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敲诈勒索
李德信没有靠前,而是离着不远儿停了下来,他是要先观察一番,然后再见机行事。再就是,他还要摆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他的事业现在蒸蒸日上,他要得意洋洋,他得有气场。他现在必须刻意摆出这种气场,目的是亮给对手看,把对手给威慑住。
这个金隆一,的确很棘手!他暗想。
金隆一也感觉到了他的到来。他抬手喝了一口茶,样子显得很放松,其实是心里在怦怦跳。高手之间过招,表面上波澜不惊,实际却是杀机重重。这会儿就是《射雕英雄传》上的华山论剑!
没有一丝声响,气氛却剑拔弩张。两人都留心着对方,脚步和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慎之又慎。生怕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双方又是在比气场。因为都知道,气场若是败了,那就必败无疑了。
对峙进行了三分钟。
“啊唷,是金老板啊!”李德信突然率先开口说道,态度非常爽朗,脸上也春风满面,一边走上前去,手也伸了出来,“在李村这个地方与家乡人见面,真是令人感动,不容易啊!”
他是主动求和,在经过了观察以后,他当机立断。而握手的动作非常之巧妙,因为在这一握手间,也许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他是诚心以待。当然这也是策略。
哪知金隆一抬起头来,目光冷冷地看着李德信,他的手并没有伸出去。
李德信马上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反应就是快,脸色依旧,手势却顺势拐了个弯儿,变成了请的姿势,“哈哈,金老板,今天难得呀,一是咱们老乡又见了个面。再就是,正好有些朋友,今天一起来庆祝新店开业。哈哈,请赶快入座,一块儿来认识认识吧!”
“李德信,我是来找你算账来了!”没想到金隆一第一句话还是一个下马威。
李德信脸色一变,是惊讶,但他早就料到了金隆一会来这套,所以马上又阴转晴,换成了笑脸,“啊,有事咱们慢慢
谈,先一起吃饭好不好?你这一来,我很高兴哪!大家怎么着也是老乡嘛!对了,咱弟弟的伤,这几年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吧?”李德信还是笑脸相迎。
“呸,你少来这套,猫哭耗子!我告诉你,你干得这些事儿,你得给我个说法!”
“兄弟,咱能不能换种方式谈这个事情。对于弟弟我很抱歉,可是我当时不知情啊!这样好不好:今天伙计们都来了,给我贺喜,都是生意上的一些朋友。你得给我个面子啊!”
“哼,关键是你不守信用。我问问你:当年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咱都说好了的!”
“这事儿咱回头就谈,好吧?先喝酒!”
“不行,今天必须做个了断!”金隆一抱起了胳膊。
就在这时,牛叔从单间里出来了,他是上厕所。看见了他俩在这里杠着,觉着不对劲儿。他好奇地走了过来。
李德信和金隆一还在僵持。
“怎么回事儿?”牛叔凑了过来,“这怎么过来找事儿啊?”
李德信知道牛叔有时嘴上没数,急忙把牛叔给拦住了。
“哦,牛叔,是这样:这位是我东北的一个老乡,今天过来找我,没事儿!以前有些误会,一会儿就说清楚了。”
“那单独说,到房间里谈去!这在外头像个什么事儿啊!”牛叔绝顶聪明,马上瞧出来不太对劲儿,善意地提醒道。
实际这也是给双方找台阶。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个对双方都有利的解决方案。可是此时如果谁先主动,做出让步,那就等于是败了。因此谁也不愿意先开这个口。
“不用,就在这儿谈!”李德信突然高声说,“我李德信行得光明磊落。要么不谈,改日。要么就谈出来,不怕!咱光明正大的!”
他的话掷地有声。这下反倒镇住了金隆一。金隆一突然觉得自己渺小了许多,仿佛面对着的是一个巨人。他急忙反扑,他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瞪着李德信,想找出对手的虚弱之处。可是在对方的眼里他看到的只有强大的内心和坚强的意志。他希望的破绽没有找到。
“好吧,”金隆一终于开了口,“那就边上房间里谈!”
