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四顾茅庐
早晨的山海区委一号楼格外忙碌。虽然是九点上班,八点一刻,就有办事处的书记、主任过来候着了。因为都知道:这个点儿了书记已经来了。都是来找书记请示汇报的。这就叫区委书记朱静安非常忙。虽说把指挥棒都交给了办事处,不过差不多的都要叮嘱两句,过问过问。有的还要代表区里大力支持。今天朱静安的脸色十分凝重,是有一件事情老牵挂在心上。办事处的书记主任们一离开,他就把方秘书叫了过来,“你马上约一下李德信,上午去他那儿调研!”
方秘书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回来报告。书记这时已经在办公室门口等候了。
“联系好啦?”
“好啦,说在公司等您呢!又通知了浮山路办事处的赵书记,陪您一起去吧。”
“老赵就不必啦,叫他盯紧了‘深圳路打通’就行,工程得抓紧!黑龙江路、海尔路已经堵得不行啦,就靠着这条路疏通。所以年底前必须打通!再说啦,报纸上已经承诺啦!”
“赵书记现在已经在工地上了。按您指示,没别的事儿,他一般都过去盯着。”
“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了一号楼的门厅,朱静安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你再跟赵书记说说,工程往前赶是往前赶,不过施工一定要注意环保问题。两边的居民小区非常多——噪音!这大夏天的,不能耽误了人家休息啊!”
“嗯,你放心吧,朱书记!赵书记说了,每天晚上七点半准时停工。早晨是七点钟开始,两班倒,确保年底前完工!”
“好!”
两人上了车,出了区政府大院,直奔李德信九水路的公司而去。
朱静安找李德信,还是为了电商转型的事儿。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电器类的,不转型就是死!只是他没有料到李德信能如此顽固。他忧心忡忡。方秘书调侃说都四顾茅庐了。朱静安听罢莞尔一笑。但是很快,他的脸色又变得一片凝重。
“这个李德信啊,”车上,朱静安忽然也想跟秘书唠上两句,“也的确是个老顽固,怎么就不开窍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电器行业的明天是电商的天下。他这么执迷不悟,的确令人担心啊!”
“他在李村打拼了好多年,从来都是常胜将军。也许正应了那句话:成功是失败之母吧!”
“骄兵必败,骄兵必败啊!但是李德信不能倒,绝对不能倒!李德信是咱山海区商业的一张名片,也是张诚信的名片,所以诚信不能倒!在这方面区委区政府必须要有所为!再就是:李德信要是倒下了,那就意味着传统的商业真是被电商打败了,我不想看到李德信成为万达第二!还有,这对山海所有的实体商业冲击会很大的,我们必须挽救他们的信心!”
转眼来到了九水路公司门前,李德信已经在楼下迎接了。
朱静安一下车,李德信就已经迎了过来,两人握住了手。“呵呵,又劳书记大驾来看望我这个老头子了!”李德信笑容可掬,望着朱静安的眼睛说。
“李总客气啦,也是工作上必须呀!呵呵!”朱静安也热情地说。两人携手走进了李德信的办公室。
对于这位新任区委书记的敬业,李德信现在是消除疑虑了。不过就像刚才方秘书说的,他也习惯了区里、市里,甚至省里的领导接见,把这当成了自己一桩荣誉,他也乐得享受这种荣誉。也许,这就是他说的“已经老了”的原因吧。
“我今天还是为了电商而来啊!”一走进公司的接待室,分宾主落座,朱静安因为要赶时间,马上就进入了正题。
“电商?不行不行,不是咱玩儿的啰!”李德信答道,“实不相瞒,朱书记,我在李村干买卖儿,已经干了二十二年。从1994年开始,一直到2016。一开始是从大集上干起,卖电器,靠的就是一个诚信。只是这电商,还有些瞧不准啊!”
朱静安马上明白:李德信是感觉自己年龄大了,“那李总今年贵庚?”
“噢,都五十八啦!老啰!”
“这个年龄还不算老嘛,”朱静安微微一笑,“关键是要转变观念哪,其实我也五十一了嘛!不过人要活到老学到老,要与时俱进!说实话,李总,为了你这个电器商城,我真是有点儿睡不着觉啊!”
