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美鸿丨故乡,那底层的人生 - 世说文丛

何美鸿丨故乡,那底层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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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帝咬过的苹果

这个傻子名叫火生。大概是因五行缺火,他母亲央算命人给取了这个名。我从孩提起就喊火生母亲做六妹太太。六妹太太是个极懂事理且精明能干的老妇人,但不容置疑,她的儿子火生是个地地道道的傻子。不过这傻并非先天性的,据说火生九岁那年突然发了场高烧,被六妹太太送到医院时,医生说已经没救了,甚至火生被人用白布裹了生生推进了太平间,然而眼瞅着孩子尚有微弱呼吸的六妹太太硬是把火生从太平间给强行抱了回来。从此我们村里就多了一个样子傻头傻脑、走路有点跛的火生。

其实村里像火生这样的傻子并不止一个,有一个外号“恰恰”的就经常惹是生非,不是今天偷人家的鸡,就是明天把大堆的黄泥糊上人家的院墙。相比之下,火生就显乖顺多了。事实上,火生平日里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去村外放牧他家里的那头牯牛或者帮六妹太太到他们家的菜园子里莳菜。村里人闲暇时提起火生,都会用“很乖”这个词来形容他。甚至有人还议论说,火生变傻前其实是挺聪明的一个人,上过三年小学,成绩也不错;六妹太太还曾向任教火生的老师说过愿望他将来考大学做高官之类的话。我想这些谈论可能是真的,火生有时会到我家附近来玩,我就让他认过贴在我们家大门口的对联,火生居然所有字都认全了。

从我记事起,就有火生这样的一个傻子存在着。许多小伙伴们都把他当作一个比我们年长一些的大孩子,而事实上那时的火生就有二十七八岁了。二十七八岁在那时的我们是一个很遥远的概念。当然,尽管小伙伴都把他当成大孩子,但没有谁愿意跟一个傻子玩耍。我也是不愿跟他玩的,有时与他说话也不过是敷衍,只是希图他早点离开。记得很多回我在自家门口玩,火生忽然就跛着足走了过来,很委屈的神情问我说:“美鸿美鸿,你说我是不是猪头癫?”在老家,癫痫之类的疾病一律被“猪头癫”三个字代替。当然这三个字还含着骂人的贬义。

我爱理不理地说:“不是。”

火生说:“当真不是吗?”

我说:“当真不是。”

“可是,地根说我是。他骂我是猪头癫。”顿了顿,火生又像回忆起来了似的,继续说,“还有铁柱也说我是。你说我当真不是吗?”

在我摇头附和的肯定里,火生心满意足地跛着足走了。然而,隔了不过三五天,火生又会跛着足走到我家门口来,对正和小伙伴玩耍得起劲的我一本正经地问道:“美鸿美鸿,你说我是不是猪头癫?”

这回,火生又会列举出村里其他几个曾捉弄过他的男生的名字。当然,也很可能就是上回他已说过的地根和铁柱。

我于是给火生出主意说:“下次谁骂你,你就说他也是猪头癫。”

火生于是又心满意足地走了。但隔不了几日,火生准保重新到我家门口来,不厌其烦地继续追问着那个会让人耳朵生茧的话题:“美鸿美鸿,你说我是不是猪头癫?”

在他重复着又有谁谁骂过他之后,我说:“不是跟你说过吗?谁若骂你,你也骂他。”

火生满脸委屈地说:“我骂过他们了,可是他们要动手打我。”

我懒得理他,于是火生满腹委屈地走了。我记得又一次,当火生再来重复那个无聊的问题时,我很不耐烦地说:“你就是猪头癫。”

我以为火生会满腹委屈地走开,然而,我生平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到一个傻子脸上竟对我露出了愤怒神情。火生咬了牙,目光里还带着凶意,甚至他的手竟攥起了一个拳头。

我惊得赶紧后退了两步!不止是怕他的拳头会真的砸下来——是的,我忽然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自尊不止存在于正常人那里!

火生只是挥挥拳头走了。那次以后,我没有再敢取笑火生,而火生似乎也较从前少到我们家门口来询问那个傻问题。直到不久有一回,我在屋旁的池塘边洗一个小木盆,不巧木盆竟不小心浮到水中间去了,我有些焦急,恰好火生牵了他们家的牛从池塘边经过。我说:“火生,快来帮忙把我的盆弄过来!”

火生跛着足走过来,用他手上的木棍很快把盆捞了过来,然后,他趁机又重复着问我说:“美鸿,你说我是不是猪头癫?”

“不是的,你不是。”我肯定地回答说。我这次的回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真诚。年少的我已然意识到,没有一种生命是可以受到漠视的。

不过,火生的这个傻问题并没有伴随更久我后来的年少岁月。发大水的那年夏天的某个傍晚,火生整晚都没有回家。六妹太太也许有种预感,当晚就在村里逢人打听。次日清晨六妹太太又四处寻找,蓦然望见河面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我记得她还问我说:“妹子,你眼尖,帮我看看河上飘的是什么?”

