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以身相许
二姐的小平房冒出了袅袅炊烟。原来是冬天生了煤炉。这间小平房茅檐低小,李德信走进去还要低一下头。里头的地面比外头滨河路还要矮上二十公分。地面也没有硬化,灰不溜秋的。仔细一看,其实是早年的水泥地表皮已经磨没了。
墙皮也是一样的黑咕隆咚。只有桌椅还带着点儿浪漫,像是以前火车车厢里的那种硬座高背椅。只是腊月二十七的年集了还冷冷清清,一个吃饭的也没有。李德信一愣。
“吃饭呀,嘻嘻!”高背椅的尽头响起一个声音。李德信急忙循声望去,正是二姐,笑吟吟地朝他笑呢。
“快过来坐呀!”她又伸手招呼道,好像眼角都笑出了泪。
“哦!”李德信应了一声,突然拘束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啊,您这都忙完了啊?”过了一会儿,为了打破尴尬,他只好寒暄出一句。
“唉,店干得不好,年集了,也没个买卖儿。寻思着过了年,盘出去算了!”
钱二姐有点儿伤感,李德信听出来了。他知道,这个钱二姐从小就没了娘,是她爹把她一手带大,从小没人调教,也就比较野。她爹当年又打打杀杀,早早就死了。找了个男人,又关进了大狱。李德信忽然同情起她来。他坐到了钱二姐的对面。
“怎么,你找到龙三啦?”钱二姐问。
“嗯,我去找了他。他说是他砸的。还教训我,叫我照规矩出牌,别管那些老乡。地铺钱要一年一收,反正不能一月一收,不能坏了这里的规矩。”
“那你准备听他的呀?”
“不,我不想听他的。那些老乡咋办?再者说了,市场是搞经营,没个准点儿。一个月一收还是一年一收,都行。那些做买卖租摊位的,得养,不能来了就一刀给宰了。有他们吃了才有我们吃,是不是?现在大集上做买卖的这么多,真正有钱的还是少数,都是做小买卖儿的。得养活这些人啊!”
“那你定下了?”二姐的眼里流露出爱慕的光。
“不,我还没决定好。我还是考虑,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吧。”
“嗯,也是。也不能得罪这些人啊!”二姐的脸上忽然浮现出春色,年轻了好几岁,变得容光焕发了,“算了,咱们还是换个话题吧。谢谢你能来看我!不过,我这屋子,成天也不拾掇,破罐子破摔,乱七八糟,黑咕隆咚的。唉,叫你笑话了!”
“哦!”二姐说的是知心话,李德信不知怎么回答好了。
钱二姐突然眼泪流出来了。
“都是那个挨千刀的,学着我爹,打打杀杀。到头来还不是进去了,赚了什么好?为了他那些弟兄们!把我一个人扔外头,跟守寡一样。我有时候觉得,还不如死了好!”钱二姐伏在桌上,仗着屋里头没外人,放声大哭起来。
李德信想安慰两句,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陪着叹息。突然,他想起了独臂老爹说的,他不想惹麻烦上身。他准备抽身离开。可是当他要站起来的时候,良心,又把他给按下了!
“那些混蛋,想沾我便宜,不安好心眼儿的。夏天了晚上十二点都不走,还在这里吃喝。外头边上不远就站着撒尿。叫我连人带酒给抓出去啦!这不就家里没个男人嘛,欺负我!一想到这我就恨!要不就吃白食!好端端的一个店就这样败啦!”
“好啦,钱二姐,你的事情我知道。我非常能理解。不过,今天我是特意过来表示感谢的。谢谢您!我……”
“我们俩一块儿过吧!”钱二姐抬起头来,泪水已经把一张俏脸模糊得不成样子了。
“我……咱别开玩笑。我是有家的人。我跟她之间关系也挺好的。问题是,他,你男人,他什么时候能出来?”
“这辈子是出不来啦、出不来啦!”钱二姐又大哭起来。
李德信只好陪着。钱二姐哭了足足有十多分钟,眼泪都哭干了,这才停下来。“对不起,我刚才是冲动了!不过,”她揩了一把泪水说,“我其实对你是真心实意的。早在三年前,我其实就喜欢上你了。你跟他长得非常像。有一次你差点儿被打死,你忘了,在那个下雨天,夏天?是我去找的独臂老爹,他是东北人。他救了你!”
“噢?”李德信心一沉,他不由抬头感激地看了钱二姐一眼。他终于明白:原来救他的除了老爹,还有钱二姐!
“我这里有几套门头房,是我爹留给我的。再就是银行还有二十万的存款,你也可以拿去用。他这辈子是出不来了,我不能等他,这很正常。我觉得我已经对得起他了!十年了,我还是他一个男人,女人最好的时候啊!我现在也快四十了,好时候不会再有了。但最关键是我想有个家,要个孩子!如果你愿意的话,”钱二姐抬起头来,她那双美丽的桃花眼这时就像秋波,多了的是妩媚,仿佛幸福就要抓住了。她伸过手去,握住了李德信的,紧紧的。
李德信没有躲避,任她抓着。他知道,这对她来讲是一种安慰,她现在需要这种安慰。但是,他还是低下了头,没有迎接二姐的目光。
他明白:钱二姐是已经绝望了!
“好吧?”二姐抓着的手又摇了摇。
“我没别的人,”见李德信不吱声,二姐又说道,声音带着凄惨,“你别看我大大咧咧的,那是没办法!怎么办?你得活啊!李村街上这么多人,做买卖赚钱,离了谁都不行。所以,就得跟他们交往。怎么办?就我一个人啊!要是我家里有男人,我也想着每天逛逛商店逛逛街,买东买西的……可是,不行啊!”