“噢,这话怎讲?”李德信睁大了眼睛。
“唉,李总,其实还是老话题。关于这个电商,咱先不谈其他行业,就说家电和数码之类的吧。现在,这个行业,可是一个全国的市场啊!网络,已经把所有的家电巨头整合到了一起——都在一个微信群里玩啦!你说,是不是这样啊?”
“我不太明白。”
“你看,现在所有的家电品牌,什么海尔、海信、澳柯玛、春兰、格力,甚至国外的三星、松下、西门子,现在都在‘李村大集’上叫卖啦!”
“哦,我明白啦!”李德信笑了起来。
“这都是因为网络啊!把所有的家电厂商,甚至可以说是全世界的厂商,都汇总到了‘大集’上,都在‘大集’上开始练自己的摊儿啦!无非是每个摊子,都能变化出好多种产品——电视、空调、洗衣机啦,包括小的电脑、手机。根据需要,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就像孙悟空,拔下一撮毫毛,‘变!’就能变出来成千上万的小悟空。这就是网络,这就是电商啊!”
“对对对!”李德信听懂了,他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现在的电商巨头,你像淘宝,京东,当当,都是网络里的大集啊!特别是淘宝,我看就是李村大集。什么都有,什么也齐全。所以,你是不是也该上网了呢?”
这次李德信没有回答,还是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朱静安这么比喻,他现在能理解了。他忽然对电商、对网络,有点儿动心了。
“市场已经变成了一个全国性的市场,”朱静安又接着说道,“这就使得价格变得非常透明,商家能拼的就剩下了售后服务。可是这块儿又是由家电的厂家来做,那么经销商呢?品牌都是一样的,在蓝岛不是海尔就是海信,不是海信就是澳柯玛。所以,商家的牌只能是价格,同样的产品,谁的价格低谁就是王者。但是电商网店因为没有门店,没有销售人员的工资。所以,李总,道理是不是已经非常显而易见了呢?”
“对对对!”李德信头点得都要点到胸膛上了,这次他是彻底被朱静安折服了。
“呵呵,”朱静安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计策奏效了。不过他还是很谦虚,他站起身来,伸出了右手,“李总,你再慢慢琢磨琢磨吧。你是咱山海区商业诚信的一张名片,所以,还是那句话:你要担当起龙头老大啊!这样吧,我还要去趟院士港。电商转型的事儿你就问小白吧,他可是你的少帅啊,具体比咱懂得多得多呢!”
李德信听罢脸色突然一变!
是朱静安提到的“小白”刺激了他,当然朱静安不知道他爷俩这时已经反目,他也不可能知道。但是李德信马上在心里拧过了念头。
电商,呸,没门儿!
这还是他骨子里的偏见,对小白。他其实根本就不服老,对小白的逆反又传染给了电商,电商跟小白沾了光、倒了霉。当然最关键还是他自己。他秉性的倔强使得这种偏见变成了钢铁的万里长城。总之,现在的这个李德信还是又臭又硬卫生间里的洗手盆!
哼,我就不信,这天下就是电商的啦!他狠狠地对自己说,我要走我自己的路!看谁行?!
朱静安没有发觉李德信的异常,他还以为他的说服成功了呢。朱静安一行告辞而去。把他们送走了,回到了办公室,李德信又陷入了一阵沉思。
他思忖良久,还是铁了心不做电商,决心赌一次。他要证明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
忽然,他又觉得有一股温暖潜入了心怀。他朝山海区政府的方向望去,他刚硬的心肠变得软了下来。
是个好官啊!他心说,他倒是想干一番事业。
他觉得自己是找到了知己,末了,他嘿嘿地笑了起来。
但是很快,他就回到了他的思路上。他这时的思维敏捷如闪电,根本就不是他说的五十八岁的糟老头子。略一思索,李德信抓过了手机。
“八哥吗?你帮我通知一下,给咱们供货的,那些各大电器厂商的业务员,叫他们明天,都来我这儿开个会!我要跟他们谈谈,我要订立长期的供货合同,叫他们把价儿都压下来!至于货款,通过银行贷款解决!用咱自己的商铺和市场作抵押!”
