边龙三听出了门道,大声地提醒道,小眼儿这时也睁得跟邴所长的牛眼睛一般大。
“好!”李德信马上拿定了主意,他非常果断。他抬头看着邴所长,目光里是满满的信任,他爽朗地说。
“我给你个名片,”邴所长转身拉开了抽屉,从里头找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李德信,“你联系名片上这个人。这个南方人我接触过几次,算是比较有信用的。不过当然啰,你也要留个心眼儿,每次进货的时候你都要查验查验,防止有漏网的。他的那些灯呀,我都检查过,非常正规。你卖他的货没问题。再就是,你不是还自己检测吗?这不就双保险啦?”
“好嘞,我明白了!”李德信接过名片,他的心头一热。
“妥啦!”龙三那边一拍李德信的肩膀道,“哈哈,没想到你小子是因祸得福啊!那,晚上喝酒吧!”还不待李德信答话,他又转向了邴所长,“老邴,晚上喝酒!”
邴所长一听“喝酒”,那俩大酒窝就露了出来,“呵呵,可以!喝!”
“好,德信,晚上你就请个客,好好感谢感谢邴所长!”
“嗳,明白!”
李德信马上电话联系了南方人。那南方人见是邴所长出面,立刻表态价格质量按最优。报价与原先李德信进的那些“三无”基本一致。李德信放了心。事情算是谈成了。就在龙三和邴所长坐着品茶谈论喝酒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应该赶紧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老爹。
他急忙订好了饭店,又跟龙三和邴所长说了声,就赶紧跑回去了。
他觉得此时的心情就像是要告诉父亲:叫他老人家放心。其实在那个时刻,他就是把老爹当成自己的父亲了。
“好啊!”老爹在得到消息后立刻就露出了笑容,“这个邴所长倒是挺会办事儿的。他推荐的人,应该是没错。再就是南方的东西,质量也确实越来越好了。原来好多都是‘三无’,现在看来质量都上去了。不过,你也别一棵树上吊着,以后接触的多了,认识的老板也就多了。进谁家的灯你说了算!只要有了信誉,他们就会来求你的。”
“嗯,我明白!”
可独臂老爹的脸马上又阴回去了,他是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德信啊,再就是你记着:那个钱二姐,再找你可千万保持距离。明白吗?”
“钱二姐?”
“就是上午来吃烩饼的那个,小媳妇。”
“呃!我明白!”
李德信听出了门道,他这时心里也亮堂起来,对钱二姐的为人已经猜到了八分。他明白老爹对他是不放心,怕他再中招。这让他再一次感激涕零。
“你就放心吧,老爹,我不会跟她纠缠的!”他对老爹动情地说。
酒局安排在了郑庄脂渣店。那时候二十年前,郑庄脂渣店也就三间瓦房,不过里头拾掇得倒是干净,也设置了单间。那邴所长酒量奇大,李德信只好舍命陪君子。半路上邴所长又想起来要叫南方人,马上点将。那南方人倒是机灵,随叫随到。这么着一直喝到了下半宿,随着酒酣耳热,邴所长话匣子也打开了。李德信就陪着吃,陪着聊,无形中跟他们的距离贴近了。
那南方人虽然精明,却也胆小。李德信觉得倒是能交往下去。也就诚心相待。岂不知日后,这个南方人却给他带来了灾祸。
“德信啊,”邴所长挺着大肚子道,“其实今天这事儿不是我不帮你,确实是为难啊!你知道,差点儿电死人啊!如果是别的,你像服装鞋帽,假冒伪劣的话,都好说!这大集上假冒多了去呢!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嘛!问题是电器,有危险!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对,邴所长,您这是相当于给我上了一课。我完全理解、完全理解!”
“你得保证啊,下不为例,再也不能出现‘三无’啦!”
“你放心,下不为例!咱喝酒!”