李德信没有吭声。
“好吧?”二姐又摇了摇手,抓得也更紧了。
“不,我有我的老婆孩子!”沉默了一会儿,李德信终于答道,他抬起头来,他的脸色是严肃和认真的。
“你!”
“现实是现实。”他又说,望着她,目光充满了力量,“但我还是要建议你——不,你应该这么做!也值得这么做!你要等到他。叫他好好改造!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钱二姐听出了里面的坚决。她苦笑一声。末了,她把手抽了回去。
“好啦,二姐,”李德信站起身来,“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啦,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再就是,没准儿还真会找你来借钱呢!当然,利息,按市场价!”
说着,还不等钱二姐回话,李德信起身就走,两步就迈出了小吃店。“哎,你站住!”钱二姐在后面喊道。
李德信停住了脚步。
“摊子不是他砸的,你再去找找他吧,请他吃个饭,跟他和好。记住:千万要给他面子,他相信面子最重要!”
不是龙三,钱二姐的提醒倒叫李德信纳起闷儿来。那到底是谁砸的呢?
他决定去找龙三了,把事儿说透、说开,解释清楚了。本来他就打下主意:一定要跟龙三搞好关系,为了大集上那些摊子,自己哪怕是吃点儿亏。
正好也借着过年,需要走动走动。李德信又从大乔水产提了两盒鱼虾,让小伙计跟着,给龙三送了过去。
“哟,兄弟来看我啦!”龙三一开开门,见是李德信,不由吃了一惊,不过马上露出笑脸,“我就知道啊,你肯定要来看我,哈哈!”他又抬手点了点李德信,“你呀你呀!”
“呵呵,这不过年了嘛,来看望三哥是应该的。不过忙集忙得有些晚,三哥可千万恕罪啊!”李德信也笑容满面,爽朗地说。
“哪里哪里,都忙年。大集上些事儿都忙不完呢!你这还抽出宝贵的时间给我来送礼。哎呀,这就是弟兄们啊!你那摊儿不是我砸的啊,不是啊,上次那是开玩笑!快进来快进来!”龙三把李德信请进了屋。
进屋落座,龙三亲自给沏上茶,屋里暖烘烘的,龙三老早就安上了土暖气。
“我已经知道不是三哥啦!”李德信望着龙三,诚恳地说。
“上次是误会、误会啊!那什么,”龙三挥了挥手里的核桃,“我估计二姐都跟你说了,上次她是先怀疑我,过来找我算账。嘿,这娘们儿,把我给气的,我说就我砸的,怎么啦!不过啊,这事儿你老弟做的也不对,不能蛮干,要注意江湖规矩,一个月一收也不是不可以,提前说一声嘛!再就是你得找个理由啊!其实怎么着都行。你的摊位你说了算!嘿嘿!”
龙三这么一说,李德信顿觉豁然开朗,这解了他燃眉之急。那些老乡安全了!他心说。他浑身上下立刻放松下来。
“谢谢三哥支持!”李德信马上拱了拱手。
“不过嘛,”龙三忽然又缩紧了眉头,“哎哟啊,兄弟,哥哥其实也对不起你哟!说实话,砸摊儿这事儿我提前知道。是他们找过我,给我打了声招呼。对不起呀!”
什么?李德信眼皮跳了起来。
“哦,没事儿,三哥,你也是身不由己!”他马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能冲动,不能冲动!他心里暗叫。一定要跟龙三搞好关系,他又一次在心底打定了主意。
李德信能做到这点,就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李德信了。他成熟了。这才是一个大老板应有的气度。
“说实话,兄弟,这事儿我答不答应,他也得给你砸。我觉着,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肯定是前有车后有辙啊!不过,我现在还是觉着很后悔呀!我当时该跟他们争啊!唉,瞧我,这事儿办的。我该死,我该死!”龙三说着,连扇了自己三个大嘴巴。
李德信急忙抬手阻拦,“你干什么呢,三哥!”龙三扇完了嘴巴,又吩咐自己的婆娘,把一个皮包从里屋取了出来。
“兄弟,对不起,”龙三说道,“我还收了人家礼金。这样就给你,算是三哥我对你的补偿吧。”
“三哥,你今天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咱兄弟们是没说的!”龙三如此坦诚,李德信感动得差点儿掉泪了。他紧紧握住了龙三的手,“这钱还是你留着,给我就见外啦!”
“嘿嘿,兄弟,还有一样钱,是我收的回扣!”
“回扣?”
“市场那摊儿,我监的工,水泥的标号不够。唉,没办法呀,也是道上的人,你惹不起呀!本来我是给你分忧,结果反中了人家的计,钱必须得收,水泥必须得买。不过摊子的质量就下来了,冬天还好点儿,夏天那雨水一冲,肯定就酥了。所以,砸了就砸了吧!重新再弄!哈哈!”
“原来有这么些道道儿!”这里面的水深着呢!李德信打了一个激灵,他不由对龙三爷刮目相看。
“当然啦,德信,还是必须得对得起兄弟们。跟他们周旋来周旋去,不能叫咱自家的兄弟们吃亏呀!”
“三哥,以后你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有我的,就有三哥的!咱弟兄们没的说!晚上叫上老邴,咱喝酒!东山的小羔羊!再就是,从今天起,市场上摊位,十个,就有你一个!或者,你现在要上十个摊位也行。摊儿你随便选!”