他决定与电商搏一搏,他又觉得自己这是在赌。但他相信自己能成功,就像多少年他一直走过来的路,无往不胜。他有这个信心。
可是他没有料到,完全没有料到,这看似高明的想法,却在日后把他拖入了无边的沼泽。
第五十二章 价格血拼
李德信出手了。在旁观者看来,他这次相当于是主动挑战电商,是传统的实体店对电商发起了攻击。他先是找到银行,以自己在李村的商铺和市场为抵押,从银行获得了大笔贷款。然后立即与国内各大电器厂商签订了长期供货合同,把钱给了他们。厂家拿到货款自然是乐不可支,这相当于是获得了流动资金。于是厂家把价格也就降了下来。价格,李德信牢记在心,是他的王牌,是打败电商的降龙十八掌!
这是一场价格大战,这又是一场豪赌!
这一石立刻激起了千层浪,马上就发生了连锁反应。首先是周围的一些店吃不住劲儿了,霎时门庭冷落,都跑李德信这儿来了。这立刻又产生了巨大的虹吸效应,李村的交通本就四通八达,又有地铁3号线贯通南北。很快,一时间德信电器商城里人群爆满,订货的都排不上队、挨不上号。李德信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觉得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李总,不好啦,网上,京东、苏宁的价儿也落下来啦,比咱的价儿还低,有的都跳水啦!”
又是八哥。李德信噌地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
“快具体说说!难道他们的价儿,能比咱们的还低?”李德信眼里流露出了慌张。
“李总,很简单,咱们能做到的,他们也能做到。关键是他们没门店啊!就是仓库。咱们是既有门店又有仓库。再就是银行利息。这个月底前就要支付第一笔,还有分期还银行的本金。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咱当月就要出现较大的亏损啦!”
“怎么能亏损?不可能!这个月的销售呢?不是说能翻好几番吗?全蓝岛市的消费者都跑咱这儿啦!”
“前几天还行。可是从昨天开始就……就下来啦!”
“什么?”
李德信跌坐到椅子上,他目瞪口呆,“这不可能!”
八哥一脸窘迫,他不知道是不是再说下去。他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李总,还有一件事,就是、就是又有店铺撤店啦!”
“又有撤店的啦?为什么要撤店,是不想干啦?”
“他们是嫌房租太高啦!干还是要干。后来我找人打听了一下,他们说撤店的全跑德福那儿啦!德福的房租比咱们低。”
“德福那儿怎么能低啦?他是建材家居啊!怎么也搞起电器来了?”
“德福那儿本来就有电器,海尔和海信都有专柜。他现在建材不好干,老早就引入家电了。再说了家居和家电也不分家。现在他那里,家电成主要的啦!”
难道是德福搞的鬼?八哥的话提醒了李德信,不可能,他没那么大的势力。那就还是电商了。
“李总,我听说,德福这几年建材家居做得不咋地,只好引入了一名大股东。这个大股东是PK市来的,资金非常雄厚,做电商也起步很早。他自己有一个电商门户网站,在淘宝、京东、苏宁上都有链接。他现在制定了一个政策:凡是加盟他的门户网站的,实体店,都能拿到一些门店的房租补贴!”
“那就是啦!肯定是商户都是冲着补贴去的。或者给了德福,把房租给降下来啦!”
李德信马上明白了里头的玄机。他一阵沮丧。
“对,李总,其实还是拼的是价格呀!但也不能怪德福,现在竞争这么激烈。最关键是对手是网店啊!”
“是,是,是啊!”
李德信使劲儿搓着自己的太阳穴,一激动血压升了上来。商战里又掺和进来一个德福,这更令他头疼了。
“李总,咱实体店干不过网店啊!家电行业说白了,拼的就是价格。关键是他们没门店,没销售人员工资,就是一个网页。朱书记他说的对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啦!”李德信开始喘粗气了。
他这时真正意识到了危机。但这次又不同,他是押上了全部家当、全部的血本:商铺,市场。这不是以前的小打小闹、可以从头再来了!
他这时也充分意识到:价格血拼到最后自己只能是输家。囤货占用了大量的资金,利息成本居高不下,低价竞争的策略已然失效,回头肯定还会造成电器的大量积压。到时自己就会陷入一个恶性循环的无底洞。
而电商们都没有门店。这边德福又在不停地挖自己的墙脚。同室操戈啊!败类,败类!呸!唉!