这个善良的傻子火生不幸就那样淹死了。六妹太太哭得非常伤心。后来,我听见村里许多人叹息说火生早死其实是一种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忽然想起这样一种说法:“我们每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都是有缺陷的。有的人缺陷比较大,那是因为上帝特别喜爱他的芬芳,就咬了一大口。”

我在想,上帝是不是特别偏爱火生,所以给了他那么大的生理缺陷;是不是太想念他,就又那么快地把这个没能在上帝眼里长大的孩子召回到身旁去?我们祈祷人世以外真的有天堂,那给一切活着的和已故的善良人都是种慰藉。

二、傻子的爱情

也许我该相信,傻子也可能会有爱情的。我们老家村里的恰恰就是例证。

说起傻子恰恰的身世,有些悲凉也的确有些玄乎。恰恰父亲老早就因病去世了的,不久他母亲也因病死去。恰恰在家排行老末,上头有哥姐共七人。但不知从哪年起,恰恰的这些正值青壮年的哥哥姐姐竟都因这样那样的病症相继暴病身亡。后来村里有人说,是他们家祖坟的风水不好。总之,他们家里到最后只剩下了傻子恰恰一人。

傻子恰恰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人物。“恰恰”如何有这样一个名字,没有人能解释得清,但如果村里谁家在傍晚鸡上埘的时候发现无缘无故少了一只,或谁家菜园外围的篱笆被人恶意地给拆除,不用猜,十有八九是傻子恰恰干的。傻子恰恰一般不与人说什么话,他能唤起人的注意全仗着他的偷鸡摸狗与横行霸道的行动。孩子是用“好人”与“坏人”来评判这世界的,傻子恰恰在村里小孩的眼中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坏人。没谁敢招惹恰恰,哪个小孩要在半路里不留神见着了恰恰往往都会退避三舍的。傻子恰恰的恶行比起古时年少的周处委实不为过。但村里大部分人对傻子恰恰除了憎恶之外,也抱着一定的同情。谁让他是个智力比平常人低下又没爹没娘的傻子呢?

没有人的管束,傻子恰恰更有些为所欲为。后来傻子恰恰到长大些,大概是也知道村里人都不喜欢他,就一个人流落到他乡去了,但谁都不知他去了哪里。然而,就在人们都要将傻子恰恰给忘了的时候,他竟然回到家乡来了,且不是一个人来的,恰恰回来时还带了一个比他有着更严重智障的女子。

恰恰在村里还有两间瓦屋。但家徒四壁,甚至连一张像样的床都没有。恰恰一房下的婶母给了他一些柴草和粮食。于是,通过他的婶母,全村人便都知道了这个傻子恰恰对那名智障女子说了他一生里最石破天惊的话——

恰恰说:“你放心,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恰恰还说:“你跟着我,我们都好好过,是不会饿死的,政府不会不管我们的。”

这些话听着怎么都让人觉得有些酸酸的。但那名智障女子似乎不明白的,跟恰恰在村里呆了不到三天,就失踪了。

恰恰于是又离开了村子。

这回,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恰恰的离开是寻找他的爱情去了——我们愿意相信,傻子也有爱情的——它能复苏人性里最朴实的东西。

三、用手走路的人

不知道久居异地的游子回忆起荒凉的故乡会是怎样的感觉。我想,对于双脚残疾的木根来说,或许那回忆也是充满了悲凉的。

记忆里,木根家住在村西头很远的地方。有一次我跟了家人偶然经过他家门口。也许是夏天,木根家大门前有一棵撑出大片浓荫来的很茂盛的谷树,周边的许多邻居都搬着小板凳在这谷树下乘凉。让我感到兴趣的是那棵谷树的枝干居然很低就有了许多的杈枝,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顺着那树杈爬到树上去玩耍。

这个时候,已经成年的木根只和这群在树底下纳凉的人们面对面地坐在他家的门槛上。人们说笑间,忽然就有人对木根起哄说:“木根,来变个把式给大家看唦!”

木根于是有些兴奋起来,用臀擦着地挪到屋外的空地上——那棵谷树也把浓荫延伸到了这里的——在人们的喝彩声里,木根双手运力撑住地面,然后慢慢地把不能走路的残疾的双脚抬起来,几乎抬到了与倒立着的身体完全垂直的高度,然后用撑着地面的双手来回走了整两圈。

人们兴奋地大叫着:“木根,再来一遍,再来一遍!”但木根极聪明地在人们最欢的时候收了场,慢慢地挪回到他家的门槛边去了。

不知道木根倒立着用手走路的这招本领练就了多长时间。然而我对那棵谷树的兴趣是要更大于看木根的把式的。此后,我也间或有几回从木根家那棵大谷树前经过的,但从来不敢爬上去玩耍。我每每能瞥望到独自呆在他家堂屋里无所事事的木根。我想我的之所以不敢去攀那棵谷树上玩,就是因为这个木根,这个在人们请求他变完把式享受完眼福之后就被人给遗忘了的残疾人。也许因为被遗忘而显得落寞,因为落寞竟而变得有些阴鸷——每每一瞥中的木根都给我这样的感觉。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发生,木根或许会一直那样落寞地呆坐在他家的堂屋里消耗着时日,间或在他家门前的谷树底下多出几个邻居时,被人起哄着耍玩一下他的倒立着用手走路的把式。——然而不久,他家里出了大事。