“哥们儿仗义!”龙三笑得眉毛都跳起来,“不过不用啦,德信,还是我对不起兄弟。这样摊位我不要,钱我得拿,就是这次拿的这些回扣。算是对你的补偿,重新建设摊位。再就是我看这样吧:你要给我股份,也行,我求之不得呢!不过那是以后,就按你说的:给百分之十。不过,我必须得入股,要投钱。从今以后,市场,就跟你玩儿了!”
说着,龙三亲自进了里屋。不一会儿,他从里面找出了一个兜来。拉开拉链,他从兜里拿出了五万块钱,“先拿着。如果要成立公司,就算我百分之十的股!”
“好!”李德信紧紧地握住了龙三的手。
“好兄弟!”
经过了这番,李德信与龙三重归于好,两人皆大欢喜。龙三又告诉李德信:说市场要管办分离了,河底和大集要专门成立一个市场服务中心,属于企业性质,工商局以后就不管地铺钱了。这是机遇,要早做打算。李德信记在了心里。
两人坐下来想再喝杯茶。忽听得外头有人在杀猪般的嚎叫,紧接着一片喧哗。是大集!李德信急忙站起身来,他一步就跳到了窗前。
只见下头人群一阵大乱。一个人正在前面逃命,后头有人在追赶。前头那人满脸是血。眼看着就要追上、要饱以老拳了!
李德信开开房门,一个箭步就冲下了楼梯。“都住手!”他大喝道。
第十六章 以德报怨
三层楼的楼底下正好也是一段斜坡,从河底能通到上头的滨河路。那人从河底夺路而逃,直奔斜坡而来。猛一抬头,李德信像一座铁塔似的站在了面前。
后面追赶的五条汉子这时蜂拥而至,竟然都是河底做买卖的东北老乡。
被追赶的这个人头发散乱,脸上全是血,估计是打破了鼻子。他踉跄两步仆倒在地,一把就抱住了李德信的腿,“救救我!”
后面那五条汉子此时已把他们团团围住,看热闹的也围了过来。因为人多,顿时把他俩围得水泄不通。“揍他,揍他!狠狠地教训教训!妈了个逼的,瞎几吧整!揍他!”人群高喊。
地下那人身子抖得像筛糠,声音也有气无力,“哥,求您,救我,求您了!”手抱得更紧,他被吓坏了。
“大家不要吵、不要吵!安静、安静!”李德信高举双手朗声制止道,人群安静了下来。“有什么事儿,咱慢慢说。都是东北老乡,犯不着动手。这样吧,咱先把事情查清楚。金隆一,你先说说吧!”李德信朝地下的金隆一看了一眼说。
原来地上被打的是金隆一。
“我、我……”金隆一这时身子还在筛糠,他目光散乱,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了。
“他整天讹我们!”其中一位追赶的东北汉子高声说道,“根本不考虑老乡不老乡的。太不老实啦!他本来不有一个摊位吗?他老婆在那儿卖辣白菜。可他不务正业,今天跟这个要,明天跟那个要。算什么东西啊?!”
“对,”边上另一位老乡帮腔道,“整天偷鸡摸狗,赊这个赊那个。先要,要不成就赊,赊不成就抢!咱东北人是这样吗?!丢咱东北人的脸!老家还嫌不够,都丢到蓝岛来了!”
“就是!”旁边围观的老乡们齐声附和。
李德信只觉得一股怒火慢慢从胸中升腾起来。
他用眼睛余光扫了一眼地下的金隆一。金隆一这时眼里满含着乞求,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那眼神儿是愧疚,是懊悔。李德信没有看他,又抬起了头来。
“他说他是你哥们儿,”那位老乡又说道,“所以俺们一开始都挺关照他的,都瞅你面子,拿了就拿了吧。可他也太嚣张啦!这个年集都明抢明夺的。你不能纵容他是吧?”
“金隆一,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李德信压下嗓子,对金隆一低声问道。这时龙三也从楼上下来了。
金隆一轻轻地点了点头。
“妈的,这小子当初来时我就瞧着不是个好种!”旁边龙三一把揪住了金隆一的头发,拖了起来。刚才他在楼梯上就听见了老乡说话,顿时明白了什么。立竿见影,他对金隆一马上就要施以惩罚,给他一顿暴打!
“揍他!给他点儿颜色看!不能叫他再这么下去啦!”人群七嘴八舌,立时又炸开了锅。
“我去你的!”只听“呼”的一声,是运气的声音,龙三爷的拳头举起来了!
“哎呀!”地下的金隆一一抱头,身子更是蜷缩成了一团。妈呀,拳头要落下来了!
“别打!”李德信一把就攥住了龙三的手腕子。
龙三不解地看着李德信。
“三哥,先不要这样,先别动手!”李德信又看着龙三道,那眼神已经清楚地表达了什么。龙三略一迟疑,举着的手放下了。
“乡亲们、乡亲们!”李德信撇开金隆一,急忙上前两步,朝围观的老乡拱了拱手道,“大家都静一静、都静一静。还是需要大家帮衬,多帮帮忙!就算是我李德信求大家了!求大家了!”
人群安静了下来。
“各位老乡,这次确实是我的不是,”李德信还是忙着拱手,“没把我这个兄弟管好,我向大家赔礼道歉了!”
他说“兄弟”二字,地下的金隆一身子一颤,他诧异地望了李德信一眼。
“老乡们,”李德信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了,“为了解决好这件事,首先,咱们大家这多半年给拿的东西,我李德信替兄弟照价赔偿,是多少钱就多少钱!一分钱也不能少大家的。我说话是守信用的。如果我不给钱,那大家下几个月的地铺钱就可以不交!总之,这件事情要公正。对不起大家了!请大家原谅吧!”说着,李德信一弓身子,摆出一个下跪的动作,眼看着就要跪下了!