可是信誉呢?自己有信誉啊!我李德信有信誉啊!他们的信誉呢,电商有什么信誉,电商,有他二十年攒起来的信誉吗?他们电商说白了,就是空手套白狼!他们哪有我李德信的信誉!
这是商业的一张王牌——信誉。李德信始终认为电商缺乏信誉,消费者也肯定会缺乏信任。这也是他铁了心不做电商的根本原因。
“你说咱们的店都跑德福那儿啦,他们是加入那个什么PK市的网啦?”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急问八哥道。
“对!”
“我明白啦!”李德信长出了一口气,“呃,我明白啦!这个人厉害,厉害啊!咱们今天是遇到对手啦!他现在是把信誉拿到啦、拿到啦!哈哈,这真是神机妙算啊!”
“神机妙算?”八哥一时没反应过来,懵懂地问。
“这个人的格局非常大。他做的是电商,他网站上有全国各地的网店,但是他独缺乏信誉。他就收购了德福的建材家居,然后改成电器商城。他有了这些实体店,他的信誉就有保证啦!哈哈,他果然是高明啊!他又想把我挖倒,他是要把我打败啊!”
“李总,你还忘了最关键的一条:德福的建材家居,还是用的‘德信’的字号。二十年的‘德信’啊!你把商标权也给他了啊!”
“对,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李德信突然觉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浑身就像是抽了筋。一霎时,各种思绪一齐涌来,这里面有恐惧,有伤心,有沮丧,有压力,但最主要的还是恐惧,他瘫软在椅子上。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一名店伙计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李总,河底大集开始拆迁啦,有好几个老乡过来找您呢!他们不想搬,找您过来拿主意呢!”
“噢?”李德信急忙抓过了手机,这才发现,上面有几十个未接电话,还有安娜的。原来刚才是打在了静音上,没听见。
“我马上去河底!”李德信站了起来。
他刚走出两步,突然觉得站立不稳,要摔倒了似的。八哥急忙上前,与店伙计一起扶住了他。李德信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忽然觉得嗓子眼儿有点儿发甜。他一口把痰吐在了自己的手掌心里。
痰里面夹杂着殷红的血丝。
第五十三章 大集搬迁
政府搬迁的一纸公文,无疑在大集商户们中间炸开了锅。
今天正好大集,商户们也正在展开大讨论。其实平素里关系不错的,早已私下里聊起这事儿。有买卖儿上往来的,见了面,也免不了成为一个话题。“搬迁”,现在正式挂在了人们嘴边,买卖都撂了。因为这可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事!
牛叔的杂货铺一上午了,还一直聚拢着一拨子人。大伙儿还在为搬不搬争吵不休。
“我不走!爱拉几吧倒,”有商户说道,“我还管那茬儿?政府说了搬迁,都说了多少回啦!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走,往哪儿走啊?我看在这河底就挺好!”
“就是,每次都雷声大雨点小!瞎几吧整!最后还干点儿实事儿来?”旁边的一位也帮腔,“这李村大集都多少年啦,一直在这河底下。干吗非得迁走啊!”
“就是!”
不过也有反对意见,“哎,兄弟,话也不能这么说。听说啊,这次,政府是要动真格的啦!那边重庆中路曲戈庄那块儿,房子都已经盖好了呢!就在二啤的边下,东边就是海尔的‘鼎世华府’,小区的西面。我去看了呢!那房子盖得,正规正矩,‘李村大集’的牌子都挂出来了呢!”
“那也不去,”反对声还是振振有词,“房子好是好,问题是房租肯定也贵。哪有这河底里好啊!河底虽然寒碜点儿,问题是它也便宜啊!”
“哎,不对,兄弟,我听说呀,去了免一年半房租呀!”
“免一年半房租?”这位竖起了耳朵,“真的假的?”
“嗐,你没看市场服务中心的公告啊?市场管理所的!盖着区政府的大章呢!”
