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丨蒲松龄(三则) - 世说文丛

阿龙丨蒲松龄(三则)

特别声明:本文丛作品多为原创,版权所有;特殊情况会在文末标注,如有侵权,请与编辑联系。

村庄

1

蒲松龄的村庄叫蒲家庄,位于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1640年农历四月蒲松龄在这里出生,1715年正月在这里离世,一生跨了明末和清初两个朝代三个皇帝,加上李自成、张献忠等算四五个,乱世生乱世长,去世时和多数人类似,如抛物线合拢为圆,归于零,很平淡。蒲松龄落地的房子和过世的房子是中国北方农村民居典型的土坯草屋,出生的地方属于父母和过去,过世的地方属于子孙和将来,由不得自己选。土坯草屋不管在世时还是离世以后,都在风雨中飘摇,泥巴的墙皮一层层酥脆,麦秸的房顶由厚到薄,由黄变黑,时光里极易腐烂,留存到今是件难事。蒲氏故居早荡然无存了。但在历史中,这两幢各三间的房屋相隔不远,一个农家场院的距离,土夯的地面,时不时冒出些既不退化也不进化却生猛常新的野草,脚踏荒草,丈量一遍只需几分钟,在蒲家庄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落。而蒲家庄在鲁中山水之间,在齐国腹地,指甲盖大小,也不惹眼。
 
蒲家庄以姓氏命名,村民八成姓蒲。蒲家庄的蒲姓人多,血脉的枝蔓却不乱,因为同宗同根,血脉归一。据蒲氏族谱记载,蒲姓后人在蒲家庄,都源自蒲璋一人,尊为始祖。始祖碑康熙五十四年立,至今在蒲氏墓园。明洪武年间,蒲璋至母亲娘家,即蒲家庄的前身满井庄隐姓埋名寄居,躲避灾祸,后娶杨氏女为妻,生有五子,蒲氏始在满井庄开枝散叶,村中大姓刘家、郭家逐渐衰微,蒲姓胜出。蒲松龄生于老长支,即子忠一支,至其父槃是第九代,算完整见证了明朝的兴起与覆灭。第十代的蒲松龄排行老三,乃嫡母董氏所生次子,因此,在蒲家庄,蒲松龄被称为“三老祖”。这些是陈年旧闻了,像燃过的香灰,飘起来,沉下去,染了世俗和沧桑,最后躲进故纸堆,磷火般,明暗无别,只有对蒲松龄感兴趣的才会看见。
 
我渴望一头扎进蒲家庄,像鱼扎进河流跌落的瀑布,顺流而下,周遭灌满泡沫和历史长河的混响,两岸且行且退,景色迷离多姿,泥沙溅起,恍如尘埃,恍如隔世之身。水草涤荡,四季缠绵,似晨露打湿眼目。过了很久,我才睁大双眼,恢复神智,在蒲家庄村外瞭望它的陌生与迷蒙,猜想那些即将让我熟悉的草木砖瓦和泥墙残垣,灰黑的门楼,灰暗的街巷,灰白的人间聚散……忽近忽远。冰冷与温暖,干燥与潮湿,新生与霉变,日光般抽丝,披散而至——如同暮年的蒲松龄,辞去在外三十年养家糊口的私塾先生的身份,返回故里,撩起长衫,散开发辫,从村西的平康门,走去村东的仙乡门,从某个不眠之夜走向长夜将尽之处。这段路并不长。它最终向每个行走其中的陌生人呈现的乃灵魂所见,而非眼睛所见。
 
所以,迈进平康门之前,我必须先把灵魂洗净,以便心明眼亮心地单纯地与蒲松龄的灵魂汇合——假如足够幸运的话。在蒲家庄,我们无法不面对灵魂问题。一个人可以不善良,却不可邪恶,这便是灵魂。一个人可以丢盔卸甲,却不可失魂落魄,这也是灵魂。一个人可以幸灾乐祸,却不可践踏人道忤逆天道,这依然是灵魂。灵魂的忧伤才是忧伤,灵魂的不幸才是不幸,同样,灵魂的快乐才是快乐。我确知蒲松龄有颗忧伤且不幸的灵魂,伴随他的一生。同样我也确知在他笔下,他聊斋的讲述里,有些快乐的灵魂。他把自己的不幸与忧伤,幻化为幸运和快乐,给予了狐仙鬼怪,花鸟鱼虫,大千世界。有人说,只有历经不幸与痛苦,才能理解公平、正义、诚实,并对人类抱以同情心。同情心是人类伟大的情感,它将美善赋予四季,长成花形,播撒清香。我想蒲松龄是其中一个,他的同情心,不仅给了人,还给了他所见和不得见的一切。我驻足凝视“平康”二字,蒲松龄的手书,炎热中散放柔弱的白光,稳妥地阴刻于西门的黑色匾额,与耸起的城楼、齿状的围墙构筑成伫立不倒的整体,平视着村庄内外的世界,万事万物,静默的,喧哗的,怯弱的,勇毅的,都从“平康”二字进出。这是他的希翼和愿望,抚摸过众多不幸和忧伤,除了他自己。但转而又想,在蒲松龄不幸和忧伤的灵魂内部,一定有个炙热发光的内核,是他对抗贫困潦倒和失意的力量之源,那内核不是别的,正是热爱和快乐。由此,他勤勉一生的讲述中,人不是人,狐不是狐,仙不是仙,鬼不是鬼,花不是花,世态不是世态,炎凉不是炎凉,而是对灵魂的颂扬、鞭挞和拷问。世人误解了蒲松龄。他既不“孤”,也不“愤”,《聊斋志异》绝非孤愤之作。他甚至不需要人间的安慰和同情,那是他欣然接受的命运,无论多么不幸。哲学家说:不存在什么高高在上的命运。他坦然接受扑面而来的一切,包括努力仕途过程对他的嘲弄。爱因斯坦终止了他的全部研究,掩卷而叹:“宇宙间一切物质都不存在,唯有精神永恒。”事实是蒲松龄因了伟大同情心而不惜放逐灵魂的精神,让他快乐,并因之幸福。庄子明言:“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但蒲氏知之。
 
挽起蒲松龄的宽袍大袖,抑或搀扶这位老人的胳膊,梳理下髭须,整理好脚步,一同迈进平康门,走进他的村庄,走进蒲松龄的内心世界。我把他当成村东满井之水,醍醐灌顶,洗刷并洁净了自己。我们如两只快乐的笨鹅,摇摇晃晃,左右顾盼,缓缓而行。
 
2

重修的平康城门洞内呈穹形,通道幽暗短窄,数步可跨过。眼前一条街巷,石板铺的路,宽足六米,略微倾斜下沉着向东,去往蒲家庄叫仙乡的东城门。石板的街巷将村庄分为南北两部分,南半部较小,通过南北胡同,可一眼望尽,北半部较大,胡同扭曲,一眼难尽。南部地形高于北部,东西部高于中部,村庄布局于丘陵之中,房屋走向并不规则,既有坐南朝北,又有坐西朝东,依地势而筑。街巷两侧,白墙黑框的建筑依次排开,挤靠着延伸,留出数条贯通南北的胡同。胡同大都平铺了青灰的砖块,平躺伏天雨后的湿气,既显其悠长,又蕴含幽怨。墙头青苔和挂墙植物以及高耸的树木,绿意不减,也不萎靡,让我目视和感受现代生活的气息。石板路大都用了青石,间或褐色、栗色石块,枕头大小,一块枕着一块,用不规则的线条,勾勒彼此的界限,不紧不慢铺满街巷,直铺到视觉尽头,抑或铺去了清朝、明朝、大宋,铺去了脚步无法抵达的所在,只思绪可模糊地触及。然而思绪是那般无助,目光锁不住,知觉绑不牢,它飘忽成蝴蝶,遁远了。它真的通往仙乡吗?我扭头,想问问蒲松龄。他的胳膊抽搐一下,接着干咳一声,并不说话,胡子翘翘的,继续蹒跚向前,往那个叫仙乡的城门去。我们的软底鞋,踩到石板,绵绵的,没有声音,更没有回声,回头看,也没落下脚印。假如两只白狐,这样静悄悄结伴走过,会不会留下两行,不,也许四行依稀可辨的小脚丫?假如它们有足够的修为——脚印是修为的密码。白狐们在蒲松龄的文学世界里穿梭,上天入地,往来人生,脚丫可视。
 