两条汉子一个箭步,外加龙三,急忙上前,一把就托起了李德信。“哎哟,使不得、使不得!李老板,这哪能行!”汉子们齐声大喊,龙三也拦阻李德信。李德信站直了身子。
“哥们儿,”一位年长的汉子叫道,“李老板今天的话大家伙都听见啦!够义气!你说咱们能叫他下跪吗?肯定不能!这样大家伙都散了吧!”
人群说散就散。李德信又急忙伸手,要拦住大家,他想再解释一番,替金隆一给大家伙钱。“就不用啦!”刚才那位说话的汉子道,“李老板,今天,俺们本来是要抓住他,把他扭送到派出所,俺们不会胡来,也不想给你惹麻烦。俺们平常都受你的恩惠,念你的好,想报答还来不及呢!这样老乡们就不追究啦,以后把你这个兄弟管好就行。俺们东北人出门在外的,又是回到了山东,俺们是讲信用的!俺们也不愿动不动就抬手打人,俺们还是想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做生意!不过这种人,整天偷鸡摸狗的,筐里不该留这种烂杏!哥们儿,走啦!”人群呼啦散去。
“走,你小子!”龙三揪起金隆一就朝楼上拖去。
回到三楼,龙三抬手又要教训金隆一,被李德信拦了下来,“三哥,还是给他次机会吧!”
原来金隆一恶习不改,这半年在市场上敲诈勒索,横行霸道,还打着李德信的旗号。结果引起市场公愤。今天是最后的年集,他又来这套,谁成想却点燃了火药桶。
揍一顿不成,龙三叫金隆一蹲在地上。金隆一还真听话,乖乖地蹲下了。
“金隆一,你妈拉个巴子的整天讹人,”龙三又掐着腰喝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吧?其实我早就听说啦!市场上有人告你状呢!我就寻思着你他妈的能改过自新,不想给德信添乱。你他妈不算完了啊!你说,你这不是败坏德信名誉吗?你以为你是德信的兄弟?你算什么兄弟?刚才德信没拆穿你!叫市场上人知道了不打死你啊!”
“是、是!”
“你说你还是人吗?”龙三继续教训道,“你当初是怎么来的?你屁股溜湫,穷得就底下郎当着根棍儿啦!德信给了房子,给了你摊子,还借给你钱,呃、不,是借给你不用还啦!你上哪儿碰这样的好人去?天上掉馅饼啊,你得报答人家啊!你怎么报答的?你就用这个,在市场上胡作非为、败坏人家的声誉?”
“啊,是啊、是啊!”
李德信没说话,就是用怜悯的目光看了金隆一一眼。
“啊,是啊、是啊!”
金隆一不停地说着“是啊、是啊”。他突然顿足捶胸,号啕大哭起来。“是啊,是啊!是坏人指使了我,我是受了坏人的指使啊!”
龙三奇怪地瞅了李德信一眼。李德信正在侧耳细听,他的脑子猛然一激灵。
金隆一继续顿足捶胸,“我是受了坏人的指使啊!我是为了败坏德信的名誉啊!”他突然发狂了。
“你说什么?”李德信一把就捏在了金隆一的肩膀上,死死的,“败坏我的名誉?是什么人?”
“是那个姓黄的,姓黄的叫我下手干的啊!”
“姓黄的!”李德信捏着的手又紧了些。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松开了。
他坐回到椅子上,他如梦方醒,他现在知道这些前因后果了。看来是把那个人给得罪了!是存心来报复啊!他不愿意弄这些东西,他讨厌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更不要说结下梁子了。他只想做他的生意赚他的钱!
可现在既然已经结了仇,心里必须得有所防范。只能这么着了!只是,看来,下一步又会是一场恶斗了。
他仿佛看见了那张面孔的狰狞,听见了那些刺耳的说话声。他一时愣在了那里。
“我说兄弟,”龙三凑过来,附在他耳边,“当初砸市场上摊子的时候,那领头的小哥也支支吾吾。我问是谁指使的,他说具体是谁,也不太清楚。他那副样子是不愿意说。估计也是这个弄灯的。这说明了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李德信神色坦然,他看着龙三,没说话。但在心里,他已经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了。
“都是我的错!我现在知错了!”金隆一还在号啕大哭。
是的,金隆一现在是实实在在地拧过弯儿来了。人都是有良心的,这金隆一虽然是个一根筋,也带着一身痞气,但是心眼儿里并不坏。李德信这么一次次的帮他,一次次的向他示好。他就算再倔,也架不住日久天长,总有一天有他明白的时候。今天他老婆孩子叫他还钱,他其实也考虑了一些,他也感动。现在李德信又以德报怨,挺身为他挡枪。把他从大集上无数的拳头下面给抢了回来,这算是救了他一命。他现在就是被李德信这个诸葛亮擒了七次又放了七次的孟获。他现在是彻底服了。
“起来吧!”李德信拉住了金隆一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胳膊,一笑,“这件事就这么着啦!谢谢你能告诉我!”
“你这是把我当兄弟了?”金隆一凝视着李德信,他简直不相信是李德信说的。
“嗯,”李德信又笑了笑,点了点头,那眼神也饱含着热量,“我以前就说啦:我们是兄弟。这说明是有缘啊!这个问题当初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你忘了,在东北老家?”