“请!”李德信推开房间门,金隆一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屋。
“德信,要不叫几个弟兄?”牛叔在后面跟着,他是怕有闪失。
“不用,我能行!”李德信微笑着关上了房间门。牛叔没进去。
“好吧,那咱就好好地谈一谈,做个了断!”进房间一落座,李德信就开门见山地说。房间是一个十人间,非常大,边上正好有两个单人的欧式皮沙发,还有茶几。李德信是特意选的这个大房间,当然这还是为了增加气场、增加底气。
“呵呵,李老板,你现在是发了呀!”哪知金隆一居然一笑。说完,两腿又交叠着架了起来,二郎腿,放松了。
“发,倒是谈不上。不过我做事一向讲信用,要做商人,首先做人!所以,一路上朋友们都挺帮衬的。出门靠朋友!总之,生意场上,算是有点儿起色了吧!”
“好,李德信,你有种。可两年前你为什么要跑呢?”
“咱们之间其实根本不需要谈!你兄弟伤了,是他自己找的!”李德信没有理会金隆一,倒是有些发怒了。
“他是自找。可咱们讲好的呢?必须遵守约定啊!但是你呢?你走了呀!难道,这就是你做人的信用?”
“你!”李德信被问住了,他瞪了金隆一一眼,但他又敢怒不敢言。他是怕金隆一知道,两年前被通缉那茬儿。七叔的话又响在耳边:到时候说不清啊,德信,快跑吧!所以他非常顾忌。可是又说不出,此时真是哑巴吃黄连。
服务员推门进来送了两杯茶。李德信气得鼓鼓的,他端起了茶杯。
“好啦,李经理!”金隆一一见占了主动,又诡异地一笑,“我看这样吧,咱长话短说:今天是你喜庆的日子,我得给你面子不是?你刚才说了:都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不能叫你难堪呀!难堪对我也没什么好处。我就是一件事:听说你在李村大集上开发了一些摊子,你得给我安排一个摊位!”
“这个好说。”
“还有,你还得给我一笔启动资金!”
“多少?”
“两千!”
“你……好吧!”
“再就是,你还得给我租一间房,俺们是仨人……”
李德信“哐”地把茶杯丢到了茶几上,他的脸色一沉,“金隆一,你要得也太多了吧!我告诉你:第一,你兄弟的事儿,我很抱歉,我当时不知道是你弟弟。再就是,当时是他先拔出刀来的,我们是自卫。这事儿自有公理,算是已经扯平了,老天在上头看着!我不欠你的!但是,你过来找我,咱们是老乡,谁都有落难的时候,我觉着该帮你。所以我才答应给你弄个摊子。可是,这都是钱啊!拿蓝岛话说,谁的钱也不是大海上潮来的!摊子给你,你以后得按月交钱。不过,钱你可以先欠着,算是我借给你的……”
“呸,你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还不等李德信说完,金隆一“蹭”地就从沙发上跳起来,他眼珠子一瞪,粗暴地打断道,“必须照我的条件,要不然……”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李德信一脸正义,横眉冷对。
“哼,你必须答应我!”
“为什么?我欠你的吗?”李德信冷冷一笑,他拿过茶杯,慢条斯理地品起茶来。
“你……”金隆一眼珠子都红了,一个输光了的赌徒这时哪怕一块馒头也会拼命,“你不答应我,我就向公安局报案!抓你!”
