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纬丨活八十岁打九折:叶希臻老师 - 世说文丛

计纬丨活八十岁打九折:叶希臻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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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老师名进,字希臻,江苏人,是我在远洋学院读书时的审计老师,那一年,他老人家六十八岁——1988年,职称还是副教授。

记得系主任邹广彦先生多次找叶老师,让“弄几篇论文发发”,意思是“好评正高职”,叶老师两手一摊:“论文早有的,抄家都抄走了,又没有发还,你教我怎么办?”

叶老师始终没有“弄”。

多年后,我渐渐理解,以他老人家1938年负笈四川大学商学院的资历和早已成为本地财会界权威的身份,“弄几篇论文”,甚至一两部著作,不难,他之所以坚决不弄,是不愿虚于应付,因为财会只是他立足社会的专业,而兴趣爱好,心血所注,却是中国古典文学、书画金石等领域。

我从课堂上泛泛的学生到入室近乎叶老师的私淑弟子,就是以写字为开端,拔高一点说,是“书法”。

开学不久,要装饰教室,班主任让我写两幅字,因为填档案表的时候,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在特长栏里写了“书法”。内容是班主任给的,其一是韩愈《进学解》中的名言“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前一年我在中山路古籍书店买到一部中华书局四部备要线装本的《古文辞类纂》,那里面的作者一律称字,如“柳子厚”、“欧阳永叔”等,与近数十年古文选本直称古人之名的现象,迥异其趣,可能我不自觉地受了影响,在落款的小字里,擅自将韩愈改为“韩退之”。

字上了墙,别的老师视而不见,唯有叶老师,来上课的时候,刚走上讲台,眼睛往墙上一瞥,略驻了片刻,下了课,问前排的同学:字是谁写的?同学一边说我的姓名,一边转身指我的座位。叶老师走了过来,问我:“你写的字?——韩退之是谁?”

我赶紧站起来:“是韩愈……我写得不好,您批评。”

叶老师露出笑容,点点头:“写得不错。好好读书,好好写字。”

字和书拉近了我和叶老师的距离。

第二学期,叶老师已经不教我们了,有一天中午下学,我和叶老师在操场遇到,一同往后门走,老师问我最近读些什么书,我说在读汉赋,老师又问:“是读《文选》?”我老实回答:“还没有《文选》,读瞿兑之的《汉魏六朝赋选》。”

“那不行,要读《文选》。改天你到我家来,我送你一套。”

我有些吃惊,赶忙致谢。后来想,老师也就是一说吧,我怎么好意思登门要书。

过了大约半个月,叶老师托同学捎信,问我怎么还不去取书。

看来老师不是信口说说而已。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敲开了叶老师的家门。老师住在学院后院教职工宿舍的一楼,两室一厅,老师和师母一人一屋,因为叶老师早睡早起,每天的“新闻联播”一结束,便洗漱就寝,凌晨四时准时起身,一杯淡茶,点灯伏案,读书治学,而师母要近半夜才安歇,早上自然起得晚些。客厅是二老的公共空间,家具朴素,壁上字画却不少,有一幅小楷的横轴,内容很多,仿佛是陶渊明的一篇什么文章,还有一幅刘诗谱先生的章草立轴,高古朴茂,我印象很深。

落座没说上几句话,叶老师便取出了要送我的《文选》:16开本的三大册,1977年中华书局缩印影印胡克家刻本,李善注。这书早几年我在书店见过,记得定价近十元,超出了我一个初中生的消费能力,现在叶老师慷慨相赠,我大喜,同时又有惶恐不敢当的成分在心里。

“不要紧,别当回事,书就是读的,你好好读。”叶老师轻松地微笑着说。

这部《文选》,我读得用心,只一篇昭明太子的序,就背得烂熟。那日坐下闲聊,知道叶师母与我家竟颇有渊源。师母姓尹,湖北人,但说话有京腔,上世纪四十年代就读辅仁大学数学系,毕业后到青岛教书,学生中有自己的亲妹妹,同桌是我的小姨婆(祖母的小妹妹),“那时我们都年轻,处的跟亲姐妹一样”,解放后,师母先在11中,做过我父亲中学的数学老师,后来调到四中,与执教于语文组的我的大姨婆(祖母的大妹妹)又成为要好的同事,我家四世同堂聚居的老宅,叶老师和师母竟都曾去过。