但我知道,蒲松龄生活的年代,蒲家庄并无石板路,这条从平康通往仙乡的街巷也没有六米宽,最多三米或两米,不平直,是比弯曲更曲折的扭曲,土坯草房歪斜着,用一个屋山角拐进巷子,逼迫巷子扭个弯,再往前,这样扭来扭去,就到了蒲松龄称为聊斋的家门。那是个深夜,白天下过暴雨,山路泥泞,脚步踉跄,一步一喘息。他赶了一天的山路。星星们困乏了,有的干脆闭了眼,只极少数干涩地眨巴几下。聊斋门前冷清,无人进出的脚印,明晃晃的水沫,摸黑可见,没院墙的草房歪斜,房门内关,那时候没电话没微信,拍个电报也不可能,夫人刘孺人不知丈夫回家。三十多年了,丈夫在六十里外的西铺村毕家设帐坐馆授徒,年龄增长,腿脚越来越不利索,六十里山路是阻隔他与妻儿的屏障,蒲松龄回家的次数逐年减少,但为生计,为一家老小的粥米,他得咬牙做下去。他踟蹰趋前,抬手敲门,身后留下两行深陷水洼的脚印,清晰,明亮,像些星斗。房门携带刺耳的响声,迟迟疑疑地开了,白发掩面的刘孺人佝偻着身子,门缝中两张沟壑纵横又惊又喜的脸,几乎碰到一起。
 
“我辞职了。”他说。
 
“不走了?”她问。
 
“回家了。”他说。
 
那年蒲松龄七十岁。他终于返回仙乡——他的家,他的聊斋。他勿需走到那个不远处的城门。“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静默……”中年时,蒲松龄在《促织》中写道。“他记得从前一个先令就能买到十三只上等的牡蛎。”说不出具体原因,就想起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不胜唏嘘和辛酸。
 
满街建筑,大都建于上世纪中后期,但形式和使用的建材,无不试图把人们拉回历史,让人们在行走、观摩中重返过去,至少回到三百年前蒲松龄生活的岁月。那些屋顶门楼隆叠的鳞瓦筒瓦,正脊翘伸的龙吻,垂脊斜脊蹲守的小兽,飞椽尾部雕花刻纹的瓦当,硬山式灰砖山墙和房屋门垛渗漏的白灰……虽然清楚是对过去的仿制,免不了做作,也愿意停下来瞧一瞧,因为我相信只要事物展现在眼前,便有其深层的意义,即便读不出,也可煞有介事一番,或许就生出一些观感呢。蒲松龄对我的行为颇为不屑,当他目睹我兴奋地走向几个仿古的门楼时。他立定石板的街巷,眯缝着眼望天,像棵倔强的槐树,等我失望后返回。以他数百年的丰富阅历,他清楚时间不会往回走,只会往前去,往前的过程才是新的事物苍老的过程,仿制也属一种新吗?弄不好还被说成一种创造,却没用,因为时间还未前进到让它们苍老霉变的点,还没让足够多的人忘记它们模仿者或仿制品的身份。然而,时间的残酷性正好显示其中,在时间漠然的脚步里,一部分事物黯淡了,退场了,遭到遗弃,不再被提起,同时却把另一部分,极少的一部分,或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磨出棱角,催生出光芒。时间离去越远,那棱角越分明,光芒越强烈,直至炫人眼目,高山仰止,照耀古今。
 
“比如《聊斋志异》!”我回头,高声道。蒲松龄笑而不语,灰白长衫里的沧桑簌簌落地,有的触地弹起,击打屋顶片瓦,他深陷眼角的鱼鳞纹,像仿制品房屋直脊两端的鸱尾,划出漂亮的弯钩,仿佛自己用笔描过。是蒲学——我心里纠正——有关蒲松龄的全部。
 
其实我不单单走向门楼,那灰瓦门楼和院落的房屋吸引着我,更吸引我的是胡同尽头的一位老人。远看,胡同口有个下行的水泥斜坡,一位老人,右手拿根细长的竹竿,左手握把韭菜刀,忽而往坡上跑,忽而急转身下坡,脸就凑近了门楼下坐马扎的老伴。老伴的右手按住一柄木拐杖,腿部有伤,不敢站起,却笑个不停。隐隐的似有乐曲传来,老人在四五米的范围旋转、追逐,一会儿右臂张开,竹竿在空中划着弧,一会儿左臂探出去,韭菜刀凭空割着什么,他的腿,也就一条着地,一条抬起,抬起的那条,膝盖处打个弯,小腿就悬空,左右摇晃,挥舞手臂时,嘴里发出响声,仿佛喊着某种号子——老人在舞蹈,我这样判断,是伴着当地的俚曲舞蹈。我急急地赶去,忘了观察门楼和院落里三面硬山的房屋。待到近前,发现老人的舞蹈是有功用的。他的周围,也就是胡同口,东西两侧院落前,起了菜园,篱笆墙用浑身利刺生长较快的花椒树,花椒的绿叶间,翘起或下垂高粱米似的花椒果子,小菜园除了韭菜、茄子、生菜等,还栽了树,核桃树结了鸡蛋大小青色的果实。香椿的叶子因为过了采摘季,便任其生长,蓬松在枝头,特别肥大。过了东西水泥马路,小拐向上,连着一小截胡同,一家聊斋饭店门口,撑把遮阳棚,棚子边靠墙,放了两只马扎和一张矮腿方桌,桌面脱了漆,油脂麻花斑斑点点,空放一只铁皮烟缸,透着岁月感。饭店关了门,马扎空着,只有零星小雨在落,而乐音,应该是二胡,哀哀怨怨的,爬过饭店的墙头,往柴桌落坐,再断断续续沿了胡同,往跳舞老人的腿上贴。
 
但这些不是老人跳舞的原因。原因是蜻蜓。它们飞出菜园,也由那首俚曲相伴,翅膀一折一折的,在老人前后左右旋转,有的滞空不动,似在挑逗。老人挥舞竹竿,捕捉它们,躲不及的,被捉到,翅膀被捏住,长长的肉肉的身子拱起来,不能飞了,心想这下完了。老人每捉住一只,便紧跑几步凑近老伴,交到老伴左手,老伴提溜着蜻蜓翅膀,大眼瞪小眼看会儿,佯装不小心,让蜻蜓忽悠一下飞走,仰脸对转身回头的老人哈哈笑笑。老人并不在意,继续捕捉下一只,依然像跳舞。被放飞的蜻蜓,却不敢再靠近,躲去小菜园的核桃树下,心“砰砰”跳着听曲子,那俚曲还咿咿呀呀,时断时续地飞舞。
 
“快去屋里躲躲雨吧。”毫无疑问,老人姓蒲,蒲氏后裔,七十多岁,与蒲松龄同龄,晚了两百年出生。他见我走近,停了舞蹈,忙不迭招呼。“没关系,”我说,“那曲子是……”“三老祖的俚曲,墙头记啊,没听过?”蒲大爷旋即要唱一段似的,韭菜刀从空中劈过。“好像听过,曲子很熟,我母亲会唱。”我转身,望向胡同另一头石板街巷的蒲松龄,长巷中,细雨霏霏,他也在舞蹈,孤独舞台的孤独的舞者,双臂一升一落,双腿一曲一直,裙摆一飘一荡,忘了身在何处,忘了心在何方,忘了时间的巨轮碾压过他……
 
