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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周丨漫谈京剧《玉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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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避瘟疫,闲得无聊,从网上搜到各个流派各位角儿各个时期的《玉堂春》来听,听来听去,花费时间查考起这出名戏的来由。

《玉堂春》是京剧旦角的开门戏,四大名旦及徐碧云、筱翠花那一辈旦角都在不同舞台演绎,后来的黄桂云、张君秋、赵燕侠等都唱过这出戏,各有特色,精彩纷呈。其中一段“苏三离了洪洞县”更是成了流行歌曲,而“会审”一折中,旦角跪地大段唱,令人百听不厌。

剧情本末

《玉堂春》一剧,演的是明时义伎冤狱事,据傅惜华先生考证,这出戏的史实出于明嘉隆年间,审理该案之人,为大清官海瑞。傅家藏有明人李春芳所著《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传》,卷二有《妒妾成狱》一案,事迹与此剧大半相同。其事实为:

“南京聚宝门外,有一王舜卿,父为显宦,致政归,生晋都下,与妓玉堂春,日久情深,不忍相舍,乃所携之金渐消,还只恋妓,后囊罄,然妓待如故,但鸨日憎。生不得己出院,流落都下,寓一城隍庙中廊下。有卖果者见之日:公子乃在此耶?玉堂春为公子誓不接客,命我访公子所在,今幸勿他往!乃走报玉堂春。妓诳其母,往庙酬香。见生抱泣曰:君名家公子,一旦至此,妾罪何言!然胡不归?生日:路遥费多,欲归不得。妓与之金曰:以此置衣服再至我家,当徐区画。生盛服饰,仆从如往,鸨大喜,鸨相待有加,设筵。夜阑,生席卷所有而归。鸨知之,挞妓几死,因剪发跳足,斥为庖婢。未几有一浙江客,兰谿人,姓彭,名应科,闻妓名,求见,知前事愈贤之,以百金为赎身。逾年发长,颜色如旧,携归为妾。初商妇皮氏,以夫出,邻有监生,俛妪以通。及夫娶妓,皮妒之,夜饮暗置毒药,妓疑未饮,夫代饮之,遂死。监生欲娶皮,乃峻皮告官,云妓毒杀夫。妓曰酒为皮置。皮曰:夫始终妓为正室,不甘为次,故杀夫冀改嫁。妓遂成狱。生归,父怒斥之,遂矢志读书。登甲后,擢御史,按山西。时公已转浙江运使。生以告之公,可为生根究此女,公诺之托。至浙询之,乃知妓成狱已久。一日,察院录囚犯,解妓往审。值公轿至,妓即攀公轿告曰:老爷神狱,小妇冤于囹圄,乞爷爷救之,公沉思曰,舜卿曾托究此妓下落,今日可救之,以脱其罪,日后可好与舜卿相见。乃即带归衙审。令隶去速刘妪胡监生等至,不服,乃潜匿一卒于庭下柜中,监生皮氏与妪,俱受刑于柜外,公伪退,吏胥散。妪年老不堪刑,私谓皮曰:尔杀人累我,我止得监生银五两,布二尺,安能为此挨刑?二人曰:老妪娘,再奈烦一刻不招,我罪得脱,当重报老娘!柜中卒闻此言,大叫曰:三人已尽招矣!公出,卒面证,俱服。于是,海瑞判决如下:‘审得皮氏,以夫久外不归,乃与胡才成奸。应科娶周氏(玉堂春)而归,伊见执妒,置药毒之者实矣!岂周疑不饮,科乃饮之,而中毒死,何尤反陷周之不甘为妾?杀科将以再事他人,恶毒之心,胡甚之耶!然伊虽恶毒不尽,亦无此能陈告,必胡才之奸计也。皮氏大辟抵命,胡才合应拟戍矣。’后来,海瑞令人伪为妓兄,领回籍后,与舜卿为侧室,妓冤得白。”

案中人物,除王金龙之姓及皮氏无异外,玉堂春乃周姓而非苏姓,沈燕林为彭应科,这是作者因为案件涉于娼门情欲之事,故为回护,隐其真名氏。然而其中有两点可疑,一是书中所谓海瑞审理此案,在转任浙江运使时,《明史·海瑞传》中记载,海瑞从未在浙省任职;二是查《江宁府志》,明朝嘉靖隆庆两朝前后,也没有由甲科出身擢授山西巡按的王姓之人。或许是因为此案涉及隐私,作者有意回护,托之于海瑞身上。

傅惜华先生家里还藏有钞本戏曲,有《破镜圆》传奇一种,说的就是玉堂春、王金龙相爱事,因剧中二人虽经种种被折,后来终于破镜重圆,遂有是名。审看词章律法,结构排场,大概出于雍乾以后人的笔法。后来梨园盛演皮黄之《玉堂春》一剧,是根据据《破镜圆》传奇,翻换改制而成的。

