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涧丨上海的“新疆人”新疆的“上海青年” - 世说文丛

老涧丨上海的“新疆人”新疆的“上海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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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吗?”

“没问题。”

“你可以啊……”

“老新疆了……在哈密,正儿八经学过的。”

“……”

黑暗中,我用旧报纸卷了一支莫合烟,掐掉捻成纸绳的一头,另一头轻轻捏扁,叼在嘴里。

……

离开雷达站,我沿着那条送给养的路走了一段,发现这是一条盘山路,行车是方便,但步行者却拐出不少冤枉路。我想尽快找到人,找到不用喝酒又能好好休息的人家,最好是维族人,他们基本都不喝酒,做饭也好吃。我爬上山坡,穿过一片原始森林,看见草地上有条长长的“裂缝”,那肯定是条河。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河,经年累月的冲刷,土地被雕刻成一条条沟堑。沿着河走,一定会有人家。

果然,当我走到“裂缝”边上,远远的看到一片草场,草场上洒落着点点白色的毡房……

傍晚八点多时,前方出现一棵倒下的树,树根高高地翘起在空中,树的上半身倒在下面。由于土地松软,我无法太靠近边缘,所以只能凭看得见的对岸判断峭壁的高度。几次接近边缘时都只见河滩,却看不见河水,说明峭壁很高。小心翼翼地接近那棵大树,才发现树坑离大树有十几米,是一块石头卡住了树干。顺着树干爬下来,是个笔架型的凹槽,但两边看起来可以下去,不过离河滩至少有十几米高。当我下到接近一半时,下面有人在喊,我稍稍站稳后回头往下看,只见一个留着唇须的老人骑在马上,一边喊一边比划,从他头上的花盆帽子判断,是个老哈萨。按他的指导,我重新爬回去,从另一个方向,顺利到达河滩,回头看看我第一次下来的位置,再往下真没有下脚的地儿了。他只会说两句汉语“同志”和“解放军”,其他的我完全听不懂。我俩同乘一匹马,走了近半个小时才到他的家,不过不是我在山顶看见的那片毡房,这里只有不多的几座,再远处是一排平顶的土屋。

他的毡房里一切都很破旧,挂毯下面都开线了,在牧区,这是衡量一个家庭生活水平的标准。他把我让进毡房,没有按惯例去烧奶子,却递过来纸盒子盛着的莫合烟,然后开始杀瓜。我不担心他能给我什么样的帮助,在新疆穆斯林的世界里,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求助者。在我吃瓜时,他嘟噜着说了句什么,然后出去了。不多会,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他领着一个人进来了,从那人的橡胶雨靴和半旧的军装,我立刻认出,是那位马背小学的上海老师……被老人喊来做翻译。

晚饭很简单,上海的C老师(未得到C老师授权,所以用C代替吧)回去拿来煮羊肉,老人叫德雷塞,他准备的玉米面做的馕……德雷赛做“都瓦”的时间很长,双手像捧着什么易碎的东西,慢慢地抬起捂住脸,足有几分钟时间,缓缓地向下摸一下脸。趁老人收拾器具时,C老师悄悄对我说:“到我那儿住吧。”“方便吗?”“比这好点……”

离开德雷赛毡房时,天已经快黑了,晚霞把树干染成红色,像列维坦的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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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雷赛老爹

C老师的家,就在旁边的土屋里,他爱人已沏了茶在等着我们,见我们回来,又忙着给我盛了米饭和一碗羊肉。我说已经吃过了,她却坚持说肯定没吃饱。她盯着我吃下米饭和半碗羊肉,又要起身给我添,我一再说真的吃不下了。C老师笑着说“算了,你收拾收拾西屋到那边睡吧,我们俩在这聊会。”C老师爱人弯腰凑过来拿碗时,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突然发现她的脸上挂满泪水……C老师叹口气:“她总是这个样子,见到口内的人就是这个腔调。”那边屋子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

C老师忙着找烟,他说记得有盒牡丹烟,是从上海带来的,应该还有一盒……正在这时灯突然灭了。黑暗中C老师骂了一句:“……今天周末啊,也这么早停电。”他擦着根火柴找到马灯,却怎么也点不着,好容易点着了,却是红色的豆粒大的小火,没油了。

我没让他们出去借,无非就是聊天,黑暗中看不见表情反而少了些忌惮。

C老师的莫合烟没掺烟叶,也没有烟土,味道淡不少。嫂子也出来了,摸黑坐在炕沿上。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主要是聊我,因为他们不理解青岛生活那么好,干嘛大老远跑来新疆。C老师说他来新疆一年多不敢喝奶子,闻着都想吐。

“其实我是一师的……唉……在阿克苏,阿克苏你知道吗?”

“不知道。”

“嗯……在南疆,塔里木盆地边上。”

C老师16岁初中毕业,那时候还是“瓜菜代”时期,没有工作,在街道上拉板车。

“饭都没得饱,车子哪里拉得动,唉……到1963年,看到有号召‘支边’,拿工资的呀,脑袋一热就来了。”

胸戴红花敲锣打鼓送上火车,来了以后才知道,就是抡“砍土镘”,修理地球来了。刚开始他们热情还算高,毕竟吃得饱,还有工资可拿。而且都是同龄人,凑一起跟郊游似的,各种不适应都难不倒他们。

“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就在旁边,开始去时人家很欢迎的,都要羊娃子招待你的。时间长了人家就不管了,你去要杯水人家都不给,还要放狗来咬你……”