李德信的心里“咯噔”地一下子,他马上明白:金隆一这是知道了。转念一想,这么久了,金隆一不可能不知道。不过金隆一现在是山穷水尽,就是想以此讹诈,不会搞到鱼死网破。那么到时候就可以谈了。
他的脸色平静得像一泓池水,丝毫看不出慌乱的样子。屋里静得出奇,只有金隆一呼吸的吭哧声。李德信继续慢慢地品着茶。
“我没有犯罪,”过了一会儿,李德信才平静地说,但此时他把金隆一只是放在自己的余光里,仿佛对方就是一名乞丐,他根本就看不起他,又说道,“更没有杀人。所以说,我不怕你威胁……”
“那你就等着警察抓你吧!”金隆一腾地站起来,一头就朝房门扎去。
“慢着!”李德信突然大喝一声。
金隆一停住了脚步。
“你的条件我都答应。但是,你要是说出了一个字……”
“怎么着?”
“我就要你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十三章 下岗大军
金隆一掀起的这场风波就这样摆平了。李德信被迫给了金隆一两千块钱,还给金隆一在滨河路靠近河底那块儿租了间房子,又无偿提供了一个摊位,地角还比较好。金隆一倒是也守信用,对天盟誓说不会说出李德信受通缉的事儿。李德信暂时放了心。
但这件事在他的心里蒙上了阴影,使他久久不能平静。特别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虽然忙了一天了,非常得累,但有时他就睡不着。“管它呢,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去他二大爷的,不管了!”李德信拽过被子就蒙在了头上,他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哈尔滨公安局刑警队的办公室里,大鼻子的靳队长正一边抽着烟,一边翻阅着案卷。案卷里贴着一张黑白的犯罪嫌疑人的照片,照片下面,是用钢笔写着“李德信”三个字。
“你能确定李德信就是去了蓝岛吗?”靳队长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侦查员民警说。
“报告队长,”民警回答,“是听李德信的街坊邻居们说的。其中有一位街坊说,曾经在蓝岛看见过李德信。不过叫他签笔录的时候,他又说不敢确定。所以具体是不是去了蓝岛,暂时还不好说。”
“那必要时就得考虑去趟蓝岛了……”靳队长嘴里的烟卷耷拉下来,他若有所失地自言自语道。
“可是,万一呢,万一黑白颠倒了怎么办?唉,麻烦么!”
李德信也自言自语,在夜里。他又开始担心了,他推翻了自己原先的决定。因为他老琢磨七叔的话,越琢磨心里头越怕。这成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和心病。
他觉着他得解决这事儿,他非常聪明,很快,他就想出了一个主意。“嗯,这个办法好!”
他觉着他得使劲儿干,必须使劲儿干,必须闯出个名堂来。只要发展好了,买卖儿做大了,有了钱,到时候就能给自己伸冤!对!他打定了主意。
于是担心和忧虑反倒成了他前进的动力。当然他也闲不住。李村的商业此时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站起来开始一天正式地张罗买卖儿干活了。再就是东北老乡的下岗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奔山东、杀奔蓝岛而来。黄岛,城阳,浮山后,李村。李村是首选。因为有大集,需要大集的乳汁来哺育这群嗷嗷待哺饿得发慌的孩子们。俺们东北人会做大拉皮儿!还有四平的熏肉大饼,东北的锅包肉。大集开始膨胀了,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大集又是一块海绵,似有无穷无尽的水可以挤出来。你拥抱她,她就接纳你。
这一年,是一九九七年。
这一年东北的下岗潮又达到了顶峰。计划经济的神话彻底破产了。工厂倒闭,矿山关门。为了讨生活,无数的东北儿女离开了那片黑土地,到全中国去寻找机会。因为他们是北方人,他们大多数又是山东人的后代。中国人投亲奔友的传统起作用了,他们大多选择了山东。而山东最发达的地区又当属蓝岛。他们来了!
这是共和国成立以来最伟大的一次人口大迁徙,又是为了生计,为了填饱肚子。赵本山在电视上让我们听到了东北话,而东北的活雷锋们现在就在我们身边陪着我们唠嗑!
这次大迁徙,足以载入史册!