3

蒲家庄的雨,下得像江南的黄梅雨,呈悱恻状,在村庄东西街、南北巷飘成十字。我不能肯定那是不是雨。也许是幻觉。两位七十岁的老人,隔着两百年时间的距离,在同一个空间,跳类似的舞。这场景,我也不能肯定其真实性。我端详胡同南端,再端详北端,像一页页翻开聊斋故事。故事活得蹦蹦跳跳,袅袅青烟,一颦一笑,都历历在目。但我不知身处故事中,还是被抛进梦境里。突然,也许并非突然,一股磨出毛边的轻风,裹带伏天湿热,经过青石板的巷子,街巷便如水带子,在我眼前,上下起伏,像匹丝绸,两端由人拉扯着震荡,不停地震荡。我漂浮着,在丝绸上如同树叶,往东去,脚步像喝醉的狐仙。一棵宋槐,也许是假设,直直地站立石板巷和南北胡同中间,一动不动,连树叶都是静止的,它的四周,风起云涌。凭我多年大地行走的直觉,我清楚宋槐是真实的,同时确认宋槐站立之处,为蒲家庄的中心,村庄围绕它四面铺开。以宋槐的目光,并以它的高度,往西往东可见平康门、仙乡门,而往南北,可见葵阳门和景徵门,土围子连着四门,或四座城门串联了土围子,形成不太规则却给人安全感的圆圈,人们在圆圈,日复一日,一代一代,过着并非安全的生活。以宋槐的年龄,可以肯定它的年龄远远大于蒲松龄的年龄,蒲家庄前身的前身,在宋代,叫三槐庄,与它有关,所以,以宋槐的年龄,蒲松龄的一切它一清二楚,捕捉蜻蜓的蒲大爷的生活,也一目了然,恐怕因为知道太多,上帝封了它的嘴,无论真假,都不可言说,只能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地站立,学习花开花谢。沉默,是人的唯一价值,也是一棵宋槐的价值。如果说人生的本质是孤独,“人生的一半是在欲语还休、扭头不看和沉默寡言中度过。”那么,没有什么能比宋槐更深刻地理解和体会孤独这些特征的了。于是,当我走到它跟前,用不会说话却胜似交谈的目光仰视它。真实,虚假地从我身旁流逝,而虚假,真实地伫立并包围了我。
 
最终,我失去了是否来过或还在蒲家庄的判断,却依稀记起了许多年或多个世纪前,曾梦游此地,即使蒲松龄拍打我失神的肩膀,也没能让我回过神来。
 
那阵轻风,有颜色,乳白或象牙白。有轮廓,长袖的连衣裙,下摆褶皱,黑头发,白鞋子,胡同内飘进飘出。一切不真实和幻觉源于此。我松开蒲松龄的胳膊。他伸手拉了我,没抓住。我冲进胡同,和任何男人一样。胡同里的雨滴隔几米才一粒,也有颜色,在砖块的地面像槐米,白中透黄,那槐米花打开的瞬间凝固了,成为一只只白蝴蝶,小小的,只展翅,不飞走,挂着湿润。
 
她是位女性,年轻的女性,一袭白裙,黑发及肩,双臂前伸,往胡同深处跑。她一定刚刚挣脱蒲松龄的书页,不知是青凤还是小翠,轻轻的质地鲜明地从半空或破开泥巴封糊的墙壁,飘落胡同,酷似一粒槐花。我追了进去,速度如闪电,比任何男人快。我想这样的速度,肯定一把能抓住她,抓到什么地方,不在考虑范围。我贴近了她,闻到槐米香。我探出手,手臂比平时长几倍,像根绑了铁钩的绳子甩出去,我看到铁爪就要落到她起伏的右肩,但是落空了,她依然在我前面,保持刚开始的距离,幽幽地过了墙壁间的丝瓜架,往前面的葡萄架去了。胡同悠长,堪比一座雨水挂天的江南。我冲过瓜架,来不及考虑王渔洋“豆棚瓜架雨如丝”说的什么,盯着前面的白色,悠长的胡同白得耀眼,一束白光刺痛了眼睛,在我闭眼睁眼间隙,白色人影不见了。我很失落,有别于任何男人。她定是拐进某个院落,藏于某棵草叶下了。
 
胡同住满人家,斜对一间间柴门铁门,门上大都捏铁锁,锁鼻子生锈,想必有段时间没打开了。外面没锁的,从里面闩着,小狗听见动静,惊奇地吠。搞不清吠我还是她。我无法破门而入——她可以,这点我不怀疑——只好顺着胡同往北去,希望她再次从天而降,或破壁而出,如同我们热爱的命运,摆在我们面前,任我们拥抱或挑战。胡思乱想间,一扇门啪嗒一声开了,我吃惊地睁大眼睛,不敢喘气。先是一个自行车轱辘出了门枕,接着是车把和握车把的两只戴黑手套的手,接着一双白色凉鞋——我相信她更换了装束,白鞋子没来得及换。自行车和她完全在胡同里了,她骑上,直接从我直立的身体骑了过去,我难道不存在或是个影子?等我的目光追上自行车的背影,我断定她不是她,她来自现实,而她不是。墙根吐芽的青苔作证。
 
但是慢着,她又出现了,在前面五十米处,比上次更突然,而且靠近了北城门。出了城门,她会融入世界,世界上人太多,人欲横流,她就会被污染,就会丧失,就不是她了。我一着急,子弹般飞了过去,还是晚了一秒,她就地打个旋,像阵轻风,不知飘去了哪里。城门下又一位蒲大爷,笑吟吟站在门洞前,仿佛在等我。
 
我打量那座城门,或因幻觉的缘故,城门变成两座,一座新,一座旧。新的顶着城墙的齿轮,青灰中泛着白,正对出村的胡同,城门洞像桥洞,上部的线条如同半个桃子,下部则为四方体,两侧半米高度的洞沿,坐几位休息的老人,休息的姿态,让人感觉疲劳,说他们谈论并等待什么更为合适,只又一位蒲大爷,站在城门前,面向东侧,一会扭头看北边的城门,一会看东面的,难道他也发现了她?我望向东面的城门,那座旧的,还是刚建成的样子,至于什么时候建成的,是明还是清,又一位蒲大爷说不清,我也不知道,我的心思没在它建成的时间上。旧城门并不通往村外,而是去往蒲家庄东北角一个角落,或许蒲松龄故居北面。我猜测她没通过新城门出村,一定经过了旧城门,拐去了村东北角,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身,蒲松龄晓得她藏身的所在也未可知,回头我得问问他。这么想着,我走进旧城门下,又一位蒲大爷跟了进来,用手比划,演示城门如何开启和关闭。我发现残存的石头门枕、穹形门洞两侧砖墙安插圆木栓的圆孔、上下转动大门的轴心还在,散开岁月的油光,尤其固定在门洞半空开轴孔的枣木板,并未因时光流逝陈旧,而是清光熠熠,让组成穹顶的黝黑的薄砖块也有了光彩。又一位蒲大爷越说越兴奋,他神秘地轻声道:这城门下有个秘密,有条流水的暗道,连着村内的大湾和村外的湖泊,他小时候在大湾洗澡发现了这个秘密,但他没敢从暗道游出村外。我用力跺脚,门洞内果然传出空洞之音,又一位蒲大爷用力点头,示意没骗我。他补充说,大湾和湖泊都被填平了,盖了房子,村庄的风景没了,就剩这条看不见的暗道。我无言以对,因为我的注意力和兴奋点在通过城门洞去往村东北角的灰砖甬道上,或者说在她身上。又一位蒲大爷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望着甬道内一户人家又高又大的枣树,附耳道:“你不用去,都是死胡同,出不了村。”
 
