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祚臣丨小波,天堂里是否有趣? - 世说文丛

张祚臣丨小波,天堂里是否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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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4月11日凌晨,王小波在北京郊区的家中猝然离世。夜里,有人听见楼上大叫了一声,第二天人们打开他居室的大门,看到王小波躺在墙角,白灰墙上爬满抓痕,电脑开着,邮箱里是一封刚刚发出的电子邮件。其时,他的妻子社会学家李银河正在英国做访问学者。

一个生前默默无闻的作家,死后却哀荣备至。死后不久,他的《黄金时代》《青铜时代》《白银时代》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杂文和随笔集也陆续发行,在中国文化界一度掀起了一股“王小波热”,甚至在网络上还出现了一个叫作“王小波门下走狗”的联盟。

王小波的妻子李银河喜欢把小波比做樱花,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我总觉得这个比喻有滥情之嫌,我更愿意把小波的存在看成上帝的一个玩笑:一个懒懒散散的家伙,出奇地喜欢幻想,在世上活过,写过,爱过(司汤达语),然后大叫一声就走了。他的存在,他的生活方式却成了后世永久的话题。

王小波生前从未加入过作协组织,他曾参加过一次会议,看到有些人“拿肉麻当有趣”,就再未跟该组织有过任何联系。但是写小说却是他真正的爱好,他说:“小说我是能把它做地道的。”可是他历经十年写成的《黄金时代》却找不到出版的地方,理由只有一个:格调不高。王小波用自嘲的口吻说:“提起王小波,大家准会想到宋朝的四川拉杆子的那一位,想不起我身上。”“……我自己就写了这样的一批小说……遗憾的是,这些小说现在还在主编手里压着出不来,他还用一种本体论的口吻说道:他从哪里来?他是谁?他到底写了些什么?”

第一次知道王小波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当时我在美国访问,遇到大学里的师兄,师兄担任过人民大学文学会的会长,后来做思想史方面的研究,师从李泽厚。师兄说,人民大学出了一位王小波。我问,王小波是谁?师兄说,王小波是你们贸易系的呀。说来惭愧,贸易系在人民大学算是一个小系,一共只有两个专业,一文一理,文科的叫商业经济,理科的叫商品学。我学的是商业经济专业,小波学的是商品学专业。

说王小波是我的同学,有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事实上,小波是78级,我是83级,我入学时,小波已经留校任教。但美国的师兄恰与他同届,在他组织文学会期间,也从未知道王小波其人,想起来不难理解,作协都不入的人,特立独行之王小波岂能看上人民大学文学会?

后来看到王小波的同学刘晓阳写过一篇纪念文章。小波从小就会讲故事,喜欢讲故事。写小说嘛,他说,先把故事讲好了再说,别的管他妈的!在人民大学的一次班会上,大家都叫小波讲故事,小波推辞不过,想了一下,讲道:

从前有个会法术的女人,很是刁钻,经常在家欺负老公和儿子,逼老公和儿子干这干那。老公一有怨言,她立刻用法术把老公和儿子变成羊。
那老公实在气不过,就和朋友商量了一个法子。一天老公故意激怒了老婆,老婆又用法术把父子俩变成了一大一小两只羊。预先埋伏在门外的朋友这时忽然走进来,假作惊喜地看着两只羊说,还不把它们宰了。说着抓起两只羊就往外走。老巫婆这回可真着了急,赶紧大叫:“留小羊,留小羊,小羊是我儿!”

原来小波是用名字的谐音骂刘晓阳呢。如此捷才,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王小波毕业后曾在人民大学电教室工作。2007年我回母校参加校庆,碰见电教室的林德忠老师,林老师曾与小波同处一个办公室,那时候的王小波长发披肩,沉默木讷,下班就走人,连林老师也不知道小波是一位作家。一个表面上沉默木讷、愁容满面的家伙(他称自己为愁容骑士),骨子里却是个极为“有趣”的人。从来没有一个作家象王小波一样把“有趣”当作文学的标准。

王小波对人生有三大假设:凡人都热爱异性,凡人都热爱智慧,凡人都喜欢有趣。

“凡人都热爱异性”,这一点我很有把握(当然现代社会对例外的情况越来越宽容了);“凡人都热爱智慧”这一点我把握不大,因为我见过很多反智的人士;“凡人都喜欢有趣”,这一点我几乎绝望,看看我们的周围吧,看看这个“喧嚣的话语圈”,有的人是要千方百计往无趣了弄的,因为那样显得“格调”比较高,领导喜欢。

王小波一生探索小说的艺术,但是他的杂文却赢得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小说和杂文,小波总是厚此薄彼,在小波看来,杂文,就是讲道理,把道理径直一讲,让大家明白即可。岂不知,道理讲什么、怎么讲却是大有学问的。以小波的杂文《花剌子模信使问题》为例,说的是中亚古国花剌子模有一个君王,凡是给他带来好消息的信使就会得到提升,带来坏消息的人则会被送去喂老虎。显然,这个君王有一种近似天真的品质,他以为奖励带来好消息的人,就能鼓励好消息的到来,处死带来坏消息的人,就能根绝坏消息。你要是跟他讲,先有不幸的事实才有不幸的消息,跟报告坏消息的信使一点关系没有。但是这个问题太过复杂,君王是不会懂的。

诚如小波所言,某种程度上,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是信使,他所研究出来的东西也许是好消息,但也可能是坏消息。作为信使,他到底诚实与否,取决于他的周围有没有花剌子模君王一类的人物。如果有一天他被关进了老虎笼子,他就是一个真正的信使,也说明他生活的时代是花剌子模时代。

任何复杂的道理经小波这么一讲,总是逻辑完备、清晰异常,不由得你不信,如果不信,就未免显得自己愚蠢。对于小波来说,这个道理更是以清晰的经验理性为基础的,是尊重常识,反对偏执的,是尊重个人选择,主张个性独立的。

自由之于小波来说乃是伊赛亚·伯林所说“消极自由”,“消极自由”乃是拒绝做什么的自由,是免于强迫的自由。“消极自由”的概念来自于英国的经验主义,这种概念在中国文化里是极为罕见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向来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培养一股“浩然正气”的。培养了“浩然正气”,就要去“治”别人。

现在已成著名专栏作家的连岳先生,写过一篇文章《予人慧命者的王小波》。九十年代中期,曾有一部狂热的民族主义著作《中国可以说不》在炒作,他也是这种狂热气氛中的一员。读了王小波以后,猛然醒悟,觉得自己以前就是一头蠢猪,被人利用。王小波的杂文就是这样一副解毒剂,它是一切偏执的、狭隘的专制主义和民族主义的解毒剂。

王小波不是思想家,但是王小波清明的经验理性和自由主义思想却对中国影响巨大。现在来讲讲王小波去世前最后一封电子邮件是发给谁的吧,它是发给美国的同学刘晓阳的,内容是:中国要有自由派,就从我辈开始。

写于2010年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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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张祚臣丨小波,天堂里是否有趣?》 发布于202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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