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行体长诗,具有齐整的文句、足够的篇幅、自由的格律,更拥有以变韵方式进行意思转折的空间,是以自带强大的“叙事之力”,与长于叙事的散文或韵文相比并不逊色。而对于词而言,叙事却是短板。
此外,辛词全部转述《庄子》原文原义,而王诗的意思则与《桃花源记》有微妙的差异。《桃花源记》意在为同名诗作序,大致是一篇流水账,叙事不为不清,文辞不为不美,作者却意不在此。王维《桃源行》则意在表达隐逸精神与宗教情怀,并以极富审美性、人文性的文句词藻承载之。
更重要的是,《桃花源记》并不是一篇乌托邦文学,而更近乎志怪小说。仙窟异境的传说自《山海经》便已有之,时至六朝更是层出不穷——
《搜神记》中焦湖庙的玉枕内有“朱楼琼室”;
《幽明录》中刘晨与阮肇去天台山采药遇仙;
《述异记》中王质观棋而斧柯尽烂;
《搜神后记》中南阳刘驎之在涧源发现藏着仙方灵药的两个石囷……
这些故事,几乎与《桃花源记》使用同样的元素构建:仙窟异境、扭曲变形的时空、怪异非凡的主人与偶然闯入的客人、难以重返的秘境。这些元素,赋予文本浓郁的神秘色彩,能够颠覆读者的时空观,并赋予读者奇异的阅读体验。这正是志怪小说的独特魅力所在。
在后人的眼中,“桃花源”多被认为与神鬼、修道、求仙的宗教话题有关。王维《桃源行》中说,桃源居民“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武陵渔人要回家,则是“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这里的桃花源无疑是一处仙境。
直到北宋,苏轼还在《和陶桃花源并引》一诗的引文中专门解释:“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时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①可见在苏轼的时代,依然有不少人认为桃花源的居民是“秦人不死”的老神仙。
所以,王维的《桃源行》之所以美好得让人心醉,在于其用高超的笔力深度开掘了《桃花源记》中蕴藏的志怪与求仙元素,而没有全然从政治乌托邦的路向理性解读之。
桃源行
[唐]王维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
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
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
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
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
惊闻俗客争来集,竞引还家问都邑。
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
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
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
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选自《唐诗三百首详析》第106页)
①《苏轼诗集》,[清] 王文诰 辑注,第21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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