4

蒲松龄拍第二下的时候,我的肩膀动了动,人便苏醒了,失忆一般,呆立在宋槐下。我仰了仰脸,并未下雨,甚至有了一丝亮光,心中不免许多纳罕,仔细回忆却不记得什么了。宋槐簌簌,是叶子的摩擦声。蒲松龄津津有味地数树叶,我看他频频点头讪笑,想必是数错了,要从头再来,额头嘴角的皱纹比先前多了些诡谲。他望我一眼,手指在我掌心蜷缩一下,好像问我干什么去了,我挠挠头皮,越挠越痒,干脆说:去旅行了——我们都是旅行者,我是时间的旅行者,先生是灵魂的旅行者。他的手指又弯了弯,我的头皮更痒了。他肯定了我的说法。
 
我们继续在宋槐下站立,彼此沉默,进行各自的旅行。蒲松龄打小聪明,博览群书,过目不忘——人们都这么说。过目不忘是吹牛,除了风,不存在过目不忘的事物。自小聪明我相信。否则不会在十九岁,也就是清顺治十五年,蒲松龄初应童子试,就得了县、府、道三个第一,这种聪明人不多。奇怪的是之后他却不聪明了,直到五十岁都呆呆傻傻,没考中举人,进士的锅台就更摸不着了,在外人眼里成了饮恨终生的事,成了一生命运多舛、贫困潦倒的凭据。我不这么想。凭蒲松龄的聪明和博学,写篇应景的讨考官欢喜的八股文如同熬碗米粥,再简单不过,可他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写不下去那样的治国方略道德文章,不第在情理之中。这成了蒲松龄生命的谜团,无人解得开,那些看上去解开了的理由和情节纯属荒谬——除非你承认蒲松龄是天下第一号笨蛋。但没人说他笨,宋槐也相信他的聪明,因为自古及今没有第二个人站在它下面数树叶,数了一遍又一遍,谁也搞不清他数清楚了没。这就是聪明。我恍然醒悟那谜团宋槐解得开,但宋槐秉持沉默第一,绝不会说出来。
 
得三个第一,门庭放光,父亲蒲槃自是高兴,心想这下家族要出个大官儿,门庭若市指日可待,便煮了壶酒,唤蒲松龄来喝,一为祝贺,二为巴结。蒲槃一直做生意,了解巴结的门道和效用。他并非巴结蒲松龄,而是巴结未来的官儿,他清楚人做了官六亲不认,巴结得赶早。蒲松龄少不更事,不了解父亲的心思,端起杯子便喝,一口一个,一连九杯(可见,蒲松龄不仅善于卖水,还善喝酒),酒上了身,头晕脚也晕,说要出门走走,散散酒气。蒲槃正高兴,放蒲松龄出门。事就这样发生了。
 
蒲松龄醉醺醺出了父亲的草屋,脚步轻飘,走过场院,在场院西边三棵明朝古槐中间掏出戾鸟,小解一番,脑袋清爽许多,可身子依然摇晃。他摇摇晃晃来到既通平康又通仙乡的窄巷,眼神迷离,像只野兔,不一会儿,就到了宋槐旁。此时夜深,巷头巷尾不见人影,夜色像只墨水瓶,星星的鼾声也含混不清,他心想自己真的醉了,一屁股坐在树墩,双手后撑宋槐的老根,迷迷糊糊睡着了。一阵窸窣声,若树叶吵架,惊醒了他,他睁眼往上一望,酒一下全醒了。该是吓醒的。但见宋槐三根大杈中间,两团白色的翘着大尾巴的毛绒绒的东西向下盯着他看,眼睛明亮如水,仿佛四颗发光的寒星,他浑身汗毛立时竖起来,毛长不亚于两团白物,忍不住喊一声,像尖锐的呻吟。原来是两只白狐,从树洞外出散步,发现了树下的蒲松龄,已盯他看了移时。它们不惧怕他,即使蒲松龄发一声凄苦的喊叫。白狐两条大尾巴摇曳着纠缠在一起,用它们特别的语言与蒲松龄说话,蒲松龄只感觉恐怖,站起身,准备逃走。恐怖和好奇又让他迟疑片刻,在这当口,两只白狐跳下宋槐,落到蒲松龄脚下,身子直立,前爪高高抬起,向蒲松龄问好,接着转身,往仙乡门方向蹦跳。蒲松龄呆立不动,未从恐怖中清醒。白狐蹦跳几米,转回身,双双立着向蒲松龄招手,意思是跟它们走。蒲松龄抖抖胆,跟了几步。白狐们再往仙乡而去,嘴里发出兴奋的“吱吱”声。第一步迈出,恐怖便从心里解除了,只剩下好奇。蒲松龄与白狐保持数米距离,出了仙乡门,往村外东北角又行百米有余,到达满井周围的柳林。两只白狐并不停步,回头看看蒲松龄,就上了满井东北侧的几块山石,在两块巨大的山石前,住了步子,一齐发种叫声,甚是温婉。石缝中晃悠而出四五只幼狐,都一身白,像些小小的雪堆,先是围绕两只白狐转圈,之后围绕蒲松龄转圈,尾巴和前爪不停摆动,仿佛在舞蹈,仿佛我见过的蒲松龄和第一位蒲大爷的舞蹈。蒲松龄心生喜悦,蹲身抚摸它们。白狐们伸出红红的小舌头,舔了蒲松龄的手背和手心,一阵奇痒难耐,让他笑出声来……
 
“松龄,松龄,醒醒,醒醒……”刘孺人紧握蒲松龄的手,挠他的手心,喊他的名字。蒲松龄醒了,咧嘴笑的时候醒了,嘴角长长的哈喇子。他望一眼刘孺人,他年轻的妻子,好似不相识,再抬头望望宋槐,树杈间,一个又白又大的月亮正静静地凝视他。
 
“你说,狐狸生下狐狸后,是不是住在一起?”蒲松龄试探着问。
 
“不,它们分开住,为了安全。”刘孺人望向深巷,幽幽地回答。蒲松龄内心惊诧不已。一个故事,一本书在他心中酝酿。白狐红红的舌头舔舐他手心的温存,让他体会了从未有过的鹣鲽情深。蒲松龄拥有了另一个世界——用一支笔掌控的世界。
 
我也开始数树叶,手指弯了弯,碰到蒲松龄的掌心。他触电般抽走了手,眼神异样地盯着我,仿佛暴露了重大的秘密,想掩饰,却晚了。我们会心一乐,停止数树叶的游戏,不约而同转身,走去仙乡门。经过名人题写的“蒲松龄故居”匾额时,他未抬头,认不出自己的家,好像路过陌生人家门口,只在院前的三棵古槐下略微沉吟,便低头前行,如当年尾随白狐那样,沉默着上坡。前面不远,是仙乡门。
 
仙乡门也重修过,已是新的城门,用无可挑剔的完整性向我们展示它脆弱的一面、陌生的一面和不幸的一面。唯“仙乡”二字,他熟悉。对蒲松龄而言,不知出了城门是仙乡,还是留在村内是仙乡,或者,宋槐是他的仙乡?对我而言,这里是人间,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的人间,欢声笑语尘埃起落的人间。
 
仙乡门下,一位卖瓶装水的中年男人,戴副墨镜,坐于门洞,望着叫“柳泉”的牌坊发呆,不一会儿,又站起整理冰柜的瓶瓶罐罐。蒲松龄看到了熟悉的行当和事物,抛下我,快步上前去。
 
