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山水的往往羡慕守着山水的人家。在有山有水的地方住着，抬头见山，低头看水，偶尔去城里，染一身喧嚣，是一种生存方式，让人嫉妒。在有山有水的地方住着，又有个樱桃园，到了五月，樱桃熟了，红的黄的果子，像些水滴，透着晶莹，挂在枝头绿叶间，让人来摘，瞧着采摘的人们吃得两眼冒火，自己却笑了，就不仅仅是一种生存方式了。在有山有水的地方住着，是青山，是绿水，是干净的空气，是四季分明；有高大树木立于山涧两旁，有一条山道弯曲在门前，有木桥跳过溪水，有飞鸟不愿意离开，有海浪声在山那边回荡，有伸手可摘的樱桃，有月亮忽然投下的寂寞——这里是青岛崂山的西九水，一个说过嫉妒后让人相顾忘言的地方。
当然是先吃樱桃再赏风景。西九水村书记似乎一眼看透了我，还没站稳便把我往山上赶，像赶饥饿的鸭子下水。我并不寒暄，直奔半山坡的樱桃而去。半个山坡是红的，用绿和黄点缀。起初是小心翼翼和羞涩的，一边赞叹樱桃树和樱桃，一边摘下一粒，呈品尝状并望望眼前直立的山石：甜。实在再说不出别的。又摘一粒更红的，从树叶的夹缝，抿进嘴里，用舌尖和门牙把樱桃挤破，不小心樱桃核也吞了下去，啪一声落进胃里：甜。这一声是樱桃在体内自言自语。这次摘下俩，俩樱桃干净如春梦，在眼前晃。一并丢进嘴里，旋转一圈，再啪一声，将一双桃核吐出老远，落到石头上蹦下山去。这下欲望来了，挤走了矜持。人的矜持大多时候就是块遮羞布，微风一吹便没了。我看那樱桃其实不是一粒一粒，而是排着队光着身子一簇一簇站在树枝上，便放了胆子，伸手抓一把，顾不上数几粒，按进嘴里，舌头牙齿并用，一张不大的嘴变成了搅拌机，搅拌出来的全是蜜水，不用下咽，顺着喉咙往里淌，仿佛自己变成了西九水，溪水汩汩，淌个没完，樱桃核像冰雹下了个漫山遍野……书记家的樱桃山坡与西九水众多人家的樱桃园隔一条山路。路边停满了车，车流从山路中间的夹缝长蛇般缓慢移动，慢得不忍心看。扭头转身，我找到一条陡峭的石径往山上去，意思是登高望远，从高处看看这里的樱桃人家和源源不断过来摘樱桃的人。石径窄小，只能单行一人，两边野草和刺槐，不时出现几棵黑松，槐花香和松香混杂在一起，让人精神爽朗。越往上越静，周围再不见他人，就听到胃部樱桃蜜汁在流动，很是诧异。张开嘴大口喘息，已经不记得多久不敢这样呼吸了，我们活着越来越谨慎，在城市，在人群，喘息需微弱小心才妥当。
到达近山顶的平台，向上再无道路。已经足够眺望山下和远处。一幅写意山水画。樱桃人家的红瓦屋顶聚集在对面山坳，被绿树隔开一个个院落。隐隐约约更窄的山路，往大山深处蜿蜒。大山如黛，山峦起伏，挡住了视线，过去那些山，大概就是海了吧。透过镜头，我搜索那些樱桃园，它们散落在山村周围，像画面上泼的墨汁，向周围濡染，只是不会变淡，却也看不真切。山风海风，在身边旋转。平台上，种了一丛蔷薇，枝干高起，斜出山石，零星开了大朵红花，把绿草羞在了边边角角。它们和我一样，也往山下遥望。我站立不动，它们频繁招手，像个领导。山坡下的人们，正忙着采摘樱桃，没有人注意我。关注我的是洒了我一身的阳光和薄雾，还有丝丝缕缕飘忽不定的思绪。
清晨，傍晚，或入夜，谁坐在这里听风看世界呢？
过拥堵不堪的道路，步上石板桥，小溪从石桥穿过，溪水清冽，圆石上流淌，打着漩涡，携带声响，往前去了。于是走在了从山上望见的往大山深处延伸的小路。路右侧是溪涧，从山里到山外，弯着弧度，铺满卵石。许是连年干旱，涧内无水，看不到清泉过溪。溪涧外，樱桃树爬满山坡，坡上人家是大片樱桃园的点缀。左侧紧挨道路，一棵棵樱桃树垂挂鲜果，有采摘的果农，也有城里过来的休闲人，隐约在樱桃枝下。抬头便见远处的将军石，像一座山戴着草帽，坐在那里观望风景。