李德信又承包下一片河床。
“伙计们都加把劲儿啊,中午咱吃锅贴铺的锅贴,牛肉的,还有带虾仁的!”李村河底的市场工地上,李德信朝工人们招呼着。一边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拽过一把铁锹和起了水泥。冬天了,干活儿的人手不够,他每天都要跑跑龙套,客串个小工。
市场南边的九水路上,一辆喷着“12315”的工商执法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位身着工商制服的女工商下了车。
“走,大集上看看去!”连科长朝开车的小刘招了招手,“李德信说又开发了一片市场,咱去给他鼓鼓劲儿!”
李德信扔下铁锹,陪着连科长在河底走了一圈儿。
“连科长,谢谢您能来!说实话,您这一来呀,大家伙干劲儿更足啦!本来,这次是咱工商又帮助给协调了李村镇政府,把这片河床开发成市场。所以,这心里头啊……感谢的话都说不出来啦,反正是感谢啊!”李德信的眼里噙着泪花,联想到以前跟这位女科长的误解,到最后不打不成交,一起渡过了难关。他现在心里是感慨万千。
“行啦,李老板,就不用客气啦!这也是形势需要。市场发展了,也有利于社会稳定,养活了老百姓,解决了吃饭问题。这也是工商工作的职能啊!”连科长微笑着说。
“好、好啊,连科长您就是谦虚!咱认识了这么长时间了,您也不赏光吃个饭!反正啊,一个篱笆三个桩,你说我李德信怎么这么有福呢?认识了这么多好兄弟好姐妹,支持我帮助我!”
“李老板,你太客气啦!”
两人一路前行,忽然看见前面一条汉子,长头发都耷拉到脸上,冬天了还穿着一双单薄的老北京布鞋,正是龙三爷。
“他妈的,都给我好好干!”龙三爷在那儿喊着,“李老板对你们好,那是李老板,我可没那份儿闲心!这个月底就得把毯子给我弄好啰!年集就得租出去。谁他妈偷懒,我就没他工钱。都给我好好干!”
“龙三爷在那儿当监工呢!”李德信笑着介绍道。
“你李经理确实厉害啊,上次龙三给你当卧底,这次又给你打工啦,呵呵!”
“连科长过奖了!”
两人走到了近处,龙三爷远远就瞅见了连科长,急忙过来打了声招呼。
“哎哟,连科长,亲自过来视察啦!你这一来好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德信这市场啊,噌噌地就上去啦!哈哈!”
“关键有你龙三爷在这扛着啊!”连科长朝龙三爷一笑,“亲自在这儿监工。你这个兄弟不发都不行啦!”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那一排排的摊位,实际就是一行行的水泥垛子,分成了几大溜。因为是建在了河床上,中间的过道还是土路。无非已经挖深了基础,正等着硬化呢。
“李老板呀,”连科长忽然问道,“你这次的投资不小哇。这么多的摊位!我担心,就怕别到时候,再租不出去呀!”
“没问题,连科长,我已经统计过了,现在来李村发展的东北老乡是越来越多,都是亲戚奔亲戚。再说了现在李村的商业蒸蒸日上,一天比一天好。你放心,有大集呢!”
“那些老乡都和你签过合同了?”
“签什么合同呀?都是东北的老乡。东北人,就是山东人,实诚着呢!再说了,要是没钱租,合同签了有什么用?没用!”
“这倒也是。”连科长琢磨着,点了点头,“哎,李老板,你这摊位,多少钱一个呀?”
“怎么,你要租摊位?”李德信笑了起来,“你租,不要钱,免费,送你一个!”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这里的摊位,你是怎么收的钱啊?是半年一交,还是按月?”
“哦,是这样:因为前期摊子的投入比较大,也借了些钱。为了赶快把钱还上,把投资收回来,我打算摊位费一年一收。”
“那,交不上来怎么办?”
“交不上就没有、不给。租给别人呗!”
连科长脸子刷的就变了。
“德信呀,我觉着,你这个办法不妥呀!”
“噢,怎么不妥?”
