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春丨被“强奸”的作家 - 世说文丛

李鸿春丨被“强奸”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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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仅主人翁的姓名是我杜撰的。

我知道高大作家被当地公安机关刑事拘留的消息是在他蹲了四十多个小时铁栏杆拘押室的事情了。作家姓高,叫高仁义,小五十岁年纪,已在我所在的岛城出名有好多年了,他写的书,有小说、有散文、有诗歌、有报告文学,还有给一些宣传自己,意在走向世界的大腕。大款的老板们写的个人或家族荣衰传记,二十几本至少了,我的家里书橱里就有他的签名本四五本,写得好坏我看不岀来,我翻看过几本,都是我在卫生间大便时翻开的,也就是看了两三页,兴趣没了,随手就和我那些臭袜子掖在一起。高大作家的名片上头衔有十几个,大都是省市级协会的常务理事、副会长一类,货真价实,这几年他也叫过我,我也随朋友去过十次八次他主持的宴会,虽然没记得他掏钱买过单,但两三个陪席的争抢买单的事经常发生。不管谁请客,叫谁来,谁坐哪个座位,喝什么酒都是高作家说了算,他都是坐在面朝大门的主陪位上,吆三喝四,开席叫开喝,散席叫散会,没有谁不服气或有意见,大家都佩服他,人家确确实实是真作家,而且在全市有很大影响。

在中部花园派出所隔壁的荷花阁茶楼,我刚刚坐下。作家的酒友老张就对我说:“仁义被抓了,拘留证我看了,是涉嫌强奸妇女。”

“强奸?”我大吃一惊,这年头社会上哪里有犯强奸事的了,何况高作家是社会名人,长得高大魁梧,仪表堂堂,每次宴会上,身边围着的那些女人个个虽然不是沉鱼落雁之貌,也是风度、气质、派头上乘的俊丽美眉。记得有一个老板请高作家联系市建委一个业务,吃了,喝了,又叫了个挺漂亮的暗娼来陪他跳舞,三句话那个女的出了怯露了馅,叫老髙把那个老板大骂一场,把茶几踢翻了扬长而去。

“他现在还关在这个派出所的拘押室里”,老张内退前是电台资深记者,人脉广泛。他说:“案情都打听清楚了,女的报案,她丈夫抓得现行,证据确凿充分,老高也承认是强奸,派出所的警察先问了,刑警队又来了个大队长又审了一遍,白纸黑字按了手印,还有证据,撕碎的乳罩,女的身上还有挖伤,老高都承认是他干的。”

“老高承认自己是强奸?”我又问了一遍。

“是,昨天政协陈副主席就打电话过问了,我又找了联系公检法的副区长问了。刚才我又找了分局一个副局长,把材料要去看了,确实无疑。”老张还没说完,打电话叫我来茶馆的市文联干部大个子老胡就急切切地说,“叫你来是因为关系人都说了,刑拘后马上要送看守所,批捕也没问题,就是要找个好律师,研究下一步从轻判的问题了。”

(二)

“别急。”我点上一支烟,刚用劲吸了一口,茶室的门又开了,肥头胖脸的马诗人一步迈进来了。他还没坐下,就从提包里抽出两三摞子钱,说:“赶紧,该请的,该送的,晩了,人就救不出来了。”马诗人是给房地产商配套供料的商人,有点钱。高作家的人缘帮他不少业务,在高作家这个沾点文化的圈子里,有法官诗人、警察画家、检察官作家等五色六畜各样人等,还有一个在早市卖“噶啦”[1]的诗人呢。大家都是文学爱好者,每人隔三差五都能写出一篇或几首作品。我这个律师唯一例外,仅是个文学爱好者。

又进来一位散文诗人刚坐下,门又开了,胖胖的女法官诗人也进来了。

“哦,你们都知道了,急没有用。”我弹了弹烟灰,不急不慢地说。

五六张急躁躁而又汗涔涔的脸围着我,我说:“刑拘后要逮捕还要七八天,到检察院起诉要一个月,再到法院判决也得一个月,急,没有用,关键在于案情,就是老高是不是真强奸?”

“对,对。”法官诗人说话了。

我问:高仁义的老婆知道了不?她有什么说法?