这位老乡不言语了,减免一年半的房租肯定有吸引力。其他人也低声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减免一年半,不可能吧,谁信呀?”另一位突然说,“不会是政府在这里忽悠吧?他开市场是为了赚钱,一年半不用交房租,这不明着要赔钱吗?”“对,谁知道?”那一位也开了腔,“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年头,真是说不准哩!”“对,咱们还是观望观望,先别急着拆。”“听说要签合同!”“那就等见了合同再说!”“见了合同,见了合同,见了合同我也不搬!多好啊,这河底下,交通方便,走了买卖儿砸锅跟谁要啊!”“就是,不搬不搬,在这儿就行啦!”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说得唾沫星子都成了干奶酪,也没个说法。最后还是不赞成的占了上风。又达成一致看怎么对抗政府,找个理由,当钉子户。正好有一位商户的孩子是干律师的,大家一致同意叫这位律师出来帮大家想想办法。
这位律师儿子倒也乖巧,听老爸一说,立马赶来了河底——律所也在李村。来了以后听大家伙一说,又认真研究了一下法规,最后律师的一句话,叫大家伙都不吭声了。
“叔叔大爷们的心情我都理解,问题是:在河底做买卖儿,它不合法呀!损坏河道,影响泄洪!”
“对,刚发完大水!损失可大呢!”一位商户赞成律师的说法。
“那就得按政府的意见搬就是啦?”沉默了一会儿,一位商户突然问道。
“嗯,只能是这样:必须要搬啊!”
“那打官司呢?”
“打官司也赢不了。”
商户们又沉默下来,律师的说法代表了权威。
“我们找李德信去!”
突然,也就沉默了一小会儿,人群蓦地爆发出一声喊叫,就像压抑了许久。商户们马上沸腾起来。
“对,找李德信去,叫他给拿主意!”有人叫道,“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拆了,得指望着大集吃饭呢!”不明真相的群众也跟着喊起来,“走,找李德信去,叫他给咱们撑腰!”“对,他是咱的主心骨!”“找他去!”“不行就打官司,兴许能赢了呢,大集都这么多年啦!”“对,打官司,不行找媒体曝光!”人群一哄而散。
这时,李德信已经在大集上了。
可是他没敢去牛叔的杂货铺。他觉得他现在是一个失败者,他已经意识到了:根本就不用看账,不出俩月,他就得破产了!
他又觉得十分伤感,因为大集要拆了。这又叫他想起了老爹。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孤家寡人,无依无靠,就像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刻,刚来李村时,什么也没有。他不由鼻子一酸。
他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哪怕是破产,哪怕是生意上失败,儿子的不理解、离去。只剩下了感情,他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他这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
从九水路上一下来,他觉着大集上人气儿没以前那么旺了。他又产生了一种预感:这恐怕是最后一个集了。他来到了老爹的帐篷前。
帐篷早已东倒西歪,这当然是拜上次的大水所赐。李德信当时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要把帐篷再支起来。可一不留神又给忘了。看到这幅破败的景象,李德信在心里只骂自己,怎么能给忘了呢?他忽然又一惊:难道这就是命里的注定吗,是老天爷的警示?
他呆立在那儿。
突然,他看见帐篷里走出来一个人影,这个人影是那么的熟悉,他脚步蹒跚,走到他面前,朝他抬头一笑。
“老爹!”李德信失声叫起来。可是当他再看时,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
“不过,这大集,我看,早晚得拆啊!”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是老爹!”他又自言自语。他揉了揉眼睛。还是什么也没有。他知道,刚才自己是产生了幻觉。他的心里一阵失落。
突然,他记起来了,就是上次,也是政府要拆迁大集的时候,也是他帮的老乡们,到区政府去讨的说法。老爹当时说了一句话,老爹说:大集拆迁是早晚的事儿,就像他这把年纪,早一天晚一天的。难道老爹是早就预见到了吗?
看来老爹就是预见到了。大集,该拆了!
他沉浸在了这一片思绪之中。
又看了一会儿,他才摸进了帐篷,里面还是那几件旧家什:马扎儿和茶几。他想找两件东西留作纪念。最后他拿出来一把生了锈的切菜刀。
他还是恋恋不舍。又呆立了一会儿,他觉着必须得离开了。他从旁边张永喜的铺子里买了两瓶小磨香油。香油瓶上现在打上了张永喜的商标了。可张永喜也变成白头发小老头了,他心说。
他想再看一眼大集,他的目光朝河底望去。
所见之处一片破败凄凉。只见半空的电线凌乱不堪,边上搭的棚子也东倒西歪,还没有重新修缮,也可能就不打算修了。上面五颜六色的塑料布有的披散开来,随风招展。远处,河底中央的水沟给冲垮了,浑浊的污水从上游流了下来,水里头净漂着些塑料袋和烂木头。边上的河床小路也给雨水冲毁了,又坑坑洼洼,洼地里的积水成了垃圾场,菜叶子成堆,外加饭店倒来的饭盒和泔水,引来大个的绿豆蝇嗡嗡乱叫。来来回回赶集的老头老太也都皱着眉头,走两步就要躲避地上的污水和泥浆。河底此时变成了一个大垃圾场!