“再出现的话,不用你说,我就把他从市场上开出去啦!”那边龙三仗着酒劲儿,也咋呼道。
“放心吧,三爷,不会再出现假冒伪劣啦!”李德信觉着龙三说得太过分,心里不满,但还是很恭敬地答道。
“行,没问题!嘿嘿,龙三啊,我看德信是块儿做买卖的料!你好好培养啊,以后啊,肯定有出头之日的!”
这话说到了李德信心里,一个想法也在心里形成了。
“谢啦,邴所长!对了,现在大集和河底市场逐年扩大,我正想跟您商量商量,向阳路桥西边的那片垃圾场,如果没什么用的话,我想包下来,也开辟成市场。您看怎么样?”
“好呀!”邴所长想没想就答道。
“那片地是垃圾场!你搞什么呀?”谁知龙三那边倒是不乐意了。
“哎,不对呀,龙三,市场就是扩大了。那片地当垃圾场也不合适,特别是夏天,苍蝇蚊子老鼠,臭烘烘的,也影响赶集啊!区局早就提出这个事儿来了。我上次不还跟你说起过。你还不愿意包!那儿开发是早晚的事儿啊!”
一听这话,李德信马上眼珠子转了起来。
“邴所长,既然上级早就想开发,要不,就让龙三爷开发吧。龙三爷财大气粗,有这个实力。”
他这是先把球踢给了龙三,他是欲擒故纵。
“哎哎哎,我不开发我不开发!”龙三果然中计了,连忙摆手道,“我两个桥之间这片,就够我忙的啦!”
这下场面有些尴尬,看来邴所长想叫龙三接,毕竟是老关系,碍于情面,可龙三根本不领情。
几个人都沉默下来。
“既然龙三爷不稀罕弄。要不,我就赌一把吧!”李德信突然开了腔。
他刚才是察言观色。其实这件事他筹划了很久,他早就开始端详河底市场的规划了。他有这个意识,无非缺少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他临门一脚,球进了!
“好,”邴所长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定啦,这片垃圾场归你啦!”
“是不是要签一个合同?”
“嗐,什么合同不合同的!我说的话就是合同!明天我跟局里再打一个报告,还能帮你要一部分钱、拨一部分款!补助!你就瞧好吧!来,咱喝酒!”
“多谢了,邴所长!干!”
“嗐,什么邴所长?以后就叫大哥!”
“好,大哥!干!”
李德信站起身来,脸上带着十二万分的虔诚与感激,连干了三杯。他这是用行动来答谢,用酒,也是抛出了一片心。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干第三杯的时候,他的眼里满含着泪。
事情就这么成了,李德信回去以后又激动得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他马上又组织人手去丈量了土地。这就是他的精明和老到之处了,他就怕酒局上定的事儿再不算数,也怕龙三再后悔。干脆先斩后奏,避免了夜长梦多。又趁机把垃圾场边上的一块闲地也划拉了进来。对此邴所长也没说什么。
可是这块地简直就是个粪坑,死猫烂狗的什么都有。又是大夏天的,能熏死个人。没法儿李德信掏光了所有的银子,自然也搭上了老爹的。又跟牛叔借了点儿,才勉勉强强地开张了。
这的确是赌了,赌上了他全部的家当。这次的经历,叫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也突然明白:龙三爷为什么不接这块地了。也许,龙三还巴望着这次能整死他呢。
好歹这片地建成摊位租了出去。当然还是邴所长的人过来收钱,然后双方分成。那时候工商所除了管市场还能建市场,有权利参与经营。李德信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刺激龙三,因为在这之前,也就龙三有这个资格能跟工商所合作收钱。