老张说:知道了,公安的刑拘通知书就是她签收的。

我说,这就对了,要问问她的意见,就是请律师也得亲属出面委托,你们急有什么用。再说,你们说案情清楚了,我怎么没听清楚。譬如她老婆有什么说法?老高强奸的那个女人姓什么?叫什么?是干什么的?圈子里谁认识这个女的?刚才老张讲是在女的娘家被堵的。老高肯定很熟才去的,谁介绍这个女人给老高的?我记得刚才谁说老高晚上很少独来特行,前天晩上谁和他一块,最后在哪分手的?

我逼问一圈,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哑口无言。我说:告诉你们一句话,刑法专门规定一条,即只有被告人供述,没有其他合法有效证据证实的,不能认定被告人有罪。虽然老高自己承认是强奸,如果这个女的事前与老高熟悉,吃过饭,喝过酒或者上过床,那这个强奸就有点牵强。

马诗人站起来掏出手机边摁号码边说:那个女的是姓孙吧?我问问吧,弄不好这个女的我见过,是马蛋子介绍认识老高的。

我一听明白了,马蛋子是马诗人的弟弟,是个建筑公司包工头。我说:马大眼你问清了,如果这个女人是马蛋子介绍的,马上叫马蛋子来见我。我又对老张说:你和王法官去见见老高夫人,法官诗人是女的,帮着安慰劝说一下,就说公安这个通知变数很大,老高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再安排一下今晚或明天我和她谈谈。

经过当晚和第二天、第三天的査询了解,我把圈子里的资源充分发掘使用。在市公安局机关任职的画家这两天上午必到派出所报到与办案刑警拉呱。当检察官的作家老方请刑警大队长吃了两次饭了。案情越来越清晰、事情越来越明了。

那天晚上,高作家确实在这个姓孙的女人娘家原先的闺房床上实施了强奸未遂行为,扒下女人的衣服,把乳罩撕碎了扔在地上,将一丝不挂的女人压在身底,正在进入的关键之际,隔壁屋内独居病卧在床的女人的母亲打电话把女婿叫来了,男的冲进门将光溜溜的高作家打翻在地,女的就大哭大喊:“被强暴了”“被强暴了”。随男的同进屋的还有一个出租车司机,打了110,随后派出所警察就进门了……

但就这一些还不足以认定高仁义的强奸犯罪构成,这仅仅是证据链中的重要一环,而前后的几环按照我的思维分析是断裂的,恰恰证明高作家的行为不构成强奸犯罪。

(注[1]“噶啦”,即墨本地土语,即蛤蜊,一种贝类,口语叫法)

(三)

有关这个女人的材料在我手中厚厚的一叠了。她向公安报案的名字叫孙桂兰,一个普通而又俗气的名字。而马蛋子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孙一蓝,带点文化的底色。而曾陪同高仁义与孙吃过饭的一个老诗人送来孙的一张名片,上面印着麦岛海波广告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孙怡蓝。好家伙,派头不小。马蛋子的口述和他手机上的照片,我基本上有了这个女人清晰的画像。

我调査的材料是孙桂兰,女,43岁,出身四方区湖岛村一个铁路工人家庭。高中毕业,玻璃厂下岗工人,在海泊河小商品市场卖过服装,长得高佻,有些姿色。而从马蛋子等人嘴中这个女人成了孙一蓝或孙怡蓝,刚四十岁,山东师范大学毕业,曾在省电视台干过专业服装师、化妆师,现在开办广告公司。从马蛋子手机上翻洗的照片上看,这个女人丹风眼,小巧的鼻梁,含而不露的笑容,那扭身向拍照的马蛋子瞥来的那一抹轻眺,一看就是个对中年男人有极大杀伤力的风骚超女。

我问马蛋子:你把她介绍给高仁义是什么意思?

马蛋子说:哪是我介绍,我带着她请高大哥吃饭,她就向高大哥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了,等于是把我甩了。

我问:这么说你们俩有关系?

马蛋子说:当了我两个月的“尕伙”[2],她贴上高大哥,我只能忍了。

我问:上床办事了?

马蛋子低着头老老实实地答:弄[3]两三次。

我问:真话,弄几次?

