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即墨听得清清楚楚,大夫对秦五莲说,是的,晚期肺癌,还有三个月时间,最多不超过半年,让他好好休息,吃点好的,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吧。
史即墨的心往下一沉,立刻黑成一个窟隆,他在这个黑窟隆里怎么也探不出头来,于是就想哭,在医院的走廊里哭成什么样子也不会有人计较。这时,他听到秦五莲哭了起来,秦五莲是史即墨的老婆,史即墨想,老婆哭了,自己就不能再去哭了,只有自己的父亲过世,或者秦五莲的娘死了,他们夫妻俩才能联袂来哭,否则的话,那就有些不成体统。再说了,唱戏的有红脸有白脸,生活中有强者有弱者。此时此刻,史即墨拿不准自己该做红脸还是白脸,但他想做个强者。于是他就推门走进去,对大夫说一声谢谢,然后挽着秦五莲的腰肢走出来。
那一瞬间,史即墨心头滚过视死如归的凛然。
史即墨所在的东海贸易公司正在研究工人下岗的事情,听了秦五莲的哭诉,又看了医院的病历,领导心中涌起巨大的怜悯,他们对秦五莲说,嫂子莫哭,即墨是个好同志,公司的处境再困难,我们也不能让他下岗,他活着是公司的人,死了是公司的鬼。在这三个月里,不,在这半年时间里,我们一定要让即墨同志品尝到人间的温暖,即使他去世,公司也要对家属进行抚恤。
回到家里,秦五莲对丈夫说了领导的关怀,史即墨感动得不行了,他说我不能呆在家里等死,我明天就去上班,死也死在岗位上。秦五莲说,那是何必呢。史即墨说,你不懂,我说上班就要上班。其实秦五莲心里很明白,她也是国家职工,她知道死在岗位上那叫因公殉职,如果死在家里就另当别论了。
到了晚上,东海贸易公司的领导来看史即墨,他们不仅带来全体员工的问候,还带来了全体员工的爱心,领导把一千四百二十八块钱放到桌上,对史即墨和秦五莲说,这是公司全体员工们捐献的,听说即墨同志身患绝症,纷纷献出爱心,就连平时一毛不拔的赵平度和魏栖霞都慷慨解囊。
史即墨有点儿迷糊,他说,我没听说公司有这两个人啊。
领导笑了说,就是把儿子送到日本上学的那两口子,你忘了,公司的人给他们起了日本名字,管老赵叫朝三慕四郎,管小魏叫未婚先有子。
史即墨也笑了说,是他们呀,知道知道,真不该让人家破费。
秦五莲在一旁说,真不好意思,让日本友人也跟着捐款。
领导又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希望史即墨坚强起来,紧紧扼住命运的喉咙,重新扬起生活的风帆。这些话把史即墨和秦五莲感动得热泪盈眶。
第二天,史即墨扬起风帆去上班,公司的人见了面都和他打招呼,有的说,即墨,想开一点,人嘛,怎么的也是一辈子。有的说,即墨你真行,假如我有那天,一定也像你这样。说完了这些话之后,人们都和他握一下手,让史即墨心里一次次受到感动。其实他不知道,当他进了自己的电工房里以后,人家就到水池上洗手去了。以往上班后,用不了多久就有人来喊,即墨,来活啦。要么是电梯出了故障,就是中央空调有了毛病,史即墨就背上工具包去干活。这一忙,差不多就中午了,等他回到电工房吃饭时,公司的人就会来找他干点私活,大到彩色电视机,小到电子打火机,朝三慕四郎常常让他修鱼缸用的滤水器,而未婚先有子却经常让他给修一只电熨斗。
今天没有人来喊他干活,电梯好好的,空调也好好的,史即墨想,等到中午,
给同事们干点儿私活也行,一边想着就到餐厅去打饭,大家见了他,都往他饭盒里拨菜,王莱州给了他一只狮子头,陈昌邑塞给他一条烤鸡腿。回到电工房,史即墨吃着狮子头和烤鸡腿,忽然想起一些对不住同事们的事。譬如马荷泽让他修电视机的事,那天史即墨发烧,中午没吃饭,还把早上吃的饭吐了,趴在电工房里迷糊了一天,结果耽误了马荷泽晚上看球。史即墨想,真对不住人家,早知道自己还能活三五个月,说什么也不能耽误人家看球。
到了下午,还是没有人来找他修理电器,史即墨有些着急了,心里一面感激还一面埋怨,感激的是大家怕他累着,有点儿小私活也不来找他。埋怨的是大家也太客气了,现在不来找我修电器,等我死了,你们还要去找别人。按照史即墨现在的观点,大家有什么活赶紧拿来,让他里里外外修理好,等他撒手去了那天,大家好歹有个念想。譬如某人要刮胡子,拿起电剃刀一摁开关,立刻就会想起这是即墨给我修好的,啊,即墨是个好人,他走了有三年了吧。
三天过去了,史即墨觉得很无聊,等到三个月又过去了的时候,史即墨已经适应无聊的日子了。他找过公司领导,想要点活干,领导亲切地说,干什么活呀,快去歇着,有困难就来找我。史即墨把这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说,歇着吧,你个快要死的人了。因为没有事干,史即墨便开始揣摩同事们的神态,每天早上见面的时候,大家都说,哟,即墨,你的气色挺好。然后一笑就走开了。史即墨在那一瞬间发现,人们的笑容很像一张大面额的伪钞,而且,在这张伪钞后面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他怎么还没死……
史即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好像他欠了大家一个很大的人情。温暖的春天过去了,炎热的夏天也过去了,凉爽的秋天让人开始思考了。中午在餐厅打饭时,王莱州说,哟,即墨,胃口挺好呀,能吃能喝的。而陈昌邑则压低声音说,多吃点,即墨,没准你还能跨世纪呢。拿着饭回到电工房,史即墨一点胃口也没有了,他觉得自己首先要解决生和死的问题。
到了下午,公司传来一个噩耗,一个叫张薛城的员工在街上被汽车轧死了,这个消息成了公司的话题。史即墨在电工房里听到门外有人说话,是朝三慕四郎的声音,他说你们看看人家薛城,不吱声的就死了,多叫人怀念啊。接着,另一个声音说,咳,这世道,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史即墨听出来了,是未婚先有子的声音。
从这天开始,史即墨的精神恍惚起来,他老在想,我怎么办,是死还是活?
注:小说中所有人名皆以山东省内地名称呼,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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