这段时期,李德信惨淡经营,一心扑在了地摊儿上。就这么着过了一年。
有了市场上的收入,这样隔三岔五陪着邴所长和龙三搓酒就成了家常便饭。李德信的酒量也就是那个时间开发出来的,与市场的开发同步。蓝岛啤酒使得李德信的肚子发福了,事业也一波一波地蒸蒸日上。这天喝酒结束得比较早,李德信从酒店里一出来,他忽然想去河底走一遭。
时间还不到晚上十点,夏天的河底还是一片热闹非凡。要准备第二天大集要卖的,都在备货。卖脂渣的王二黑两口子正在摊儿上熬脂渣,老远就能闻见一股香味。别的还有花脂渣,就是从猪大肠里榨油,剩下的便是。张氏三兄弟的香油铺自然是不停歇,油锅边上的那盏灯一直亮着。菜市上更是热闹,传来阵阵三轮的突突声,是又拉进来了一车胶州大白菜。拉土豆茄子的地排来来往往,一大包一大包的。肉铺的纪老板刚歇了,咵哧咵哧地磨着刀。水上漂下头海货市,有人在打扫卫生,一桶水一桶水地冲刷着螃蟹腿和淤泥。一大帮喝着散装啤酒的小青年正在水沟旁坐着马扎儿吃烧烤。空气里又弥漫上肉香蒜香还有孜然。
河底的空地上,已经撒下了一条条石灰白线。原来市场一天天扩大了,工商所为了防止商户拥挤,避免纠纷,所以提前做了规划。这一切,都是那么的欣欣向荣,那么的生机灿烂!
李德信漫步在河底。两边的九水路和滨河路上,街灯在静静照着,守护着也是凝望着,为大集和市场做着无私的奉献。远处的村庄灯火万家,忽明忽暗。突然,李德信觉得眼前一花。
他的视觉朦胧起来,他觉得此时此刻,就像春节哈尔滨街头的焰火,火树银花一齐华丽丽地绽放,充满了蓬勃与向上。他忽然又觉得袭来了阵阵暖意,一直暖到了心窝子里。又是那么的诱人,是这旺盛的人气,令他神往,觉得明天又充满了希望。
他不由低身坐在了河床上,索性,身子一仰,双手抱头,他躺了下来。
沙土绵软,就像一条厚实的褥子。他仰望星空,觉得四周的灯火简直就像天上璀璨的星光。又是一场华丽无比的盛宴。
他感慨万千。他此时终于感受到了大集的伟大。他觉得他是依靠着大集,大集给了他吃给了他穿,给了他每天乐意做的事情。也给了其他人,给了千千万万的人。也养育了千千万万的人。大集又是在无私地奉献着,谁都可以来,何时都可以去。啊,这就是大集!
突然,他的脑子灵光突现,有一个念头。他觉得,大集现在就是他的母亲。啊,妈,我又在您身边了!
李德信翻身爬起来,不顾地上的尘土,也是接着酒劲儿,他朝那灯火闪亮的地方磕了三个响头。在一瞬间,他对大集的感情加深了。
他现在是小有所成了。垃圾场的那片摊子收入非常稳定。他靠着这块儿钱,在李村河北书院路租了一间店铺,这就是日后李村建材市场的雏形。如今这里的建材市场,光商户就达到了一千家。成了蓝岛最大的建材市场。
不过他那时开的是灯具总汇,字号当然还是“德信”。
他把成功归于自己的勤劳和诚信。
“德信灯汇”一开就火,方圆几十里,凡是买灯的都来了。来了就找他,是相信他。再就是朋友托朋友,朋友介绍朋友。这样买卖一天比一天好。南方人脑子又聪明,又开发出不少新款新花色。买卖大了,牌子树了起来,就像独臂老爹预见到的:新的南方老板来找他了,签了合同聘他做“总代”。他的腰里挂上了“摩托罗拉”BB机——那年头老板们的奢侈品、身份的象征。他的买卖一天比一天强。
可偏偏天有不测风云,这天他刚从河底回到灯具店,突然发现门口停了一辆桑塔纳,喷着蓝色的标志字儿,样子很奇怪。
“老板,”店伙计跑了出来,“工商局把咱家店给查封啦!说是假冒伪劣!”
“什么?”李德信太阳穴上的青筋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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