李德信百感交集,他索性不看了。他走到了磨剪子戗菜刀的沈宝华那儿,“来,沈师傅,给磨磨!”他发现沈师傅的头发都掉光了。
“你来大集上多少年啦?”他又问沈师傅。
“三十年了吧,整三十年啦,八六年来的哩!”
磨完了菜刀,他又走到了卖磕子的王丕胜那儿。
王丕胜王师傅是即墨人,也是逢集必到。他卖的磕子都是用的上好的梨木。每一把磕子又都使用纯手工精雕细琢而成。磕子的图案有花鸟虫鱼,这是一种传统民俗,也算是一种民间艺术。蓝岛这边在民间逢上婚庆嫁娶,老人小孩儿过生日、过百岁什么的,就要用到“磕子”。在里面塞上面团,磕出来,大锅里烤熟,类似于火烧、烧饼。不过花样繁多。面团里再和上砂糖,是孩子们的最爱。
李德信一直觉得,王师傅这种亲力亲为的风格代表着诚信,也算是自己的半个知己吧。他买了十个磕子。
“现在还是每个集都坐车过来吗?”他问王师傅。
“可不是!住即墨,有点儿远,得坐车!”王丕胜说话一向简短。
“您现在得七十了吧?”
“今年正好七十五!”
“嗯,好啊。还是在家亲自干?”
“哦,不亲自干怎么办?也想收几个接班儿的徒弟。不过这玩意儿,年轻人不爱玩儿。再就是现在都用机器来刻,南方人发明的。我这手艺,快失传啰!”
这话听起来好伤感,李德信不免唏嘘。他忽然觉得,大集,也跟他手里的这十把磕子一样,跟不上时代了。
他刚想蹲下来跟王师傅再唠会儿,猛一抬头,只见几名大汉,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他的心一紧。
“德信,找你找得好辛苦呀!都火烧眉毛啦!你还在这干吗?”
正是大集上老乡,来找李德信拿主意来了。李德信回到了现实,忙解释说手机忘了,给打在了静音上。老乡说大家伙都在牛叔的杂货铺等你呢。李德信二话没说,与老乡们直奔杂货铺。
杂货铺里,牛叔也盘腿坐在钢丝床上等着,嘴里吸着大烟袋。河底的老乡商户们有坐的、有站着的。李德信这一进来,大家伙儿立刻有了主心骨,牛叔脸上的气色也红润起来,李德信仿佛王者归来,杂货铺里立马来了一阵不小的轰动。满屋子充满希望的目光一下就落在了李德信身上。
“德信给拿个主意吧!”牛叔放下了大烟袋说。
“我觉着,大集是该挪个窝儿了!”
“什么?!”
屋里霎时沉默了,大家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牛叔的脸子更是阴得像块铁。不过他不善言辞,只好狠狠地继续抽他的闷烟袋了。
李德信当然明白了,他这是给每张热气腾腾的脸上都泼了一盆子冷水。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嘿,德信,咱干吗要拆啊,像这样不挺好吗?”一位商户沉不住气了,高声说道,“你去跟政府里的人说说去啊,代表咱大家伙!你跟他们熟啊!”
“就是!”其他人也开始随声附和,“你倒是说说去呀,咱干吗要拆啊!这不挺好的吗,拆了,它耽误生意啊!”
“对,就是!”
“干吗要拆呢?”
李德信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忽然觉得今天这件事情不是小事,他又后悔刚才不应该来。他觉着自己现在是强打精神。可他又觉得自己应该来,必须来,也必须做,话也必须说。他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了朱静安,闪出了老爹,闪出了自己当年来创业。他的良心告诉自己,他有责任领着这帮弟兄去闯一番新天地。
“大家伙儿静一静、静一静!”李德信伸出了双手制止大家道,人群安静了下来。“关于大集的搬迁,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这次区里搬迁的政策非常好啊!减免一年半的房租,车位免费使用。这是过了‘这个村儿就没有那个店’的好事儿啊!为什么我们不好好利用?问题是大集搬迁是迟早啊!”