马蛋子答:弄了两次,她就不愿意和我弄了,说我光嘴上有说的功夫,真办事就不行了,她臭我是“马两下”,是个蚂蚱眼,就是弄两下就完了的意思,她叫我领她逛银座阳光百货,那高档地方我这小本钱敢领她去,她就想甩我,正好碰上了高大哥。

我问马蛋子:你觉得高仁义强奸她是可信的吗?

马蛋子抬起头,瞪着迷惘的眼光说:我也觉得奇怪,高大哥给她揽了一单广告,她一转手就挣了十二万。她要给高大哥五万,高大哥没要,只叫她在海梦园摆了一桌。叫我说,她把高大哥强奸了我相信,说高大哥强奸她,弄不好她还巴不得来。

很快又有两个老诗人来作证了,一个说:有一次陪高仁义吃饭,孙坐在高的左手,他低头捡掉在地上的打火机时,“妈呀,从桌子低下我看见孙的一只手在抓高仁义的裤裆。”还有一次也是在酒桌上,孙发名片,叫大家帮她揽单,大家就说海波广告好呀,按广东话的意思,就是大奶子广告,她站起来说,真说对了,妹妹就是奶子好,波大,说着敬了说这话的小哥三杯酒。

另一位老诗人,还是个很受人尊重的书法家。他说:出事当晚,高仁义求他两幅字请他吃饭,他就坐在高的旁边。从开始高就不停地打电话、接电话,言谈中听出就和一个叫什么兰的女人通话,那个女人也在一个饭店吃饭,来不了,两人就约了饭后在一个新地方见面。九时多一点散席,高仁义“打的”把书法家送回家就去约会去了。在车上我还开玩笑,高说,他不是约会,是去看大夫,求医。

我掂量着手里的材料,有点分量了,但还是不太够。我明白从法律上讲,孙就是一个很烂的女人,与你通奸多少次了,这最后一次她想改邪归正,不愿意了,作为男人还是违背妇女的意志,认定强奸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在情节和性质恶劣程度上属于较轻罢了。

难道仅仅是孙的丈夫因偶然的电话去了堵在现场,而孙为了面子被迫改口导致了事情逆转呢?我觉得事情本质还罩着一层迷雾没有揭开……

(注[2]:尕伙,即墨本地口头语,是姘头的意思。[3]弄,即墨本地口头语,是上床性交的意思。)

(四)

调查著名作家高仁义强奸案的工作我紧张有序地一步步在做,由于我们依辩护人的身份依法提供了诸多疑点和抗辩理由,警方也进一步展开了侦査核证。因高仁义有政协委员的身份,加上前一天昏迷了半天,警方延缓了申请批捕的时间,暂把他安排住进海安医院监控病室抢救治疗。

我派人到移动公司调取高仁义和孙桂兰在案发前十天的通话记录,以期找出点两人长期关系暧昧的旁证,助手告诉我,警方已先于我们去之前拿走了两人前两个月的通话记录和小秘书台保存的短信内容。并查出孙还以孙一蓝的身份证另办了一新号码手机。这个孙一蓝的身份证我们拿到复印件后马上核对,是假的。我上网查核了孙桂兰和孙怡蓝的学历证书,确认了两本学历学位证书都是伪造的。因孙在报案记录上注明自己是大学毕业,与现任本市一副市长是山师校友。这说明她说谎了,就此两点就可质疑她报案笔录的真实性。

记者出身的老张这几天也成了我的帮手,他急乎乎地打来电话说:高仁义的老婆要见你。

高仁义的老婆姓隋,是汇泉小学的老师,但病休有两年多了。也是小五十的人了,普通面相的中年妇女,显得忧伤重重。那天晚上,我赶去高家见过她,一晚上没说多少话,只是嘴里不住地喃喃低语:这可能吗,这可能吗?随后一天,我又上门希望能和她多谈谈,但她神色茫然,似乎很多事都忘记了。