 
柳泉

1

前文交代,蒲家庄的前身叫满井庄,始于明初。满井庄的前身叫三槐庄,始于宋。明中期,村名固定下来,叫蒲家庄到今天。蒲松龄的缘故,料想将来不会有大变动。此时重点是“满井”二字。井在何处?什么东西满了井?或井被什么填满了?我们可以说被时光。明初至今,怎么算都好几百年了,时光中,每天哪怕只有过路的轻浮的灰尘偶然落进几粒,一口井再大,咧嘴朝天,差不多也喝饱了,更何况还有些更大的颗粒,比如闲言碎语、唾沫星子、人间恩怨等,塞满边边角角。还可说被日子。日子随日头起落,一天天过,掰着指头过,慢得很,累积多了,数不清,算不准,胡乱叠在那儿,厚厚的,鼓鼓的,像山茆坟头,装入一口井,随它去吧。所以,我们说它被慢悠悠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填满了。至于诗人们,可能要说到日光、月光或星光,那是挺浪漫的。你看,潮湿的天气下起雨,打落灰尘,雨滴慢悠悠瞄准井口,携带太阳的明亮、月光的皎洁、星光的灿烂——只要耐心坐等,那井,总有满的一天。
 
由此,我们不妨说“满井”乃因为水。水满了井,井被水填满了。这说法更接近最初和事实。除了水,别的东西填再多,也是空的。空和满在此对立,又可互置。但视觉上,只有水到了井沿或溢出,才叫满。有人说,我用可视的物件,比如土石砖瓦填它,更真。理论上可以。若这样,观感上的井便不存在了,井可能变为平地或被踩成道路。井没了,谈不上满井与不满井。这叫唾沫星子。水雾蒸腾,在井边,我们眼瞅发丝婀娜的柳树,喋喋不休,争执不下,蒲松龄该蹙眉头不开心了。
 
满井始于何年,人工开挖还是自然天成,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处在蒲家庄村东一条东南西北倾斜蜿蜒的沟岸,常年水流不歇,口感极好,用当今的标准话叫天然矿泉水,勿需过滤,直饮即可,蹲在沟边舀一瓢,便称文学创作,就会被人捧着,津津有味地喝,然后吧嗒吧嗒嘴,表情光怪陆离,说声奇好,接着跑开,躲去柳树后,见四下无人,手指伸进喉管,干呕几声,吐出几只蠕动的孑孓。其实这个也不重要。稍微重要的是,那晚月光真的皎洁,把蒲家庄村东包括满井一条沟照耀得介于清晰和朦胧之间,两只白狐蹦蹦跳跳,下了沟,十九岁的蒲松龄亦步亦趋紧跟,准备过沟时,他顺沟的方向上下瞄,心就被撞击一下。当时景色颇有仙气。素常来玩,包括捕鱼摸虾,并无此刻的感受。他不免多瞅几眼,两岸和向岭坡伸展的柳林一派银青色,岚气飘摇升腾,根根柳丝垂腰,岚气中像群女人弯腰低头,漂洗秀发,夜风拂过,同一个节奏甩头,发丝扬起,半晌落下不得。蒲松龄直看得呆傻了。白狐的“吱吱”声让他收回目光。它们已到满井旁的岸上,停在一棵特别粗大的柳树下。平时蒲松龄玩累了,躺在这树荫里打盹,或数万千丝条。此刻两只白狐搂抱彼此肩膀,下腿交叉站立,迎面迈步过沟的蒲松龄,一人腾出一只前爪,既是向蒲松龄招呼,又似指着满井要蒲松龄快来看。蒲松龄脚踩卵石蹦过沟,上岸至井旁,探头往满井瞧。满井的水尚未满井,差一巴掌,水不起纹,倒映月华。蒲松龄斜身满井之上,见水中一枚沉思默想的明月、两只笑容可掬的白狐和几滴眼皮胡乱动弹的白点,奇怪的是,唯独瞧不见自己。他莫名惊诧,抬头望望白狐,再低头看井,还是不见自己,井水却缓慢上涌,至井沿不止,满溢后流去沟里。他很想知道怎么回事,还未张嘴,白狐又往前去了,尾巴蓬松高耸,像两面白旗。其实这个也不重要,稍显重要的是以后的事。
 
过不几日,或许第二天,蒲松龄又到村东满井。午间万木垂静,碧绿的柳丝懒得伸腰,野草都矮了下去,恹恹欲睡。满井旁巨柳下,数个人影,有老有少,在歇晌。距柳树几米远,济南府通青州府的官道边,停放一辆木轮手推车,两边靠前各放一黑坛子,坛子上竖贴一张红纸条,纸条上有黑字,写半里红,估摸是酒,重有五十斤,一侧放了块石头,路边常见的青石,也五六十斤的模样,另一侧却空着,因为偏沉,中年男人坐在轻的一侧,保持手推车平衡,握块玉米面饼子,嘴巴旋转着动,眼睛瞧着满井柳树下一对母女。女孩尚小,七、八岁,手摇一根柳条玩,羊角辫跟着摇。手推车旁,立两捆柴火,扁担横担干柴,想必是那位正往满井探头探脑老汉的。再远点,还有棵老柳,比井沿的稍小,一头驴低头啃草,一位既像书生又有些官样的中年人,坐一块闲石低头抱本打开的《渔洋精华录》,头一点一点,似要睡着。蒲松龄瞭望一圈,像欣赏一幅画,心却想着岭坡两块岩石间的白狐。他径直往那边去,寻遍了石缝树隙,除瓦砾碎草,蓝天大地,皆空空如也。
 
蒲松龄失望而回,脸色沉郁,心道无非醉后一梦,何必当真。老汉坐在井沿,吧嗒着抽旱烟,目睹了蒲松龄的一举一动,见他悻悻然,吐出烟雾,道:“小哥满腹心事,不妨听老汉讲个白狐戏书生的故事?”蒲松龄又生诧异,却不动声色,也不言声,坐去井沿,低头数指头。老汉便讲了白狐戏书生的事,竟是他昨夜经历。松龄听罢,不再惊奇,扭头问老汉:“后来呢?”老汉诡秘的长寿眉一挑,笑道:
 
“后来,这古道边,人心里,多了个讲故事的老汉。”
 
老汉说完,起身挑柴,那柴火在他肩上,如俩空盒子,毫无分量,再瞧老汉,健步如飞上了官道。一声呼哨,来自中年男人。男人猛站起,手推车并不偏倒。母女听见叫声,起了身,女孩坐去空位,背对父母和蒲松龄,羊角辫翘着,柳条举得高高地摇,柳叶儿如灿烂花开,花瓣一片片落,古道片片地绿。中年男人推起车子,木轱辘吱扭扭响,女人与男人并肩,迈步后回头一笑,蒲松龄顿感十分熟悉,仔细看身影,似两杆白旗晃动,又寻那骑驴书生,早匿了影踪。蒲松龄摸摸井沿老汉坐过的条石,竟多了个凹坑,尚有余热,再看满井,井水刚好到井沿,满而不溢,映现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人,髭须初成,脸写困惑,身影却清晰在朗日之中。
 
2

“扯犊子。”
 
蒲松龄的手指在我掌心用力一弯。他虽一声不言,我却听懂了他的指语。哈哈大笑之后,我催促放下他观察半天的瓶装水,往柳泉,也就是满井方向去,此刻我最想见到的是昔日的满井,今日的柳泉:
 
“这行当早昔非今比了。”
 