“不知你了解了没有:你觉着所有的老乡有那么多钱吗?是不是他们还得留点儿,当流动资金?”
“对呀!”李德信一拍脑袋。
“我看这么着,”连科长笑了起来,“你可以根据情况:老乡愿意呢,你就租长摊儿,一年的,两年的,都可以,有的还愿意长呢!但是那些没钱的,你可以仨月一收,实在不行,一个月一收也行。”
“我明白啦!”李德信把手放在了额头上,“问题是投资……”
“只能这样啦!人跟人情况还不太一样。但是只要是摊子能租出去,那就是钱,不能闲着。同时,你这不也降低了风险嘛!”
“嗯,好,这个主意好!”
“不过我就是建议哦!”
“嗯,我再考虑考虑!”
李德信采纳了连科长的建议,将一年一交地铺钱的老规矩改成了三个月,甚至是按月收。在此基础上,他又想出了一记奇招:那就是以“拍卖”的方式进行出租,根据地角的好坏,租金各不相同,把钱收在了明处。这种营销策略很快得到了商户们的响应,一时间摊位卖得红红火火。但也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
“哎哎哎,大哥!”临近春节了,这天一清早,李德信正准备上市场买点儿鱼虾之类的,给龙三等几个老伙计送去。突然看见八哥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李德信一看是八哥就没好气,因为他一来,准没好事儿。之前母亲过世,还有工商局过来检查,都是八哥过来报的信儿。所以八哥现在不是“八哥”,简直是“黑乌鸦”了!
那这次呢?
“什么事儿,八哥?”李德信问。
“大哥,我刚才去了趟河底。咱那些摊子,全给、全给、掀了!”
“什么!”
第十四章 美救英雄
龙三爷的“龙王府”在滨河路的西头,靠着李村河北沿儿,建的一座三层楼。一层也算是负一层,开门就是李村河底,直通市场。二楼开北门,开门是滨河路。三爷把这两层都租了出去,也都是门头房,临街的旺铺。三楼,四面都有窗,三爷把它作为了自己的龙宫。
“龙三,李德信的摊子是不是你砸的?”
一清早,三爷正在刷牙,眼睛正定在鸟笼里的金丝雀上,突然门咣当一声开了,一声大吼震得龙三爷身子一哆嗦。
“咳!”呛漱口水了!他急忙把水喷了出去。“咳咳,这谁呀这是?”急忙定睛一瞧,原来是钱二姐,柳眉倒竖,正一脸杀气地立在门口,一双桃花眼凶狠地瞪着他。
“嗬,是你!”龙三叫道,“干吗这是?”
“我问问你,”钱二姐上前一步,“李德信刚修的摊子是不是你砸的?”
她这么不分青红皂白,龙三的火噌就上来了,刚才差点儿呛水么。“嘿,我砸的怎么啦?就该砸,砸了我乐意。谁叫他坏了规矩的!”
“你!”龙三这么蛮横,钱二姐奈何不了他。她只好一屁股坐在竹沙发上,气得不言语了。场面有点僵。龙三就看着钱二姐,围着她转了两道圈儿,手心里的核桃也转转转,他在想主意。他忽然看见,钱二姐眼里的泪出来了。
“怎么啦?”龙三说道,不过声音低了下来,“你这是替他抱打不平?还是动着你的韭菜葱啦?问题是他眼里有我么?他李德信早没我啦!”他的声音高起来,“小子翅膀硬了啊!要反客为主啊!一个月一交地铺钱,也不跟我通个气儿,啊?我给他个颜色看能怎么啦?该砸,就该砸,砸得还轻了呢!”
“你!”钱二姐猛地抬起头,一双大眼射出了火焰,“难道不是哥们了?跟自己的弟兄较起劲儿来啦?有火发出来啊!有意见当面提啊!干吗搞些背后的!这是你龙三吗?”