她进门后,看到老张和我的助手在忙活茶水和记录本,环顾左右,欲言欲止。我挥手将两人赶了出去,她上来第一句话就惊得我嘴半天未合上。

她说:老高他,他十多年前就没有性能力了,那东西根本就起不来。

她又说:他大腿根在一次车祸事故中戳伤了,不知怎么弄得那东西再也起不来了,你看,这是他到处治这病的病历和检验凭证。

她接着又说:看到他很痛苦的样子,我曾说,叫他上外边找个女人试试,他火了,他说再怎么着他也不能去嫖娼,那没有人格了,也不知道他说得真假。

我翻着手里的五六本病历和夹贴的检验报吿,都是外地医院看的泌尿科门诊和男科门诊,有几本是用高仁义的名,有一本写的是高见,有一本写的是高瘦人,她说:高见、高瘦人都是他的笔名,他不好意思在本市看,说熟人多,叫人知道了笑话。

我査对了一下,病看了有十几次,最早一次还真是十三年前,中间还做过一次男科手术。

她慢慢补充着:什么药也吃了,偏方、中药还有那个好几百块钱的万艾可,也就是伟哥那种蓝片片,我去买的,吃了没用。

我的大脑迷乱了,思维中止了,一个严重阳痿的人犯了强奸罪,是真?是假?我突然想起我见过高仁义有那么两三次,一帮人酒宴后去了夜总会、练歌房,真有几个靓丽的女人真心贴靠他,搂抱着又唱又跳,事后还真没发现他们进一步深入过,不过他身边总是女人不断,档次不低,长相都不错。

当天下午我就安排老张多找几个人多找几辆车,列列名单,把高仁义这几年经常来往的酒友,文友,博友、同学、同事、战友,特别找几个高仁义帮过业务大忙的人,如马诗人、马蛋子等等,都用车拉到我办公室来,我要查问几点事,白天找不到人,晚上上家门请,半夜十二点我也等着。

事情的真相一步步开始清晰了。一个又一个男人或女人来到我的办公室讲述了他们所知道或亲历过高仁义与一个又一个女人来往接触的真相。高仁义认识或相熟的女人真不少,但没发现一个是固定的女友,都是吃过一两次饭,唱过几次歌就算了。没听说也没看见他和那一个女人开过房,上过床。唯一和这个孙一蓝或孙怡蓝,也就是孙桂兰来往了三四个月,交往时间是最长的,来往也是最密切的。看到过孙抱着高仁义撒娇,马诗人说:三年前高仁义帮他在莱州拿下一个工程,忙帮得很大。合作伙伴拿钱请客,我们去了六个人,酒后去洗桑拿,换完衣服后,合作伙伴每人递上六百元钱,意思就是嫖资,但老高未点小姐,说今天来例假了,把钱省了吧。我还臭他,男人有什么例假,高未要小姐,他也没好意思找,第二天他把钱买了两条中华烟给了高仁义,他倒很高兴地收下了。

马蛋子说得更直接:去年有一天,他因高仁义帮忙揽下一单大活,他请客,十几个人吃完喝完,高仁义叫他两个人一起去东部海角洗浴中心,说他要桑拿蒸蒸,我就单独给他要了一个桑拿房,随后我就去点了两个小姐,推门进去时,他已经站在淋浴头底下了,那两个小姐三下五除二在我身后脱光了就要上前,老高说,弄两个来干啥,他还拍拍其中一个女的奶子,就这样的劣质品还想挣我的钱。我说叫她们陪你洗,洗完玩玩。他直截了当地回绝了,愣是叫两个小姐穿上衣服走了。随后叫我点了搓背的,修脚的,足疗的,拔罐的,特别注明要技术好的。

马蛋子走前还神秘地对我强调:我估计老高与孙一蓝有一腿的话,老高也玩不了孙一蓝,孙一蓝在床上是那个疯狂呀,恨不得要把男人吃了的感觉。现在我一想起孙一蓝在床上的样子还真两腿打战战[4]。