“是我对不起你,大哥!”金隆一动情地说,眼泪又流出来了。
“嗯,别哭了!”李德信抓住了金隆一的胳膊,用力握紧了,他这时眼里也涌出了泪花,“我们都是患难的兄弟,都是从东北出来的,不打不成交!其实第一次见面,你就能相信我!这说明咱们肯定是兄弟!”
“哥,是我对不起你!”
“别说了!”
“今后你就是我的哥了!”金隆一喜极而泣。
“好,我是你哥,永远的哥!”李德信双手紧紧握住了金隆一的手。
就这么着,不打不成交,经过金隆一大集上这一闹,一对当年的仇人终于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李德信又多了一条臂膀。
不过金隆一觉着在大集上是待不下去了,最起码暂时一段时间。他觉着要维护李德信的名誉。这时正好他舅舅又从韩国来了信,说可以去韩国发展,去打打工。于是金隆一琢磨了半天,还是决定离开李村。李德信想挽留他,叫他做个帮手,因为大集继续扩大。再就是照顾老婆孩子也方便。可金隆一说还是去韩国发展吧,挣了钱再回来,在这儿没脸见人。李德信一想也对。他为金隆一准备了一笔路费。在码头上,两人洒泪而别。
“哥,我那老婆孩儿就托付给你了啊!”朝船上走出几步,金隆一又回头大喊。
“你放心吧!弟妹和侄子我会照顾好的!发财了早回来啊!”李德信朝金隆一使劲儿地挥开了手。
一声汽笛响,船开动了。迎着海风,他发觉自己也流泪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回到了三年前,刚来蓝岛的那一刻。惺惺相惜,知己天涯。这一别重逢又不知何日。李德信百感交集,他顿觉自己也仿佛大海上的一叶孤舟,不知要漂泊到何处了。
“我该把安娜他们都接过来了!”他擦了一把面颊上的泪水,自言自语地说。
第十七章 告别大集
回东北这趟可以说是衣锦还乡。不过李德信还是尽量保持着低调。家里头也简单:厂子正式垮了,弟弟德福也正式下岗了,安娜是待岗,唯一的儿子小白在上高中,可以转学,已经办好,就安置在新成立的蓝岛五十八中。再就是亲戚朋友们,听说李德信回来了,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在他们眼里,李德信是发了!
房子都交给七叔搭理。然后是打包,给爹娘的坟头烧纸上香。李德信突然觉得自己这次胜利大逃亡仿佛是背叛了祖国,伤感,故土难离啊!这片黑土地养育了他,从小是在这里长大的。他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可是一回到火车上,那股兴奋头叫他一晚上愣没睡着。他渴望着,他恨不得立马插上翅膀飞回李村。就像新婚小别的爱人,大集是他另一个家。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每天都离不开赚钱。
他特意叫店里人安排开车去接,为的是叫安娜高兴。“嘿,哥,你现在都置上车啦,真成老板了啊!俺们跟你真是沾光啦!”四个人挤在李德信刚买的“松花江”微型面包车上,那是当时最普及的微型面包车,便宜,弟弟德福按捺不住兴奋,高兴地说。
“那还用说吗?”李德信这时心也飘起来,“大小也是个老板。不过德福啊,来了山东讲话可别‘俺们俺们’的,叫人听着笑话!改改啊!”
“瞧你,人家德福都二十六七的人了,还用你教啊!”安娜一听就不乐意了,在后面推了一把李德信说。
“我不也为了他好吗?这说话它土啊!”
“土也不用你教!”
两人拌了一下嘴。李德信不言语了。“嗳,改,改!”德福倒是机灵,急忙爽快地应着。心里却撅开了嘴。
滨河路的东头,东北庄刚开发了一片新楼。李德信买了一个套二,又租了一套,一样的结构,隔着非常近。这样就把买的这套给了德福住,自己一家三口住租的。德福还没有女朋友。
小白给送到了学校,五十八中都有学生宿舍。这样就都安排妥了。从德福那儿一出来,夫妻两人就回到了自己的家。
“你这一来,就把我儿子给弄学校里去啦,你也太狠啦!”进了门,安娜就嚷嚷了起来,嗓门能把房子给鼓了,“嗨,你说你这当爹的,出去都四年了,四年跟儿子也见不了几回。这一见面,又把儿子给打发了。你怎么想的啊!”
“锻炼锻炼嘛!学校那儿条件不错,再说了隔着也近,就在河对岸,想啥时候看,就啥时候过去看就是啦!”李德信倒是不同意。
“那也不能一见面就安置了呀!德行!”
“我这不没时间嘛!市场上好多事儿呢!”
“好多事儿、好多事儿!那你不想儿子呀?你就先在家,让他住一段日子呗!你不想,我可想儿子哩!”安娜说着眼泪流出来了。
“行行行,赶明儿就接回来,住几天,听你的!”李德信哄安娜道。
安娜这才破涕为笑。李德信压抑不住心里的兴奋,就想把这几年自己的收获分享给媳妇。他把安娜领到了阳台上。
“瞧,这视线多好,五楼,第一排,清清楚楚的。下头这河,你看,对岸就是五十八中,原来叫崂山一中,蓝岛市最好的学校哩!”
“好什么好,这赶集呢,全是人,乱哄哄的!”
“大集好啊,不瞒你说,就是大集才叫咱发起来的。我愿意看大集,习惯了大集。大集天天赶才好哩!”
“去!这么多人,把人都吵死啦!咱那儿多安静啊!都是一个家属院的,也认识。这儿乱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找个人唠个嗑都麻烦!”