蒲松龄嘴角一咧。他清楚我说了什么。我们停在蒲家庄村东广场一座四柱三门石坊前,望着“聊斋园”三字,面露尴尬。我们清楚凡带“园”字的,大都与商业有关,得凭票入场。我阔气地拉他往广场南边售票处走,意思是请客。待知晓门票价格后,我满脸通红,翻遍口袋和摄影包,凑不出两张门票钱。蒲松龄并不含糊,翻开了口袋,蹲在地上摆出三枚铜板,表明那是他的全部财产。
 
“教书三十年,退休金就三个铜板?”我恼怒地擦去额头因羞耻渗出的汗水。蒲松龄并不着忙,小心捡回铜板三枚,凑近嘴边吹去水泥灰,认真藏回口袋,起身抓起我的手,在手心画了个圆。
 
“得了吧,现今谁听你讲故事?倒给钱,差不多会有个把人听。”我推开他苍老的手,望一朵黑云,心生悲戚,眼泪竟要流。他却笑笑,笑容稚儿般纯情,满井之水清澈。他反过来拉了我,折回那座石坊。石坊背面书“柳泉”二字。“这字远不如先生的内敛。”我说道,“原始的密码里,有先天的智慧,高于后天的智慧……时间永远是第一,也是最末一个……人只美化所爱的东西,但不知该爱什么……先生之名,应改为满井先生……”我喃喃自语,眼泪婆娑,不知要表达什么。蒲松龄推推我,手指圈禁土地的东北角,他晓得真正的“柳泉”在何处。
 
迎宾广场正北,两排两层小楼,窗明几净。一条水泥路通东北,拐上去转向北,去往蒲家庄新村,单体房屋院落都是新的。水泥路右侧与“聊斋园”围墙之间,泥土还是三百年前,甚至更早以前的,土香依旧,蒲松龄扭动鼻子,贪婪地吸吮。土地开辟为菜园,种植了韭菜、大葱、生菜、茄子等,豆角在支架长成柳条状,豆角叶比柳叶儿宽许多,再宽点的,是玉米叶,最宽而肥的属黄瓜叶子了。黄瓜藏于叶中,活泼水灵,嘴含一朵黄花,并非用于吹喇叭。低矮的树枝篱笆不挡人,抬腿迈进,摘下两根,一根递给蒲松龄,一根揣进自己裤裆口袋,饿了吃。民以食为天,大嘴吃四方嘛。我破涕为笑,蒲松龄也微微乐了。
 
我被菜园小路尽头绿色吸引,或者本来蒲松龄就想带我去那儿。那是座普通的农家小院,大门在外围开放的长方形窄院里面,很隐蔽,却非故意弄得隐蔽,而因外院墙壁内外的翠竹长得高大的缘故。蒲松龄大概想带我来看竹子。我知道他爱竹,种过竹,写过竹,比如“日上南窗烛影碧,竹榻信抽引睡书”等诗句,有些附庸风雅。粥都没得吃了,还种竹写竹,乃文人卑贱与清高的混合物。竹子倚墙而立,内外都有,高出墙头,竹竿绿中泛黄,竹叶青青,斜出剑式,一丛丛,可不比柳叶少。蒲松龄这次没数竹叶儿,径直走到靠西墙的釉子缸旁,手指水缸。缸内晒了水,没有孑孓,十分清澈,映竹影也映人影。这次我没搞懂他想说水缸是柳泉还是缸内的水来自柳泉,只晓得他的所指与柳泉有关。
 
出翠竹小院,折向北,在新村的宽街走得很快,继而西行,拐进胡同,胡同大都狭窄悠长,两侧高大的新房和红砖院墙,院墙披挂葡萄架,有些熟了,我一路摘下往嘴里送,蒲松龄却无此嗜好。在一架葫芦架下,他驻足良久,估计数过了葫芦个数。离葫芦架西去几十米是蒲家庄老村倾圮的房屋和摇摇欲坠的旧时光,他并未带我过去,只沿新村胡同继续往西北,或者说围绕老村的外围一边观察一边行走,不多会到了村庄仅剩的一段土围子外,他放慢脚步,土围子让他想起了什么?
 
围子用土石做墙基,三合土夯实的土方为围墙,残缺不全,多个地方用新材料做了修补,围子里面,多为房屋和树木,外面则是新修的一条沿着围子起伏的水泥路。奇怪的是,蒲松龄对古老的围墙不感兴趣,却像大狗搜寻食物,对围子外面的平地或垃圾堆兴趣浓厚。他一会兴奋地跑开,一会儿失望地折回,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我猛然醒悟,这半天工夫,蒲松龄带我行走的,或者说一路寻找的,原来是那条村外的大沟,那条流水不绝的深沟,我们沿大沟昔日的路径走了一遍,而沟的终点,正是这段旧围子外的一面湖,如今湖泊填平,填平了蒲松龄的记忆,他走入历史的盲点。同时,我又记起又一位蒲大爷旧城门下神秘的话:一条暗道通往村外的湖。难道蒲松龄要寻找那暗道吗?我疾步上前,挽住陷入困顿的先生,领他往村北那座叫景徵的城门去,门洞内等待什么的蒲大爷们已经离开,一座城门空洞地开着,这空洞续接了蒲松龄的原始记忆。城门外,旧墙下,他收住脚步,双手按住我的手,手指僵硬,眼神绝望,有湿润闪烁。我等他说点什么,可他什么也不说,连手指也不再弯一下。他要离开了,通过那条暗道。
 
再见,先生。
 
柳泉无处不在。至少济南市锦绣川乡北坡村有个柳泉,有诗为证:“杏花开遍柳垂丝,柳下清泉漾碧漪。”河南省洛阳市和江苏省徐州市各有一个柳泉镇,乃人文重镇,大得吓人。但真正的柳泉只一处,只能有一处,它并非存在蒲家庄村东,也不居留世道的路旁,而在蒲松龄心中。他走到那儿,泉子便跟他到那儿。因此,柳泉也好,满井也罢,名字不重要。柳泉或满井,乃蒲松龄之心。一颗原始的、最初的、无瑕的心灵和放逐天地的灵魂,绝非买张门票便可进入。这颗心,至今活在古道上,人心里。若无意外,仍将继续活下去。现在,他把它带走了,同时带走了大沟和暗道的秘密。
 
等赚够两百块钱,也许我会请先生入园,去看他卖水的柳泉。而今我只能问那路人:井还满吗?
 
3

公元1679年,康熙十八年,蒲松龄四十岁,正当壮年,居家日子越过越难,几近食粥无着。愚痴的先生依然遍访乡野,搜奇猎怪,埋头读书著述,幸得夫人刘孺人女士体恤,方可为继。大多时间,蒲松龄往来聊斋草屋和满井之间。处满井时向路人卖水,换几个铜板,顺便听些村野趣闻,离奇故事,返回草屋则撰写成文,日积月累,收获颇丰,痴迷不悔。如此这般,早把那些道德文章抛诸脑后,如何中第?即便无事,他也愿到满井处,守着井水发呆,望着自己的倒影发呆,皱纹有了,白发有了,时间无情地改变他的容颜,他头脑的天地却不停止运行,一个个故事如满井之水,泉涌不息。他的愚痴,感天动地,连柳树都静悄悄的,垂着眼目,垂着四季。途经的飞鸟,停下鸣啭,收紧翅膀,待滑翔过柳林与满井,飞回时间内部,方扇动一下,啼唱一声。
 