路边散居的人家开着门，门外停各种车辆，人们进进出出。是樱桃收获的季节，这样开门纳客，一是大概有农家宴可吃，二是应该有樱桃可买，站在一户人家外面，我想。过溪涧木板桥，我走去樱桃园，在大山环抱的樱桃园内，一定有特别的安静，也一定存在洒满清风光照的无拘无束。山坡平缓，垒了梯田，樱桃树种在田内，比想象的高大，枝杈粗壮，向下弯垂，有的甚至贴近了溪涧的巨大鹅卵石。如果有溪水哗哗流过，正好可以将樱桃树枝淹没，熟了的红樱桃在清溪中，也许比悬挂在空中更加诱人，如果有这样的景象，我会不会脱掉鞋子，挽起裤腿，站在溪水中，采食樱桃呢？累了，直起腰，顺着溪水来的方向，遥望一黛远山，内心会有怎样的感受呢？
我们总是习惯缅怀那些已逝的和未知的事物，并对之怀有强烈的感受，而对眼前的或身处其中的景象感受麻木，甚至毫无知觉。因此，现在总是被忽视而转眼成为过去。美景存在的悲哀也在这里。从遥远之地赶来，将自己置于陌生的环境，放眼望去，美景盎然，心潮澎湃，感怀万千。而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因为习惯和默然，美景不再是美景，甚至成了负担，当看到陌生的人们在此地欣喜若狂，他们感觉奇怪和诧异。每个人都在扮演这样的角色。每个人都在走出去，走去遥远的异地，寻找心中的美景，却不愿意停下来，固守在某片月色下，感悟熟悉之美。
比如现在，我熟悉和习惯了阳光下的樱桃园之美，却在想象雨中的樱桃园，我撑着雨伞，跳过一块一块山石，看它落叶飘零。也在想象月光下的樱桃园，坐在树旁，看蟋蟀收拢翅膀，听它们一声紧似一声的鸣唱，却忽略了现在，阳光正分开树枝，停留在一片樱桃树叶，让它的绿变得透明圆润，这最好的光阴便在我的忽略中流逝。于是，英国作家王尔德感叹：“人生只有两种悲剧：第一种悲剧是得不到我所要的；第二种悲剧是得到我所要的。”拥有樱桃园的人家，四季忙碌，在樱桃收获的这几天，愈加辛劳，因为采摘不及时，熟透的樱桃会纷纷落在地上，成为无用之物，昼夜采摘下来的，对外销售，收入微薄，他们再无心力感受樱树与樱桃的美。感受到其中之美的，是他们之外的人，是与之不相关的群体。这是美制造的恶作剧吗？
下山，回到继续拥堵的路口，那排樱桃人家的女人们依然守在那里，叫卖樱桃。她们小心翼翼守着竹篮，笑眯眯看着樱桃，也看着过往的车辆和人群。她们裹着头巾或戴着草帽，坐在自家的樱桃后面。我蹲在一位樱桃女面前，她有些年轻，脸上有樱桃一样的羞涩。拍照时，她垂下眼睛，用手摆弄竹篮中的樱桃，几粒樱桃翻了身，继续睡去。她没有让我买樱桃。她知道我不会买。拍照片的。她自言自语。再一次眺望大山，有沿着那条山路走进深山的冲动。其实我已经在山里，因为远处还有山而感觉不到。而在这里，除了樱桃，还有什么呢？我想走到山的另一边，那里有海，有浪花扑向沙滩，有海鸥盘旋，会让我忘了樱桃。
早些年看过一部电影，叫《杯酒人生》，葡萄酒作家迈尔斯和希望逃避现实的朋友杰克，沿着布满葡萄园和葡萄酒庄的道路一路走下去，品尝美酒，却遭遇了与酒无关的诸多事情。美酒只是线索，与人生无关。
写于2016年
整理于2020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