“你想唠个嗑还不容易!这集上,百分之四十,都是咱东北老乡,有黑龙江的,有吉林的,东北那边人多了去啦!这儿呀,就像到了咱自己家,一点儿不陌生。再就是边上,租的这些住户,全东北人。这地方,你马上就会喜欢啰!”
“哎,我说德信,你不是说咱买的新房么,怎么这房子是装修过的,二手房呀?”安娜突然四下里瞅着家伙什,怀疑起来,“你在这里养了一个小啊?”
“说什么了、说什么了,嘿嘿!”李德信马上又哄安娜,“这不这套,是租的嘛!买的那套,这不给德福住了嘛!也是二手的!咱住这套租的。”
“嘿哟,你要是敢骗我,我可是能杀了你啊!”
“你个老娘们儿!嘿嘿!”
“好好好,那就给德福,先住着!”
“为什么把房子给了弟弟,咱自己住租的房子,主要是为了咱爹咱娘。咱们呢,都老夫老妻啦!等以后再买。你说呢!”
“嗯呢,行!你说了算!”
“安娜,你刚才怀疑我在外面养小呀,那你不查查呀?”李德信忽然盯着安娜的身子,不怀好意地说。
“回家都已经查了,放心!”安娜没听出李德信话里的意思,有点儿大老粗。
“不想再查查呀?嘻嘻!这几年,我看你真变成俄罗斯大妈啦!瞧你,腿都跟大象腿似的了。”
“去,你坏!”安娜吐了下舌头,朝李德信扮了个鬼脸。
“你个老娘们儿!”李德信上前一步,不由分说,一把就抱住了安娜。安娜大声尖叫了起来。李德信抱起安娜就走进了卧室。
两个人都很激动。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刚结婚的时候——都是这几年攒的公粮,李德信终于都交上了。
二十分钟后,夫妻俩躺在了床上。
彼此都没有什么话,但都在打算以后的日子——新生活。
旁边床头柜上的“大哥大”响了,李德信拿起电话。在电话里,李德信跟市场服务中心的人约了明天见面。
“他们找你干啥?”安娜忽然发现李德信的脸色不对,不由担心地问道。
李德信的确有些忧虑,“嗯,说想把咱的摊子都盘过来!明天上午见个面,谈谈!”他皱起了眉头。
这时,在旁边那套买的房子里,弟弟德福和儿子小白也正在说房子的事儿。
小白是想从学校里出来转转,对李村熟悉熟悉。没敢回家,就来到了德福这儿。
“你爸这几年发展得挺快的,都买上房子买上车啦!”德福眼睛发亮,他摸着厨房里的冰箱,羡慕地说。
“我爸把好房子都给你了,他自己住破的。就怕我妈别有意见。”儿子小白倒是挺细心。
“他得照顾咱俩呗。特别是你,你妈能有什么意见?你妈不还得听他的?咱家,你爸是老大呀!”德福的语气里带着不满和揶揄。
“行了,叔,当初爷爷和奶奶都有病,又都死得早。我爸从小操持这个家,也够辛苦的,你就别有意见啦!”
“我能有什么意见?”德福不屑地看了小白一眼,“我还敢有意见么?”他又顿了顿,“说起来操持家,他不操持谁操持?他还得给你和我每人买一套房子呢!你是他儿子,我是他弟弟。你忘了你奶奶临咽气的时候怎么说的吗?要照顾好我!明白吗?”
小白没接话,脸上却露出了愁容。
“好啦好啦,我的大侄子,”德福这时才意识到了刚才说话冲,于是上前拍了一下小白的肩膀,“咱现在是正式的蓝岛人啦,下一步,还要在当地娶个媳妇呢!你在学校里要好好地学。等我娶上媳妇了,就让你那个蓝岛的‘嫂子’啊,给你也找一个女朋友,也是当地的!呵呵,你等着啊!”
小白脸一红。他现在懂事了。他跟德福才差七岁,李德信不在家的时候都是德福领着小白。因此情同手足,几乎就是兄弟了。
第二天一早,李德信如约跟市场服务中心的人见了面。
对这些人他没好感,甚至说还带有敌意。很简单一个道理:他的饭碗给人抢了。从他自己做生意的角度,这简直比砸了他摊子还可恨。
不过他还是去了。他觉得他必须得遵纪守法。他不是以前的小商小贩了。这是政府行为。因为河底的所有权是属于国家的。这一点李德信非常清楚。关键时候他能掉过这个理儿来。
再就是,他还担心自己头上顶着的那顶紧箍咒——伸冤。
这件事龙三之前也早就告诉过他,说工商局管办分离了,成立了市场建设服务中心。市场建设服务中心是专门来发展市场的。山海区,甚至整个蓝岛市的农贸市场都要大发展了。他们对此还津津乐道,把这事儿当成了一个机遇。不过出乎他们的意料:市场现在却要统一收回了。
他懂得割舍。他知道无法扭转。不过他现在脑子里正在琢磨着另一件事。
“李老板,你好你好!”市场服务中心的这两位主任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胖的这位高个十分热情,一见面就友好地主动握手,看来对他十分尊敬。李德信对他的印象不赖。
落座,沏茶,双方很快就切入了正题。
“这大道理咱就不讲了吧,李老板,是区里的统一政策:工商局呢,以后是管市场。我们市场服务中心呢,就是建设开发市场。按文件的说法,就是实现农贸市场的市场化运作。国家要搞市场经济了嘛!不是原来有计划的商品经济,更不是老的计划经济啦!呵呵!”胖的高个甲主任笑呵呵地说。
“这我理解。不过嘛,就是补偿条件……”李德信瞅了一眼这位甲主任,慢条斯理地说。
“啊,李老板,”甲主任答道,“我正想和你说这个事儿呢!关于摊位补偿问题,你放心,我们已经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又跟区里打了报告。这样吧,你提出的条件,我们完全答应!对你的补偿,就按当初你投入资金的二点五倍进行。然后在此基础上,再给你增加三万元的安置费。你看这样可以了吧?”