其中一位清秀标致的女士姓鲁,三十多岁,写诗的,算是高仁义的学生,与我在酒桌上见过几面。听说老师抓起来了,跟着来打听情况。她说:高老师这个人真仗义,和他的名字一样,又仁又义。前年,我弟弟往城管调动,都报到上班了又叫人清退了,我请老师帮忙疏通,他还真当回事,就是给办成了。请城管的局长、队长吃饭,三四次也没叫我拿钱,虽然是别人买了单,但也是他的人情啊。我想买烟买酒送他,他坚决不要,说你一个幼儿园老师挣那几个钱,省下吧。我心里那个感激呀真是没法说,有一次饭后我把他扯到俺家坐坐喝茶,那时我真想,他要我,我就给他了,可他也就是抱了抱我,亲了我一下就走了。说他生奸,我怎么也不相信呀……

一个严重阳痿的人怎么可能会激起强奸的欲火呢?那他为什么自己一再承认是强奸?如果孙桂兰见到丈夫堵门抓到现行临时改口,那地上撕碎的乳罩、内衣又是怎么回事?有可能是她夫妇合谋敲诈高仁义吗?也不对。高仁义是她公司业号挣钱的依托,案发前高仁义给牵线刚谈好的两份合同,都是几十万元标的的事情有点混浊了,要马上向警方申请会见嫌疑人,当面问问他了……

(注[4],即墨方言,颤抖的意思)

(五)

我安排人专门聘请了本市三四家大医院的泌尿及生殖专家对高仁义的病历诊断和检验报告进行分析论证,确认高作家患的是器质性阳痿,与肾上腺损伤有关,那次男科手术是不成功的,如果手术成功,他的能力是可以恢复的。专家讲,这种损伤没影响到大脑性中枢神经,是可以和存在性欲追求的。我在调查宅记上记上这样一句话:高仁义有性要求,但不能实施具体的性行为。由此分析强奸不可能,但性猥亵是构成的。猥亵妇女同样是犯罪行为。

我们的合法会见犯罪嫌疑人的申请警方批准了。在海安医院的病房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护工将高仁义扶起来,架到我们问询的桌子前。我们知道那护工三真实身份是一个协警,屋里有监听录像设施。

看见我,他的嘴角涌上一丝哭笑,满脸沮丧,以前那种高傲、盛气的神态泛然无存。

虽然我们认识,但我还是依照法律规定将辩护律师的职责告诉他,但他听了却似乎未听进去,说:辩不辩的,没什么意思。

我急切地问:警方认定你是强奸,你觉得对吗?

高点点头:是强奸。

我说:强奸成年妇女必须达到两人性器官接触进入,你进入了吗?

高答:是强奸,我觉得我进入了。

我赶紧抽出卷宗中他的病历复印件,问:这些病历是真的吧,你是阳痿吧?

高答:是真的,阳痿也多少年了,这次是强奸,还有两次也是强奸吧。

我惊得眼珠子快要爆出来了。问:你们还有两次?都是那个孙桂兰或孙一蓝,也就是说你还强奸了她两次?

我有点怀疑高仁义的神经出偏差了。我愣怔在那儿,我在想该不该为他申请精神病司法鉴定。

我继续问:这些你都和公安机关讲明白了吗?

高低着头答:那两次公安没问我。

我有点提示地问:审你的警察动手打你了?

高答:没有,我是强奸。这时他抬起头,有点神经兮兮地补充道:这个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

看到他前额虚汗涌出,屁股也坐不稳的样子,我又说了几句有关法律条文,就匆匆结束了这次会见。我问在旁边作笔录的助手,高仁义精神上有毛病吧?助手讲,我看也有点像。

次日,我正在办公室整理分析案件卷宗材料,揣摸高仁义这些互相矛盾,违背常识,难以自圆其说的说法,他的老婆隋老师又推门进来了。我把会见高仁义的情况刚说了一半,她就递上一个本子,说:他身体好就行。我这几个月住了两三次医院,第一次出院回家未发现什么,第二次,第三次回家都发现,老高他领女人到家里住过了。这不我们睡觉的床上发现的,肯定是外边女人留下的,如果是那个姓孙的女人的,是不是对你们的工作有帮助。我翻了翻本子,是一本主妇记录家庭日常支出的本子。她指着日期翻到一页,我才看到本子里夹了数十根毛发,有几根长的,一看就是女人的长头发,带点微黄的颜色。还有十几根短的毛发,弯弯曲曲,好像是女人下体的。另一页中也夹十余根,差不多一样。