木根家里除了他,还有母亲和一个姐姐。有一天,木根姐姐哭着对她母亲说,傍晚她在厢房里洗澡的时候,总感觉到有人在偷看,但不能断定是谁。其实在此不久之前,木根的母亲也经历过类似的遭遇,而且不止一回。这件事几乎都在村里传遍开来的时候,真相也渐渐浮出了水面。原来那个偷看洗澡的人,竟然就是木根。那时农村的房子,除了中间的堂屋,左右厢房里都设有阁楼的。木根趁母亲和姐姐洗澡之前,不知怎么偷偷爬上了阁楼,趴在那里偷看她们洗澡。

木根被母亲狠狠揍了一顿,接下来是“天煞的”、“骗债的”等等的无数流言,通过木根的母亲,木根的姐姐,通过村里人的口口相传扣在了木根的身上。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容置疑地认为木根可恨可憎;所有能见到木根的人都用刀子一样鄙夷唾弃的目光蔑视着他。当然地,木根也不可能再在人前表演他的用手走路的把式了。

一个毫无预兆的日子,木根从小村里消失了。有人说他寻死去了,但后来人们都知道他没有走向绝路。村里有人在城里见到过木根。木根用他的绝技——倒立着用手走路的方式行乞过着活。

后来,木根的母亲和姐姐都被木根接去了城里,木根靠他用手走路的绝技赚钱买了房子,还娶上了老婆。只是,我无法想象现在的木根,是否还会忆起在故乡的日子,或者都已尘封在了心底吧?有些事,也许,我们真的不如索性忘记。

四、教室门口的坏孩子

那是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有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能见到的一幅画面。

我们下午是两点半上课。三点十五分,下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过,老师慢悠悠地拿了备课夹离开教室之后,三点十五分到三点二十五分——几乎每天——这课间十分钟的休息时间里,总能见到一个男孩飞也似的冲出教室。

三点二十五分之后,第二节课的上课时间,有时恰巧刚打上课铃,如果第一节课老师稍微拖堂,那么可能会超过五分钟,或者十分钟,那个以飞快的速度冲出教室的男孩总是迟老师之后站在了教室门口。

我记得那是班主任老师的语文课。我记得那个男孩总是怯生生地低垂着头。那个季节好像是春天,青黄不接的日子。下午的太阳照着男孩涨红的脸庞,也照在教室讲台前的半壁黑板上。这幅画面每天在这个时候定格。

“你为什么迟到?”老师放下教科书,转过头对他说。这是他第二次迟到时老师的问话。头天的迟到老师根本没在意,挥挥手就让他进了教室。

男孩低着头,一言不发。老师有点生气地挥手让他进了教室。

隔天,他又迟到了,老师重复相同的问题说:“你今天又为什么迟到?”

男孩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到底为什么迟到?”老师扭头瞟他一眼,生气地说。

男孩嗫嚅着回答说:“我回家了。”

“回家?上课期间你为什么跑回家?”

“吃饭。”男孩小声且小心翼翼地说。

“什么?你说大点声你回家干什么?”

男孩稍稍抬起头,望了老师一眼,复低下重复说:“吃饭。”

老师变得有些愤怒,向着全班同学疾言厉色地说:“大家看看这位同学,撒谎都没有水平!他说他回家去吃饭!不晓得这个时辰他回家吃什么饭?”

老师又重新打量一番站在教室门口低头不语的男孩,然后又转向全班同学说:“大家千万不能向这种同学学习,迟到,撒谎,你们再看看他身上的穿着,哪里还有学生的精神面貌?”

大家齐刷刷的目光盯着门口惊恐不安的男孩。男孩的上衣竟然敞开着没扣上,男孩的裤腿也竟然是挽着的。

男孩尝试着不在课间时回家,但只坚持了一回,之后他照旧回家。他的撒谎真的很拙劣,回答老师的询问时,他仍是“吃饭”两个字。

在老师的斥责里,在全班同学齐刷刷的目光里,男孩成了爱撒谎、不讲文明,不讲道德,不爱学习的不折不扣的坏孩子,成了每个学生都应引以为戒的反面教材。

后来,男孩辍学了。后来,大家都知道了男孩为什么课间回家。原来他没有撒谎,他是真的回家吃饭。那时男孩家是村里生活最困难的一户,他家每天只吃两顿饭。他三点多跑回家里吃的是他的晚饭。他的衣服敞开着,因为他们家的确找不到可以缝补的纽扣;他的裤腿挽着,因为他的裤子太短怕被人笑话。

值得欣慰的是,男孩长大后家里成了村里最富裕的家庭之一。这仿佛像个童话,可是,面对这个仅获得短暂学习机会的男孩,我们每一个人都失去了什么,并且永远找不回来。



原载  美鸿文章 2020-02-29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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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何美鸿丨故乡,那底层的人生》 发布于20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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