这一日,又是个安静的午间,蒲松龄踱步至满井,井中的他愁容满面。他蹲在井沿,以手撩水,水中的愁苦人碎了,碎片荡去井壁,碰得更碎,细小的碎片荡回水中央,最后聚成繁星,聚成了岁月之光。他起身,往那岭坡的两块巨石走去,身影单薄,有些摇晃。他抚摸每块石头,轻轻的拿在手里,端详得仔细,仿佛抚摸幼狐的雪白。他有些惆怅,仰望天际,耳边听见内心一声长长的喟叹。一朵白色流云瞬间裂为两块,一块向一个方向,一块向另一个方向飘忽而去。为生活计,他答应了六十里外西浦村好友毕际有的聘约,去他家中设帐授徒。天地空阔啊,他来与满井,与垂柳,与白狐告别,没想到一别三十载,竟再无余暇过深沟到满井。
 
三十年后,蒲松龄七十岁,他解了聘约,蹒跚归庐,翌日首件事便来看满井,水还那般清冽,倒映万物,倒映风云。柳树却苍老了,柳叶儿不似以前浓绿,稀疏地挥手问候,它们还记得蒲松龄,即便他白发冠顶。因为兴奋,它们齐刷刷,将发辫甩往一边,就那么停滞半空,一动不动。他再没遇见那对白狐、挑柴的老汉、摇晃柳枝的少女、骑驴看唱本的书生,他们也老了吗?少女手中的柳叶儿仿佛还那般鲜绿,像绿色的花朵,撒向古道。他又分明经常与他们相遇,与柳叶与流水与天地相遇,在文字里,在故事里,在冥想中……他掏出手稿,引燃,火舌席卷了柳林,满井中也有一团火,跳跃着膨胀,仿佛要烧掉这个世界,他那么愤怒又深爱的世界。白狐们星散而去。
 
了却了心愿,蒲松龄微微笑了,笑容如幼儿。他想起设馆授徒第一天,讲台前,端坐几个学生,他记得他们的名字,一个叫世泊,字公远,一个叫世演,字公范,一个叫世渡,字公筏……他们正襟危坐,聆听教诲。蒲松龄手执戒尺,开言道:“请叫我柳泉先生……”
 
 
聊斋

1

聊斋为三间泥坯草屋,也是一部文学名著。草屋的聊斋作为蒲松龄的居所,是他生活的仙乡。还有个仙乡,他想挤进去,叫官场。去官场的路上,他从十九岁走起,赶路不息,按一般步幅计算,辽阔华夏大地走了一遍不止,行程恐超徐霞客。五十一岁那年,蒲松龄再次科举应试,第一场考完,内定第一,考第二场,吊诡得很,他病了,无法坚持,半途而废。懊丧回到草屋,夫人刘孺人女士劝他:“君勿须复尔!倘命应通显,今亦台阁矣。山林自有乐地,何必以肉鼓吹为快哉?”意思是命里没官运,别折腾了,山林本是自在地方,何必非要去听打着板子向百姓催税的声音呢?一语点醒梦中人。蒲松龄想起满井,想到自号柳泉先生,还想到为自己命运煞有介事写的旁注:“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强烈的羞耻感。见识还不如妇道人家。他望眼那条仙乡之路,像酒鬼舔着嘴唇看眼茅台,赌鬼在赌桌最后摸把骰子,有点心痒,有点恋恋不舍。但他止步了。分裂破碎的一生开始愈合。生命回到十九岁前的状态,无所欲求。
 
然而,求功名不成的弯道上,蒲松龄自觉也是不自觉地抵达了真正的仙乡——中国文言短篇小说的顶峰。现在和将来,不会有人去尝试超越它,也不可能有另一个人再走蒲松龄走过的路。聊斋已是唯一。这座峰峦成了孤峰,沉默而冷峻,像他留存世间的画像,木然注视群雄,同《红楼梦》、《金瓶梅》等孤峰携手并立。但是生前,蒲松龄无此自信。他在求生存和求功名的途中百般折腾,潦倒、困顿、愤懑让他信心尽失,幻灭中他走完一生。幻灭成就了他。历史成就了他。
 
或许任何一座仙乡都不存在,只是虚幻和泡影。蒲松龄从满井中望见的真实,无非假象投射的真实,比虚无更缥缈——这正是聊斋作品的真相。蒲松龄从未停止探索世界虚假、人性荒诞的一面。阳光灿烂比月黑风高更为恐怖,高歌猛进比呻吟退守愈加平庸。汉娜?阿伦特揭露的“平庸之恶”,蒲松龄三百年前便了然于心。因此,鬼魅世界胜似人间天堂。所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不过一句反话,现实恰恰与之相反。一粒米是真实的,胜过一枚铜板的真实。蒲松龄尽可为之在讲堂费尽一天的口舌,这是他活下去的理由。假如只喝满井之水能够存活,他会选择守住满井了却一生。人生的荒谬和无奈不过如此。但,这却折射出蒲松龄文学世界的艺术价值,乃不断分裂、否定、幻灭自己的结果。结果是苦涩的。我们从中品味甘饴,汲取养分。
 
发奋著述。发奋科举。在真实和非真实之间,在本我与非我之间,蒲松龄痛饮命运的苦酒,酣畅淋漓。七十四岁时,蒲松龄垂垂老矣。蒲筠请画家朱湘麟为父画像,画中的蒲松龄姿势僵硬,表情呆滞,却透出一副官样,完全不是蒲松龄日常的样子。唯蒲松龄对画中的蒲松龄异常满意。这留存世间唯一他的肖像,画下了蒲松龄真实和非真实、本我和非我的结合体,画出了他矛盾和妥协的一生。一个最痛苦的人跃然纸上。一个自己与自己不愿相认的麻木者跃然纸上。假如说蒲松龄平生得到过什么安慰,也是他把自己沉入聊斋世界,沉入不能言不可言中。蒲松龄为肖像欣然题诗:“生平绝技能写照,三毛颊上如有神。对灯取影真逼似,不问知是谁何人。”荒谬无处不在,我们或许认不出自己,却认识他。
 
康熙五十四年,蒲松龄七十六岁,生日刚过的正月二十二日,他斜倚聊斋南窗,书卷摊开膝头,盯着木窗窗户纸,眼神倦怠,上眼皮似有千斤之重,沉沉欲睡。几道白光滑过窗棂,伴随“吱吱”声。蒲松龄眼皮动动,嘴角翘翘,想说或喊。他或许听见自己说了或喊了什么。或许我和白狐都听见了。那声音,是寂静之后的寂静。一滴水默然入湖,水面略微凹陷后,恢复平静。世界从未感觉到发生过什么。封窗白纸黑了下去。聊斋空了。
 
他解放了自己。
 
2

雨点儿飞来。这次是真的。温热又冰凉。房前石榴树两棵,石榴树左右又柏树两棵,因过于对称而显多余。雨点落在它们中间,打到石榴的青果,碎裂得悄无声息,碰湿枝叶。石榴树中间对开黑色入户门,门框也黝黑,幽着暗纹。雨未形成水帘,不用挑即可迈入堂屋。门框两侧,青砖砌门垛,沿墙面分蘖或粗或细的线条,划分石基与白墙、白墙与木窗的领地。黑白分明的墙面,留给白天的日光、入夜的星辰随便描画点什么,无论疏影还是朦胧,都曲曲折折的,变化年岁的倥偬。门垛两侧白墙各挂一串玉米,暗示此处为一户务农为本的农家居屋。东门垛中间位置,褐黄色木牌写“聊斋”两个白色字。没错,这便是蒲松龄的故居。
 
故居三间组成,面南而立,南北屋顶斜坡披深灰鳞片瓦,如村东大沟晾晒身体的鱼,鱼鳞被晒得卷起。直脊斜脊由筒瓦构筑,状如花墙,可梳风寒,可走月色。屋檐短促,不设瓦当,雨水直抵檐下,片刻不留。直脊东西两端龙吻微翘,看样子无法呼风唤雨,给人谨慎小心之感。此故居非蒲松龄当年生活的房屋,乃在原址重新建筑而成,比之曾经的泥坯草屋豪华许多,可惜蒲松龄路过家门不入,闷头直奔去仙乡城门,错失了看一眼他的大宅。大宅让人安慰,若蒲松龄此刻与我并肩而视,对他生活窘迫的一生,舌耕岁月的劳苦,该有所释然吧。毕竟,此地已是花园,离红尘较远,静谧的圣地适合著述。活着时,不知蒲松龄有无这样梦想过。
 