他这番话慷慨有力,言简意赅,老乡们都被震住了。“关键是必须要搬啊,早晚的事儿!”他又说道,“看问题要长远,这次大水的教训难道不够吗?早搬也是搬,晚搬也是搬,为什么不早搬早开始呢?早过去扎下人气,难道不是更好吗?”
“对,早去早扎根儿!”老乡里开始有人赞成了。可马上也有人跳出来打断了:“德信,照你这么说,那就必须搬啦?那为什么前两年搬不动?谁知道这次是不是唬人啊!”
“问题是曲戈庄那边都已经盖好啦!咱都看见啦!”
“可为什么要走?过去了头两年能好,免房租。但过了这几年呢?”这位的葫芦刚按下,那位的瓢又起来了。
“有道理!不过我也要问一问这位老乡:现在这样的钱你挣着觉得好受吗?道理是明摆着的:大集现在在河底,赶集的时候人山人海。但是李村的交通呢?瘫痪啦!市容市貌呢?毁啦!卫生呢,老鼠苍蝇四害横行!关键是发大水啊!张永芳三兄弟一把就冲走了五十万哪!我们这么做对吗?更不用提那些假冒伪劣脏乱差了!你说呢,是不是?”李德信义正言辞地反驳道。
“对,德信说得有道理,搬!我们都过去,到时候买卖儿就好了!大家伙只要齐起心来,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又有老乡附和道。人群也开始低声议论了起来。
“德信,你的意见我不赞成!我来蓝岛也十多年啦,我儿子女儿都在蓝岛长大,是大集养活了俺们,带领俺们致富!所以,对大集俺们是有感情的,不能拆啊!”这时又有一位老乡发出了反对之声。
“那就更应该搬!都有感情,谁没有感情!问题是大集就是挪了个地儿,不是就没啦!”李德信也大声回答道。
他还想再说两句,他忽然看见牛叔的脸色转暖了,这鼓励了他。他突然又瞧见了那位站着的年轻律师。
“嘿,小伙子,我认识你,你是律师,你出来给我们大家伙讲讲吧!”他亲切地拉了一把律师的手说。
可是律师却不说话。
“怎么?”李德信马上明白了,知道律师是不愿意得罪人。“哦,那这么着吧,我向你请教一下,你觉着在河底开市场合法吗?”
这下律师被问住了,只好答道,“不合法!”李德信满意地笑了起来。“老乡们,”他高声说道,“其实说起来搬迁,我第一个感情上无法接受。因为我就是指着大集起家的。不过这都过去二十二年了,咱大集不也得有个进步和换代是不是?‘树挪死,人挪活’,大家伙还是服从政府的要求吧!别再搞什么上访啦!诉讼更是不行!安心地做买卖才是硬道理!就这么着吧!”
话音刚落,他起身便走,再也不管老乡们怎么叽叽喳喳。那律师毕恭毕敬地把李德信送了出来。
“嘿,德信,你怎么走啦?”后面又有人喊了起来,“你是不是背叛乡亲们啦?你是市场上没摊位啦,你肯定也不关心大家伙啦!”那人又开始咒骂了起来。
“你怎么说都行吧!反正我觉得就得拆!”李德信头也不回,又高声回敬道,“关键是发了大水,大家伙儿也都看见啦!好啦,我不跟你扯这些没用的啦!”他终于又回过头来,“实不相瞒,我在市场上也有一个摊儿,”他喊了起来,“那就是老爹的那顶帐篷,实际我每个月都交地铺钱!可是现在、现在……”他喘了一口粗气,他的脑子里闪出了朱静安,耳边也响起了他的话,他的眼圈儿瞬间红了,他当然是舍不得,“现在我就过去把它拆啦!拆了吧!”他头也不回地朝帐篷跑去。
当天晚上,老爹的帐篷就拆了。是八哥带人过去动的手。帐篷拆得利利索索,腾出来的空地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但也有人看见:晚上九点钟,李德信就坐在了东李的桥下,一直坐了三个多小时,面颊上挂着晶晶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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