“哎呀,这个标准啊,现在看来是有点儿低呀!”李德信脸上霎时愁容满面,实际他是故意装出来的。他马上在心里拨拉了一下算盘。他觉得对方还能再往上加。
他是想多争取。这是生意,他心说,要讨价还价,也必须讨价还价!
“两位主任,”他又说,“我忽然想起来啦:上次计算,是按照四年以前的,当时物价比较低嘛!可现在呢,水泥钢筋都翻番了呀!所以,我考虑,是不是补偿款能再加一加呢?”
“你想加多少?”
“六万吧!”
“最多四万!”
“四万不行!”
李德信突然觉得自己这时就像古代穷人卖孩子,他的心里颤抖起来。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市场上那些摊儿现在是他的孩子,他舍不得!
可是又必须卖掉。他咬紧了牙。
“最多四万!”
“四万不卖!”
“李老板呀,”甲主任正色道,“咱说实话,政府也不是唐僧肉呀!你看,我们这个市场服务中心刚成立,各方面也需要磨合。前期投入很大呀!像咱河底这个市场,补偿费用,也是建立在专家评估的基础上。所以,还请你多理解。这补偿,不能狮子大开口呀!”
李德信不言语了,他觉得甲主任说的有道理。再就是:这番话叫他心里又有所触动了。
他也希望河底市场的明天能继续好下去。
“那好吧,四万就四万!成交!”他说。
这些市场上的摊子此时又成了他出嫁的女儿!
两位主任相视一笑,在心里都为李德信竖起了大拇哥。
李德信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两位主任,这样在补偿方面我就不再有什么要求了。不过,在人员安置上,我还有一个条件,你们可得答应啊!”
“什么条件,李老板就说一说呗。”甲主任笑着说。
“我是东北人,我是靠大集发展起来的。这大集啊,确实对我有感情。可以这么说:是大集养活了我!为什么说大集能养活我呢?它便宜,它各方面都便宜。做个买卖儿它比较容易啊!所以,不知道你看到没有,现在多少下岗的?全是东北人,全东北人啊!都扑着李村来啦,都扑着我来啦!我呢,我也仗义接待,我帮亲戚朋友们安顿。以前相当一部分都是安置在了大集和河底。所以,两位领导,这次,我也希望能安顿好他们。这个要求我觉得不算高。以后,归你们管了,给我们东北人留点儿摊位!东北人优先考虑!帮帮他们吧!”
李德信这番话充满了感情,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可就这么巧了,鬼使神差,他把多年的心里话喊出来了。
“这……”甲主任沉吟不语。他看了身边的同伴一眼。
李德信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们,盼望他俩能说出“是”来。
“不行!”是那位瘦的乙主任,刚才一直没吱声,这时突然打断道。
李德信看了这位乙主任一眼。
“老李啊,”只听这位乙主任说道,“你的想法好是好,我们也深受感动啊!问题是我们大集和河底摊子不是无限的啊!我们也想照顾到咱们老乡。可问题是,它摊子不等人,不能空着啊!”
“乙主任说的是,”甲主任这时也接话道,“老李,这你能理解。现在来李村创业的实在是太多啦!不但有咱东北那边的,蓝岛郊区的,外地的,比如说潍坊的,太多啦!我们已经准备再开发一些摊位,能暂时缓口气儿。但就怕过了一段时间,还是供不应求啊!”
“不行!”一听这话,李德信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必须得按我的条件来,要不然没法谈!”说着,他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哎,李老板,别着急嘛、别着急嘛!”后面的甲主任也站起身,离开了座位,“咱们再一起想想办法嘛!”
“那好吧!”李德信停住了脚步。
其实这正是他的计谋,他明知道这两位主任说得句句在理。但是,他就是要挤压他们。他是为了他心中的那个神圣的目标。
两位主任低声商量了一下。
“这样吧,”那位甲主任上前一步,笑着说道,“老李,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现在呢,东北的确是迎来了下岗潮,下岗职工们纷纷涌向蓝岛。不过呢,市场经营也有它的困难。应该一视同仁不是?要不然不好办啊!我看这样:咱们之间可以搞一个联动——咱经常联系着,我这边有了摊位,就及时和你沟通。你那边呢,老乡要来,也提前说一声。咱尽可能地安置咱东北老乡。再就是,我们啊,还可以往别的市场输送!你看,我们除了大集,除了河底,我们还有峰山路的市场,李村东山市场,还有沧口那边的市场,还有楼山后那边的市场。这些都可以帮助安置嘛!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你说呢?”
“这个办法我看行!”后面的乙主任也站起身来说。
“你们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啦!”
“可不能反悔?”
“当然不能反悔!”
“好,那就这么办!”李德信心花怒放,他笑了起来。一步就跳过来,紧紧地握住了甲主任的手。这正是他的条件。他的目的达到了。
“就这么定了!”
“成交!”
“不过呢,李老板,市场上一些管理工作,还需要你多支持啊!毕竟你管理了这么多年,有威信,他们都听你的。现在换人了,可不能瞎捣乱哟!”
“你放心,我都答应:肯定支持你们,不会捣乱的!”
“好!说话算数!”
“一言为定!”