“见过你太爷爷,那么长的白胡子飘着,”师母笑着用手在胸前一比量,她老人家比叶老师活泼得多,话也多。

长辈们过去的交往,把我和叶老师的关系更加推进,师母也不当我是外人,以后每回我去,老两口都一齐陪坐,闲聊之外,还曾为我的前途绞尽脑汁地出过主意。

叶老师很少说别的,总是勉励我读书、写字,不断地送我书,有《历代散文选》,有《西泠四家印谱》,有1979年第一届全国书法比赛的作品集……有的书,比如中国书店影印的《书法大成》,老师就明确地说,这个不送,是借你的,看完还我。借读有借读的好处,我是1991年初到北京过春节的列车上,一宿读过《书法大成》的,读得快记的却深。

我的师长中,劝学之心最炽的,一位是谷宝田老师,一位是叶老师。母亲的一位同事的夫人,曾在叶老师当年下放劳动的工厂当工人,说即使在那些非常的历史时期,叶老师也自费订报,看完让青年人带回家,好好读。

叶老师的书上常钤一枚“叶希臻藏书印”的长方朱文章,镌刻精美,张叔愚先生所赠,老师曾拿给我看,是一枚角章,小篆为主,又加了点钟鼎的特色,当是张先生的精心之作,后来果然收入《张叔愚书法篆刻选》。老师说,他和刘诗谱、张叔愚、黄维宪等年龄相仿的岛上文人画士,常常诗酒流连,“很有意思的,有机会带你见见他们”,其时刘诗谱先生已弃世,别的还在。

“你叶老师在四川那几年,学会了,一个喝白酒,一个吃辣,不好,刺激胃”,师母不满意这点。

我们毕业不久,叶老师退休,但是系里马上返聘,因为航管系资料室的外文图书很多,用了几年后,有些乱,邹主任想好好管理一下。这是个“好汉子不屑干,赖汉子干不了”的活,主任来央求叶老师,本想试试,没想到一开口,叶老师便爽快地答应了。

那是有一次去,叶老师不在家,师母告诉我的。

第二次我去,叶老师躺在床上。

“起不来啦!可有人用他那些老年间学来的外文了”,师母冲我大声说,叶老师躺着笑,等我坐近了,才慢慢地道来:“我一口气整理了五千本,蹲下,起来,当时不觉得怎样,后来腰不敢动了,想想,也七十岁了,老啦。”

叶老师不听我的劝阻,坚持坐起来。我们聊到了身体、疾病。

“我一辈子不知道医院的大门朝哪开,可是我如果得了绝症,马上开刀,毫不犹豫……我预备活八十岁,打九折,八九七十二……”

“怎么可能?”我以为是老师开玩笑。

1992年的年初,有一天晚上,我去看叶老师,在学校后门外的水果摊上买了一点橘子。那晚老师家里人很多,子女都在,墙上赫然高悬叶老师的大照片,两旁搭了黑幔。

原来是遗像!

原来是灵堂!

我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手中的提袋却瞬间断了一边,橘子滚了一地。

师母缓缓走了过来:“是元旦吧,你叶老师感到肚子不舒服,去医院一查——胃癌,你知道你老师的脾气,要马上手术的,托人,找了一个好大夫,送上一千元的红包,以为这下保险了。手术刚做完的时候,还好,你老师身体好啊,他饿,等到让吃饭了,吃一点,结果发起高烧,一检查,是缝的不好,吃的饭都漏到腹腔里去了,那位主刀,下手术台就到南方旅游去了,别的大夫都不管,拖了几天,你老师就走了”,师母凄然一笑,“你看看,没几天,我们家,稀里糊涂地,少了一个人……”

第二天是葬礼,天很冷,我作为后期弟子的代表,和老师的公子一起,抬棺,送老师进了火化间的大门。

用旧话说,是“一语成谶”。算阳历,1992年,叶老师恰72周岁,算阴历,还在辛未岁末,是72虚岁。他老人家是玩笑偶中,还是有所预卜呢?

前几天又读《文选》,想到叶老师辞世垂三十年矣,音容笑貌却还鲜明地宛在眼前:红润的面庞,戴一幅宽边眼镜,银色的绻发熨帖地背梳着,通常是西装、领带、革履,秋风起时穿一件银灰色的风衣,极有风度,开口是江苏口音的普通话。那时我的同桌爱好美术,有一堂课他在笔记本上画了一幅叶老师的速写,我觉得非常传神,抢了过来,夹在书中,到现在是几经搬迁,要找也难了。


2019年9月13日旧历己亥仲秋节

原载 2020年元月18日《青岛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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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计纬丨活八十岁打九折:叶希臻老师》 发布于2022-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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