“我……”龙三叫二姐一顿数落得没词儿了,只好干瞪眼,又解释来解释去得像是绕口令,“也该砸!是德信他得罪人了呀!跟别的市场抢客源,他坏了规矩,不能分期付款嘛!哎呀,这都是竞争啊!”
“问题是也不能砸摊儿呀,那摊儿不还你监的工吗?”
“问题是……他不能坏规矩!他是得罪人啦!”
“什么?”钱二姐站了起来,“那摊子不是你砸的?”
“我……”
“那砸摊子之前你就知道了?”
“我……他……”
“到底是不是你砸的?”钱二姐的一双目光像闪电。
“我……”龙三支支吾吾,那核桃也不敢转了,最后他点了点头。
“你去死吧!”钱二姐转身就朝大门走去。
“你回来!”龙三在后面大叫,“你干吗去?”
“我告诉李德信去!”钱二姐已经出了门,“我还要告诉我老公,叫他宰了你!”
钱二姐走了没多会儿,李德信正好也过来找三爷了。
“三哥!”
“啊,是德信啊!快进来坐!”
“三哥,今天大清早,八哥就过来找我,说咱那些摊子,叫人给砸烂了!这事儿我觉得蹊跷。我就想来问问您……”
“怎么啦?”龙三勃然变色,腾地跳起来,“是我砸的!砸了怎么啦?你小子找我来算账啊!”
“你!”
原来龙三叫钱二姐刚才一顿抢白,男人的尊严全无。龙三是爱面子的人,顿时恶从胆边生。他又以为李德信从钱二姐那儿是已经知道了。这会儿李德信过来,龙三迁怒于人,直接把火爆的炮弹一抹儿全打在了李德信身上。
“你小子,翅膀硬了啊你!地铺钱还一月一交,不想叫这帮人活啦!你出风头啊!你眼里有我吗?我问问你!你来李村我帮了你多少啊!这倒好,这还强龙压住地头蛇啦你!”
“三哥,您别生气!你听我说。我这不找您商量嘛!”
“就我砸的怎么啦?就我砸的!”龙三跳起高来指着李德信的鼻子骂,“这个市场谁是老大,你还压了我啦!呸!你小子,你还嫩着哪!”
李德信火噌地就上来了。这大清早的,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最关键是,摊子竟然是龙三砸的,自己被出卖了!还这么嚣张!李德信鼓紧了腮帮子。
但他还是强压住怒火。
“三哥,咱有话好好说吧!”
“你滚你个蛋吧!”龙三一甩门子,扬长而去。
李德信到底还是没有发出火来。他忽然觉得事情有点儿蹊跷:不会是龙三砸的。可是,龙三都承认了,再就是根儿也找到了,是因为自己坏了规矩,一个月一收,触动了龙三的利益!
他又思索良久,他终于明白,在利益面前,哪怕是再好的伙计们,也会翻脸不认人。何况龙三这样的江湖朋友。肯定是自己的市场越开越大,龙三看着眼红,所以暗里就开始兴风作浪了。
李德信攥紧了拳头。
砸摊子的事儿不小,因为快年关了,要赶上这一波年集的收益。但最关键牵扯到信誉,商户们需要的是安全。谁也不想在大集上被梁山好汉劫了生辰纲。所以李德信必须抓紧想办法。他灵机一动,第二天,他就跑去了镇政府。
他从镇里获得了支持。镇里领导答应帮忙,协调派出所夜里派出警员值班。李德信放了心。
那些摊位也抓紧时间修复了起来,继续出租。因为是年集,僧多粥少,还是都租了出去。收益也比较理想。可是很快就到年关了,派出所民警巡逻的任务更重。这样人家一看没什么事儿,晚上也就撤了。
怎么办?