入聊斋门,进得堂屋,待适应比室外暗淡的光线,不妨先环视,再凝视,再胡乱感慨不迟。自左往右扫一遍,故居空间并不局促拥挤,整体低沉的色调碾压视觉,稍感压抑,但比蒲松龄压抑的一生强多了。西屋墙的长方形细木格窗透进光亮,让沿墙摆设的暗色柴木家具有了可视的光感。各式家具排满三间屋子,有低调的奢华,估计蒲松龄用不完。西墙跟条几前的罗汉床比较显眼,罗汉床靠背凸雕的斑竹顶天立地,竹节粗大清晰,想必蒲松龄会爱不释手。迎面正对堂屋门的条案、八仙桌、圈椅和其中摆设的石雕等组成视觉中心,这似乎是蒲松龄一家围坐或会客之处。蒲松龄除了喜爱竹子,还爱好石头,灵璧石是其最爱,可见,他并不呆板,爱好广泛,只是迫于生活,让他无法施展。东间屋为展示重点,一眼便知是蒲松龄的书房兼卧房,东墙角书架存放他喜欢的书籍,生活和著述所需一应俱全,南窗下一盘大炕,粗布被褥已铺好,累了,蒲松龄可随时入寝休息,醒了,可伸手取书阅读,或瞪眼发呆,十分方便。
 
视线旋即转回堂屋北墙,以整个布局看,北墙为观瞻的重点,迈步入门正好撞个满怀。与谁相撞?自然是蒲松龄,他正襟危坐的画像。当然,最好先看眼画像两边郭沫若手书的楹联: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我把它理解为后人对蒲松龄文学价值的肯定,即使肯定得不够充分,但足以宽慰蒲氏一生了。
 
我与蒲松龄心灵相通,他不用说话,弯弯手指即可。画中的蒲松龄头戴红帽,脚穿红鞋,十分可爱,但还比不上生活中可爱。若脸颊胡子够浓密,大雪天街上一溜达,雪花世界中,活脱脱一位圣诞老人,他再穷,也愿意分舍些小礼物,例如绿柳枝、狐狸毛等,唤醒孩子们心中的美好。他真真假假地端坐,目视真真假假的世界,表情别扭到自己觉得舒服,呆若木鸡到自己觉得惬意,这是他和我们开的玩笑。我是谁?也许他在这样问,也许他永远不会问。这样问自己便与万事万物隔着距离,蒲松龄没这种隔阂。他本是满井一滴水,柳泉先生,不用问来自何处,更不用想归于何处。来路即归路。他勿需去找往前的路,敲路过的门。这些都是表面的,谁都读得出。往局部看,像凝视满井,就深了。我看他抬起的左手手指弯了弯,明白他要我看他的脸。他的脸在蒲家庄我看了一路,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说不上耐看,早已熟悉,但不妨再看一遍,这一看吓我一跳,他的脸迅速消瘦,一点肉都没了,皮包骨头,也许他在暗示我,一个文化人,一个创作者,可以不要肉,但不能没有皮,更不可丧失骨头。没了骨头,只剩媚态,就是肉丸,就站不起来,只能滚或爬,那才叫悲惨。我见他的指头又一弯,比刚才用了力。难道我理解错了?他把手指伸直,一瞬间,我恍然大悟。原来他让我看他的胡子,他的白胡子,他下巴的一撮白胡子。那胡子只有一缕,逐渐收窄往下探,越探越长,像白狐的尾巴。
 
我咧嘴笑了。他满意地点点头。
 
3

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山多尔是根骨头。他一生困顿颠沛,流亡四十一年,被称为“流亡的骨头”,也被称为“民族精神的哺育者”。他是二十世纪匈牙利文坛巨匠,也是那个时代的记录者、省思者和孤独的斗士,一生追求自由、公义,坚持独立、高尚的精神人格,因为他,二十世纪文坛大师被重新排序。他说:“人们不会因为死亡、疾病和贫穷抱怨命运,他们只会接纳并承受一切。”香港作家黄碧云感叹:“马洛伊?山多尔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作者。我比较喜欢读寂寞的人写的小说。因为寂寞的人不为任何人而写。甚至不写。”蒲松龄的一生是孤独的沉默的,他写下的文字,既不取悦别人,也不取悦自己,去世半个世纪后,他的聊斋始得刊印。但是,蒲松龄的艰难时世未让他片刻停止对生命的探索,相反,与命运抗争,激起了他面对一切的勇气,让他力量满满地迎接每一天,最终撑开一片天地。这些优质的人忍辱负重承受的过程,只不过在世人眼里,看上去异乎寻常罢了。
 
莫言也是一根硬骨。2005年,他用四十三天,写了部四十三万字的小说,完稿时尚未出伏,窗外无一处不溽热潮湿。我从蒲家庄景徵门往蒲松龄故居移动时也没出伏,连墙头青苔也汗渍渍的。空调风吹散莫言稀疏的头发,身体虽凉爽干燥,内心却是湿的热的。他放下软笔,翻翻书稿,活动手指骨节,情绪多少有点失控。他脑海浮现的“聊斋”不知与我凝视的“聊斋”有何不同。三间被称为“聊斋”的草屋交替出现在历史中,也闪现在我们眼前。
 
《聊斋志异》占了书桌一角。莫言郑重地望一眼,像望一根骨头,继而望眼刚搁笔的一大摞草稿,稿子的封面写四个字:生死疲劳。一个半月鏖战确有生死疲劳之感。没错,《生死疲劳》是莫言向《聊斋志异》的致敬之作,准确说,是向聊斋中的短篇《席方平》致敬。莫言在随后《读书其实是在读自己——读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一文写道:“《生死疲劳》一开始就写一个被冤杀的人,在地狱里遭受了各种酷刑后不屈服,在阎罗殿上,与阎王爷据理力争……这个故事的框架就是从蒲松龄的《席方平》中学来的,我用这种方式向文学前辈致敬。”
 
看来,莫言心中,或他的世界,也有个聊斋,有形的无形的聊斋,与蒲松龄的一脉相承。莫言在高密平安庄的聊斋有五间,蒲松龄在淄川蒲家庄的三间。莫言的聊斋是泥坯瓦屋,蒲松龄的是泥坯草屋。历史进步了。
 
离开蒲家庄时,雨越下越大,平康门外下棋的观棋的,四散离开,棋盘和棋子丢在城外,安静于棋桌,透过车窗仔细望,散乱的棋子,任雨水打湿,帅不是帅,卒并非卒,马亦非马……混沌中,只那一片混沌,无比真切。


写于2017年
整理于2020年

蒲松龄.jpg

作者简介:阿龙,高密人,生于1965年,大学新闻系毕业。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高密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散文专著《老家三部曲》:包括短篇散文集《发现高密》、中短篇散文集《夷地良人》和长篇散文《五龙河》。单篇(组)散文、诗歌散见于全国各大报刊。获第四届风筝都文化奖,第二届齐鲁散文奖。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转载或复制请以 超链接形式 并注明出处 世说文丛
原文地址: 《阿龙丨蒲松龄(三则)》 发布于2022-4-26

评论

切换注册

登录

您也可以使用第三方帐号快捷登录

切换登录

注册

觉得文章有用就打赏一下文章作者

支付宝扫一扫打赏

微信扫一扫打赏

site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