“到1975年,兵团撤编,我们都归农垦局管。其实待遇还是一样的,不过从半个军人变成职工了,请假嘛好请一点了。”也就是这一年,C老师两口子12年后第一次一起回上海,4岁的大女儿跟她妈妈也头一回见到大上海。其实他们有探亲假,年轻时C老师曾回去过,就是那次探亲,在火车上认识了在甘肃农十一师的他的爱人。再以后,他们的探亲假都在甘肃和新疆之间穿梭。1977年他们第二个女儿出生后,他的爱人也调来新疆,两口子终于合并成了个家。虽然艰苦,但一家四口也还算其乐融融……

但第二年,情况有了变化……

“云南兵团的卧轨了……”

“内蒙兵团的开枪了……”

“黑龙江兵团也闹起来了……”

各种消息搞得人心惶惶。

他们这边几个有主意的凑一起商量,结论是咱们也得争取!自打成了“农垦”,时不时发不出工资,他们也就时不时得饿肚子。背着“上海青年”的标签,在这里可不怎么受待见,抡了十几年的砍土镘,他们心里的火一点就着……很快,他们推出几个代表,先去阿克苏地委交涉,但地委的答复是,你们是“支边青年,是自愿来支援边疆建设的军垦战士,不属于‘一鞭赶’,因为你们来时,毛主席的指示还没发……”

“那是1979年吧,1979年2月,我们去14团开誓师大会,回来就开始上访……人去少了地委吼我们,人多了地委哄我们,到最后……他妈的都跑了,地委没人了。后来我们选人去乌鲁木齐,去北京,总算见到农垦局当官的了,什么都答应。”国家农垦局派一个副局长带着调查组到达阿克苏,半道上数千名兵团战士及家属拦路跪哭,把副局长连人带车抬到14团。

“啥都应了,其实我们没别的,就是回家。5月副局长走的,这边也开始发三证。那时候我们高兴啊,18年了,可熬出来了。我们把家具都卖了,高高兴兴上车回家,刚出乌鲁木齐,第一站就给抓回来了。”一家四口又回到阿克苏,战友们告诉他们,所有列车都在抓人,只要是兵团的一律遣送原驻地。随着他们回到驻地,形势突然变得严峻,领导们口气异常强硬,请愿上访都是非法活动,要依法处置,并且说是中央文件精神。上海知青彻底怒了,他们觉得被人玩弄了,尤其是他们听说已经有人被逮捕。这回他们不再选代表,所有人,连老婆孩子一起行动,闹到到1980年2月,自治区、兵团、上海等几个地区部门领导,跟他们签署了《二月座谈纪要》。他们觉得这回行了,以前被骗就是因为没有形成文字。但同样戏码再次上演,他们又被骗了,上海和阿克苏都矢口否认。到年底,又有三人被抓。

他们此时真的绝望了……

11月,他们举行了万人抬棺大游行,一千多人开始绝食,那几天零下二十多度……地委很快做出答复,说中央马上来人,一定会彻底解决。

“12月25号中央工作组到阿克苏,要跟代表谈,还发了代表证。第二天全副武装的大兵就来了,枪指着头……阿克苏全城戒严,所有代表全抓了,签署了的‘准迁证’一律作废,已经回上海的也都遣返回疆……唉……解决得彻底啊,好几个都判刑了。”

C老师不再说话,他在卷烟,我听见他已经换了三张纸,却一直没成功。我伸出手,摸到他的胳膊,轻轻拍拍他……我帮他卷了烟递给他,擦着火柴时他微闭着眼,一点表情都没有。

“现在好了……现在好了,现在我大女儿已经上初中了,她是上海人了。”

“你也是上海人啊……”我接了一句。

“……我不是……不是了,你不懂的,在上海我们被人喊新疆人的。”

“你们哪一年回到上海?”

“84年,84年才让走,条件符合了嘛。”

“为什么又回新疆?”

“没得办法啊,我们家总共12平的亭子间,怎么住?我老爸、我弟弟我弟媳妇,再加我们四口,7个人,7个人12平,睡在哪里嘛……我都是睡在弄堂里的。”我知道上海住房有多挤,只要不下雨,弄堂里总会有人睡觉,有的就是一个躺椅。C老师爱人和孩子都挂在墙上,俩孩子小,挂在高处,下面是妈妈。其实就是块木板,绳子固定在木板上,绳子头上是个铁环,墙上有个钩子,睡觉时铁环往上一套,木板是平的,白天起床后板子顺墙立着,不占地方。老爸睡在木箱上,唯一的床,是弟弟和弟媳妇睡,一家人吃喝拉撒睡都在这12平方的空间里。

“住房嘛,上海人你晓得。关键是挣钱太难了。我在老爸退休的船厂刮铁锈,一个月有48块,她给人带孩子,只有12块,因为讲话不行的,上海人说是乡下口音嘛,别人18、20,她只有12块……唉。老爸还行,喘喘气就60几块退休金……”

C老师长吁短叹地讲,嫂子时不时地吸一下鼻子,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沮丧。

嫂子一直不说话,这时候囔着鼻子说:“别说这些了,咱现在不是挺好的……”

“就是就是,现在真挺好,养的羊还有鸡,还种的地……我也下夹子,今天德雷赛老爹马上的旱獭就是我的,一个月大一百块呢。这里又没什么钱要花,吃的喝的都是自己的,衣服都是原来的战友送的……很好了。”

嫂子也擦根火柴,趁着亮,赶紧往里屋走……

“你俩快睡吧,天快亮了。”

我们摸着黑爬上床,C老师扯下床被子,说:“盖厚的吧,睡得踏实。”

山上的春天依然很冷,尤其是晚上,风硬……

黑暗中又传来一声重重叹息……

“唉……就是想孩子……”

2021.1.9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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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老师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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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老涧丨上海的“新疆人”新疆的“上海青年”》 发布于202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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