他决定亲自守摊儿。他可不想有人再来找碴儿。
他给自己置了一身行头:狗皮裤,大马靴,还有蓝颜色铜纽扣的海军军大衣。就差一把冲锋枪了。要不然像个民兵,他对自己调侃着。漫步在河底,河床上空荡荡的。不远处,焚烧过的垃圾还冒出了一缕缕的青烟,裹扎在雾气中间。又混合了市场上烂菜叶子的味儿。这边是向阳路桥西,又出去了很远,是张永喜的香油无法到达的地方。
他在摊位间穿行,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间或还有绊脚的石块儿,给他的大马靴一脚踢开。脚上没有感觉,是大马靴太厚太硬?还是他已经麻木了!
他忽然又害怕起来。
河底起风了,冬天的西北风畅通无阻,嗖嗖地割在脸上就像针扎。四周漆黑一片,他突然觉得自己又是回到了哈尔滨,十年以前,夜里在厂里值班,看仓库。是一样的夜晚,可是没有这么冷的风。那里的月亮好圆,又仿佛是带着温暖。
他想起了安娜,想起了孩子。老婆孩子热炕头。他的眼泪流出来了!
李德信一连值了七个晚上。奇怪的是并没有遭遇到所谓的黑社会。很快明天就要过小年了。估计不会再有人来捣乱了。李德信稍微放了心。
沾着年集的光,东西年货没有卖不出去的,老乡们的生意火得了不得。人们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数钱和卖货上,砸摊子的阴云慢慢地散去了。
可李德信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这时表现得非常谨慎。他生怕在最后一个年集——腊月二十七的时候,再来上一手。那样的话这年也过得不安生。又会影响到明年开春。他可不想正月里一脸晦气。
可黑社会们就是不露面,商户们也波澜不惊。李德信心里不安,腊月二十七这个集一早,值完了班,顾不得上午补觉,李德信就找到一个道上的人。在独臂老爹的帐篷里,请了烩饼,又给了两盘虾。
“哥们儿,你知道吧,是钱二姐,她帮你摆平的。没事儿啦,你就放心吧!”
“是钱二姐?”李德信的脑子乱了。
钱二姐的小吃店,李德信觉得该去看看了。是的,必须拜访。老爹说那是禁区先不管了!
他觉着心里头非常感激,这是萍水相逢啊!可人家钱二姐一次次地帮他。再就是……
他来到“大乔水产”,挑了两盒上乘的水产礼盒带了过去。
这是今年春节前的最后一次购物大餐,腊月二十七了,是最后的一次盛会和盛宴。河底早已乌压压一片,听不见叫卖声,只有一片喧闹的嗡嗡嗡。个人的鼎沸早已淹没在这人类伟大的交响乐里。人人脸上又都洋溢着喜气,一旦走进这幅图,受到她的感染,便成为其活生生的一员了。
河底与滨河路之间有一段斜坡,此时也摆上了卖对联的。边上又见缝插针,塞上两个买帽子的。滨河路上的人流来来往往。向阳路桥头上,那个卖茶叶蛋的老太还在坚守阵地,寸土必争。边上的笼包铺升起了团团白雾,是又一笼屉笼包新鲜出炉了。再边上有于大爷的电烤箱,他的鸡腿鸡架都是现烤的,非油炸,算是创新,味道也不一样。三官庙里的废品店给堵住了门,只好废品回收先歇菜——公家的要照顾到小个体,叫门前的袜子妹赚最后一个集。又边上,福建永泰叶姓的茶庄女老板门前更是堵满了人,茉莉花,大红袍,正山小种,都是春节的必备。这家茶叶店当时也是最早的福建茶庄。古镇路路口有磨剪子戗菜刀的吕宝华,前面提到过,是独臂老爹的老友,现在成了大集上的王麻子和张小泉。那头靠近书院路,又坐了一排算命先生,蒲团前都排起了八卦,口中也念念有词。冰糖葫芦推着自行车从他眼前经过,上头的冰糖透明清澈,叫李德信想起了哈尔滨的冰灯。靠河的这边新建起了一排门头房,打头的这家叫“阿卜杜拉”清真面馆,是李村第一家兰州拉面。男人都带着白色小圆帽,女人头上缠着黑色的头巾。兰州拉面门前又有一家卖虎骨膏药的,有两片虎骨,泡在酒里,盛酒的玻璃瓶有一公分厚。五毒神贴,九毒王,小喇叭广告着俄罗斯望远镜,推着三轮车的是“全锅端灭虫药”。还有前面,前面的前面,韩国化妆品店,朝族的狗肉馆。总之是摆不完的摊儿,看不完的景儿。而他,就是这人海里的一条帆船。
二姐的小吃店是在京口路东头,过了桥便是。这边是老基督堂。走着走着,李德信的心里猛地激灵了一下子。
他在琢磨那件事。
他纠结起来,仿佛这个问题是一道解不开的方程式。到底是打破惯例好呢,还是照规矩出牌?摊子给砸了就是出在这儿。要是当初不听连科长的就好了!唉,这个连科长!可问题人家就是建议,随口说一说而已。那,还是照规矩出牌,一年一交?那就不会得罪业里的人了。只是……
那些东北老乡!他忽然想起了老乡们,那一张张淳朴善良的脸。他们要吃饭呀,唉!