回来的路上李德信的心里沉甸甸的,胸中是满满的收获。他忽然想起来要给龙三爷和老邴打个电话,一起喝个酒,庆祝庆祝。两人都痛快地答应了。约好了,放下电话,他的心里又猛然一沉。
他突然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
拿到了补偿以后,李德信现在手头上的钱可以在李村买两套房了。但他心里考虑的不是买房,而是另一套想法。
“德信灯汇”蒸蒸日上。李德信决定把灯具店交给德福打理。
“德福,灯具店这块儿现在经营得不错,我考虑就把它交给你吧。正好你也熟悉熟悉。”这天在灯具店的办公室里,安娜也在场,李德信把德福叫了过来,告诉了弟弟灯具店的想法。
这些日子李德信其实就已经把德福安排在了灯具店,先是卖货,站站柜台。其实把灯具店交给德福,李德信也老早有他的打算了。
“哥,我还是从零开始吧!我年轻,我也想闯一闯呢!”
“闯什么闯?”李德信突然勃然变色,事后他也非常奇怪:怎么突然就来了那么大脾气呢?“我说怎么着就怎么着!”他大声说道,“你刚来想法还挺多呀!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来李村才几天呀?”
这话说得太伤自尊。李德信在亲弟弟面前也习惯了在家里的老一套。岂不知一次次的伤害,却为日后埋下了祸根。
原来李德信和德福相差了整十四岁。他今年四十,德福才二十六。所以李德信打小拿着德福就像拿着自己的儿子一般。再加上德福还没有成家。因此当着家人的面,训斥德福,对李德信来讲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德福气得脑门子上的血管一鼓一鼓的,毕竟血气方刚,自然不吃这套。好在他也习惯了在家里挨老大踢,马上不言语了。他低下头,但在心里却攥紧了拳头。
“好啦好啦,”安娜急忙上前安慰德福道,“你哥这也是为了你好,一步步来!你哥就这性子,对自己人,都是直来直去的,他这脾气啊,也该改改了!”说着,安娜故意瞪了李德信一眼,她这是安慰德福,是故意做给德福看。
“嗳,我能理解!”德福一笑,其实他这是阳奉阴违,他的性格非常灵活。他知道,当面顶撞李德信没他好果子吃。他转移了话题,“哥,那河底补偿的事儿,算是谈妥啦?”
“啊,谈妥了吧。”李德信这时的声音缓和下来。其实他心里也内疚。他知道,刚才的话叫德福伤心了。这么对待德福实在是过分,不公平。他想解释一下。可德福马上扭转的笑脸叫他把带着歉意的话又咽了回去。
“其实啊,哥,咱可以借着这个机会,狠狠地勒他们一下子!他们是政府!再说啦,你市场投入了多少精力啊!钱咱先不说。这倒好,市场上摊位,就这么白白送给他们了?你的要求也放弃了……”
“怎么是白送?有补偿款!我是觉得,市场统一开发是政府的行为,咱不能跟政府过不去是不是?所以,早晚市场和大集都是要交给政府的。这样咱们拿了补偿款就行啦。咱还有灯具店不是?大不了从头再来。至于那些老乡,我又考虑了一下,其实也是给他们市场服务中心添麻烦。人家开市场,摊子不等人,这我完全理解。再说了,谁也不容易。那些来李村创业的,有潍坊人,有咱东北人,还有些南方人,都不容易,都得吃饭。所以啊,机会均等,看个人的运气了。来得早的,摊位早拿,来得晚了,那就没了呗!这是个人的命。所以我才打电话跟他们说,叫取消了。给人家添乱!只要是能公开公正就行。他们说你放心,大家伙都监督着呢!他们那两个主任都挺好的。”
“你哥说的对,”安娜也接口说,“这摊子上的事儿啊,就是不等人。人家不可能叫摊位闲着。再说了已经退出啦,也就退出啦,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管那些干啥?”
安娜说的是实话,不过这话听起来叫李德信又有些伤感。他沉默了下来。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啊,哥?”过了一会儿,还是德福打破了沉默。
“以后、以后……”李德信顿了顿,这才虚弱地答道,他忽然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从大集上退出确实是抽了他的筋。这时疼痛发作出来,几乎把他给整垮了。他对大集充满了感情。
“没了大集上的摊子,以后日子恐怕不好过啰。”德福又郁闷地说。
“走一步看一步吧!”李德信勉强地撑起身子,“其实我当然不愿意。但是没办法。现在手里剩下的就只有这个灯具店了。所以啊德福,你要好好经营。其实我是想叫你历练历练……”李德信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可这话这时说又错过了时机,误会已成,德福已经根本无法领会到李德信当大哥的良苦用心了。
“怎么办,也不能守着一大堆钱……”李德信自言自语着,就仿佛一位老人。他的神色黯然,愁云也开始悄悄浮现在他的脸上了。
“还有这个灯具店的房租!”安娜补充说。
“唉,慢慢再等机会吧!”李德信叹了一口气说。
这时,楼下灯具店的玻璃门突然开了,一条大汉风风火火地走进了店里,是八哥。
“德信哥,区里商业总公司的人来了。说要跟你洽谈合作办市场的事儿!”
“合作办市场?”李德信的眼睛一亮,他腾地站起来,“他们在哪里?快请他们进来!”
在李村京口路,一辆警车停在了利客来大酒店的门前。车门打开,一位穿着西服的人,在一名警察的引导下,走进了酒店。
“请,靳队,”只听那位警察说道,“今天你就住在这里吧。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说!”
“好,谢谢您啦!”那人用浓重的东北话答道。
是哈尔滨公安局刑警队的靳队长,他是为李德信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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