我说你提供的这些东西很有用,如经过司法技术鉴定确定是孙桂兰在你家留下的,那将充分说明孙与高的个人暧昧关系保持了很长时间,对否定高仁义的犯罪行为有重要作用。

随后,我将查证的有关证据材料整理梳弄,准备向警方提供,并申请司法鉴定毛发及嫌疑人病历、病体等物证,书面报告要求警方再次讯问提取被害人的口供,査实案发前两人的关系,确认其报案证言的真实性。

(六)

两三天后,警方通知我去公安分局刑侦大队长的办公室。在座的除了分局领导外,市局的老刑侦预审专家蔡老也在座。他是我干刑警时的老师,退休多年了。他叼着那个熟悉的很有个性的大烟斗,笑呵呵地招呼我:快坐下,你提的辩护意见恰到好处呀。身材矮小,但精明干练的大队长开口了。他说:孙桂兰给公安机关留下一封信,到外地隐匿起来了。高仁义在病房又写了一份书面交待材科,还是承认自己强奸。未等大队长说完,我就急切地站起来说:赶快上网通缉呀,这个女人的口供对案件定性很重要。

大队长说:你急什么,我们是负责任的,这不又把她丈夫传了来,那个出租车司机又传来一遍,必要的司法鉴定我们也做了,领导研究,这些信和证据材料破例叫你们律师看看,听听你的意见。

我一听急忙将桌上的案卷材料一份份翻阅起来,有些证人证言的下边标了许多铅笔划的横杠和问号,显然多人看了卷,注意到这些证言的重要性。如那个的士司机的证言所证,他是孙桂兰丈夫的同学,电话叫他来就说是帮忙。到了的孙家门口,孙的丈夫在包里找钥匙的当儿,他趴在门缝里瞅,未看见什么,却隐隐约约听见女的在叫:“被强暴了,被强暴了”的喊声,他们开门进到屋里时,一丝不挂的一对男女滚在床上,女的披头散发,大喊大叫,迷离着眼光似乎没认出我们是谁……还有高仁义老婆提供的毛发与警方在强奸现场搜集的毛发鉴定一致,都是孙桂兰的。还有孙桂兰本月内发给高仁义的十两条情感暧昧的短信内容等等。

案件材料和信件由于是别人看完了把重点都折叠起来或标注了出来,我很快就浏览出个大概。大队长补充说:十五年前,孙桂兰在沧口公园被两个人强奸了,案子未破,但案卷在档,我们查实了,材料正在送来的路上。

我琢磨了一阵,脱口而出:这不是高仁义被孙桂兰强奸了吗?!女的强奸男的。

蔡老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举着烟斗说:看看我的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分局局长开口了:大家没别的意见,定了吧。高仁义这个案子撤案,下午办手续放人。

大队长在送我到门口时握了握我的手说:祝贺啊,老兄,案子未开庭就辩护成功。而我只能讪讪地哭笑着,一个周旋于所谓高档、时尚的上层女人圈里多年的著名作家竟叫一个年轻女人强奸了,身陷囹圄还未醒悟,可悲啊。这样的事在西方国家有很多老女人利用教师等身份或用金钱等手段而诱奸不谙世事的小男生的案子报载很多起了,但现在的高仁义五十多岁不是初开情窦的小男生啊。他写了那么多的书,他用笔演绎了那么多对痴男寡女的悲欢离合,情激爱恋,竟然自己稀里糊涂地掉入自己画圈的白痴陷阱里不能自拔,这是什么事呢?

女的强奸男的,被强奸的著名男作家!哈哈!