可是,我不能老考虑照顾他们呀!我也得吃饭,还得养活老婆孩子!那就照规矩!他心里定了下来。
可是当他确定要按规矩出牌时,他觉着良心又站出来抗议他了。这叫他继续犹豫不决。他忽然又想起了安娜说的:妈说了,凡事要凭良心。唉,到底怎么办呢?
这个结成了他好久的心病。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找到答案。
李村河北滨河路的一座两层楼的院子里,金隆一左手一只烧鸡,右手一瓶老白干,哼着小曲儿提着酒肴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老婆正在院子里做辣白菜。儿子也在家,放寒假了,在李村小学上三年级。金隆一夫妇都是在东北土生土长的朝鲜族人,他老婆辣白菜做得非常地道,也干净。首先是选用上好的白菜叶子,放在坛子里腌,然后加上韩国辣酱。味道可口,送给三千里等韩式或者说朝鲜风味的料理店,都说好。也在大集上卖。应该说是买卖儿干稳当了。不过他老婆这时却一脸愁容。
“隆一,咱是不是考虑该还人家李德信的钱了?”这位朝鲜族的阿竹玛放下了手里的活儿道。
“还李德信的钱,还什么还?”金隆一一听就没好气。
“唉!钱,当初是咱借人家的。该还!怎么能说不还就不还了呢?”
“呸,你再说我可揍你啊!是当初李德信欠咱们的!原因我都跟你告诉了多少遍啦!他就应该赔咱们!”金隆一朝自己老婆也瞪着眼说话。
“可问题是,咱当初来李村多难啊!没房子住,都要搬到大街上流浪了。可人家李德信,二话没说就收留了咱们。你还……”阿竹玛还想再争辩几句,她是觉得良心上过不去。
“你给我住嘴!找揍!”金隆一一抬手,伸出了两根手指头,吓得他老婆赶紧闭上嘴不说话了。原来金隆一还真打老婆,他观念里那种传统的封建意识太深。
“是不是,儿子?”这时正好屋里的儿子跑出来,金隆一见到儿子转怒为喜,一把就把儿子抱了起来,“嘻嘻,儿子,你说,老爸做得到底对不对,为了咱这个家,为了你能上学。你妈还帮着外人说话呢!”
“爸爸,欠人家钱就应该还,我们老师说的!”儿子呼出的热气喷在了金隆一的脸上。这时地上,他老婆一听也抬起头来。
“你再这么教育孩子,我连他也打!”金隆一抬腿就朝他老婆身上踢了一脚。他老婆默默地捱着,不敢吱声。金隆一恼羞成怒,丢下孩子,一脚踢开了门,走进屋去。
他还是继续钻他的牛角尖儿。但是当他坐到了沙发上,打开黑白电视机,看了一会儿新闻后,他的心里又触动了一下子。
“李德信……”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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