(七)

我再见到高仁义的时候,是次日下午,又回到市区东部的荷花阁茶楼。

昨天他被释放后,谁去接,坐什么车,到哪里沐浴,到哪个酒店接风压惊,然后去什么地方休息,我都知道,他的老婆隋老师也知道,但我们俩人都没去,她大概呆在家里,毕竟知名的丈夫涉嫌强奸这个于人不齿的事,很多人知道了,进出公寓的脸面还是无法遮盖的。我则在办公室里坐了整整一晚,我还是难以接受他被强奸这个结果,又不能和其他人讲,好似无颜见他一样,只能回避一下,考虑怎样个托辞。想了一晩也未梳理出个所以然来。

我现在成了传奇人物,实打实的强奸犯十天之内叫我从局子里捞了出来,文联的老胡和马诗人在茶楼门口迎接我时,不自觉地弯着腰,仰着脸与我说话。进房间一看,当记者的老张,检察官的作家,当警察的画家和法官诗人,老诗人,老书法家,老画家,老编辑们坐了一屋,大家大眼瞪小眼,没有一点动静,瞅着萎缩在沙发上的高仁义。

这真出乎我的意料,他就像被人抽了筋,整个人失去魂魄了似的……

老张悄悄地告诉我,高在酒席上喝了不少牛栏山白酒,谁说孙桂兰不好,他马上就骂上了,有一个诗人说孙是个骚货,他还摔了杯子。后来,酒劲涌上来后不住的喃喃自语:怡蓝啊怡蓝,对不起你呀……弄得在座的人莫名其妙,觉得他神经真出毛病了。

一瞬间,我明白了,他之所以至今仍认为自己是强奸,是因为他把孙桂兰,不,是他心中的孙一蓝或孙怡蓝当成治好了他的心病的医生了。他只有在对他心仪的女人实施强奸状态下,他的那物件才能勃起,他终于赶走了困扰他十三年,难以向任何人启齿的窝囊,他以为他的阳痿治不好了,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了。谁知,在他对孙桂兰的疯狂强制状态下,他的男人之根复苏了,而他这种疯狂行为又害了自己心仪的女人。实际上,在孙桂兰身上则远远是另一种感觉。由于早年受到两个人的蹂牖,在性欲感受上她一直未享受到很多人或很多书、影片戏剧听说的那种高潮欢愉,在对待高仁义这个帮她大忙的人,开始她就是准备以身相许的,而髙仁义的阳痿限制住了他,她以为他是佯托推辞,就极力使用各种听来看来的方式方法,尽一个女人之能去挑逗他,引诱他,当把高仁义弄得浑身燥热、血脉贲张,不由自主地强行摁到她时,已知高仁义确实阳痿起不来时,她有点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但高仁义这时挡不住了,非要从这样一种暴烈、强迫的方式中得到那一瞬快感。而她却先从高仁义的暴烈行为中得到了女人的那种快感愉她在给公安机关的信上是这样讲的:

“……我们做了三次,开始确实是我追求他,挑逗他,当知道他真是阳痿后,他已上来劲非要做,虽然不能进入,但在双方下体接触,长时间强烈摩擦的情况下,我一下子感受到那种女人的快感了。我被十五年前遭受歹徒蹂躏压抑的反应返回的感觉了,我只有在眼前重回那种被强迫的情况,去啃,去咬,去强烈地扭动,似乎才能得到这种快感。

第二次也是在他家里,他似乎也愿意我大喊大叫,又啃又咬,结果我们都感觉不错。他撕拽我的乳罩,我撕破他的内裤,但随后我们在海天大酒店开了一次房,因为要小心不能出声,结果都未遂意,不得已我定下到我娘家,因为我母亲不能下床,我叫保姆回去了,谁知这次被我丈夫堵上门了。控告高的话都是我丈夫代说的,“被强暴”的话确实是我喊叫的,但那是我寻求的一种状态,一种情景感觉,与高无关……”

我想了想,只能顺着高仁义的思维来谈了,这个事情的真相除了公安参与办案的人员外,只有我是清楚的,不能和眼前这些人讲,也不能向高仁义讲。

我是这样对高仁义讲的。我说:老高,案子了结了,你要振作起来,因为是一个男人,就不能窝窝囊囊地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至于孙一蓝,她已和我联系了,在外地去休息一段时间,还要处理与她丈夫的关系,还有孩子问题等,缓过一段时间她说要与你联系的。

是吗!是吗?他接着站了起来,眼睛有了亮光。而在座的人听了我的话后,全都目瞪口呆,傻了似的。

我转脸对老张说:不是今晚安排了吗!在哪?万军国际大酒店吗,好,今天我主持,准备走吧。

写于2010年12月大庙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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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李鸿春丨被“强奸”的作家》 发布于202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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