四大名旦与《玉堂春》

据齐崧先生说,梅兰芳的《玉堂春》是由他的大伯父梅雨田亲授的,唱腔多半是本着他的祖父梅巧玲先生的唱腔。梅先生初登台时,常演这出梅府名剧,据说,他演唱《玉堂春》从不和《起解》联起来一同唱,《起解》和《玉堂春》两折戏都是单独演出。齐崧先生看过梅兰芳大师的演出,他描述道:“他(梅兰芳)出台时,一声‘苦呀’,可以引起台下的轰堂好。他一出场就显得眼前一亮,艳光照人。头上戴的是银泡,左边是一缕甩发,右边是蓝色的头巾。身穿大红沿蓝边的罪衣罪裙,足蹬蓝色的彩鞋。出台时仍是他一贯的亮相,文风不动地站在那里,然后徐步向前。唱道‘吓得我胆战心又寒’唱腔低迴,必然又是一个轰堂。一声‘崇爹爹呀’一个高腔,声震屋瓦,台底下又是一片掌声。崇公道带着他进入大堂时,一个圆场,走的是稳练多姿,美不胜收……玉堂春二次出场,念了大段念白,字斟句酌响遏行云……因为眼到,手到,配合身上的扭动,与唱腔配合,打成一片,可以说是已达艺术之顶点。唯一可以批评的是他的一双眼睛,生来柔媚。虽在凄楚之中,也不能掩其柔媚。身在缧绁之中,亦不能掩其雍容之度。以后有人向他说明,他就将这出名作挂了起来。”

四大名旦中,全须全尾唱《玉堂春》是由荀慧生创始的。整出戏由“嫖院”起,继而是《庙会》《起解》《会审》《探监》和《团圆》,全剧要演十六个小时,荀先生前花旦,后青衣,是一出很为吃重的戏。

据看过荀先生演出的老票友讲,“嫖院”一场是荀的拿手绝活,在这折戏中,他没有像在其他花旦戏中那样妖媚风流,究其原因,苏三一角是个青衣,不能与一般的花旦对待。他的出场与众不同,喊完“苦呀”之后,在锣鼓点子中,由帘内飞步蹿出,低着头,走一个小“S”形的台步,奔到九龙口,将头猛抬,甩发飞起,然后再念“喂呀”再低下头去拭泪。这是他自成一格的出场式,成为许多花旦、特别是坤角儿们效法的榜样。他的嗓音虽然不亮,但是行腔有一种特别的韵味。现在网上能找到他早年留下的录音。在做、表方面,尤其擅长,唱“大人哪”一句时,一足翘起,一手拿着鬓旁甩发,浑身颤抖着,表情甚佳。唱“十六岁开怀是那王,王,王公子”一句,娇羞毕露。在舞台上,荀的表演是动态多而静态少,两眼灵活,手势脱不了花旦的韵味。

再说尚小云先生。自从白牡丹(荀慧生)在上海贴出了全部《玉堂春》之后,在平、津一带也引发了不小的震荡,尚小云随之跟进,排出了他的新《玉堂春》。他的《玉堂春》不带嫖院,而是由“起解”起,接演“会审”,以后再加上“王金龙探监”,一直到“团圆”为止。他是以铁嗓著称,所以他愈唱愈亮,从无声嘶力竭之时。唱“起解”是一丝不苟,与平时唱法无异。八句“反二黄”,一字不减。以下的“西皮”,和“会审”也是完全唱足,一气呵成。以后的“探监”及“团圆”,再加上大段“南梆子”和大段的流水,更为全剧生色不少。如今常见他的孙女尚慧敏女士按这个唱法表演,在唱“也甘心”时,声音高亢发出爆音,尚派需要好嗓,没有刚劲是唱不出尚派的味道的。

梅兰芳先生后来不演《玉堂春》,与程砚秋先生有一定的关系,据说程先生第一次到上海,打炮戏便是《玉堂春》,梅兰芳先生看了这出戏,感慨道:“还是老四(程砚秋)演得好!”从此就不再贴这出戏。苏三一角的悲剧意蕴恰好适合程先生的表演,可以说他把悲剧中的苏三演绝了,听他唱从苏三帘内的一声“苦呀”,声音洪亮中带着哀怨,已经表明了苏三当时的心情,“来至在”三字走低腔,“举目向上观”一句,唱到“上”字时,收住,然后吐出“观”字并放开嗓子送出。他的嗓子宽如黄钟大吕,细如微雨游丝,收放自如。一个人能自成一派,绝非偶然之事。“会审”一大段唱,行腔吐字均有独到处,如珠走玉盘,圆润细腻。如“冲冲怒”“拉拉扯扯”“也甘心”等句,均为他的得意之作。“玉堂春好比花中蕊。”“花中蕊”三字用的是高腔,先以细若游丝的音量,以后则以一泻千里的音量放出。

审冤案还是审花案

四大名旦的《玉堂春》,梅兰芳的苏三是“大家闺秀”,荀慧生的苏三是“窑姐儿”,尚小云的苏三有点难像“侠女”,只有程砚秋先生的苏三是悲剧中女性。周恩来的评价很中肯,说只有程砚秋的《玉堂春》是“公案”,其他人都是“花案”。这个说法得到了荀先生的佐证,荀先生秘书张胤德在《回忆荀慧生先生几件事》一文中,谈到上世纪五十年代荀先生曾给人艺讲述自己演《玉堂春》的体会,在讲座中,“他并不谈什么“反封建”“苏三对爱情的忠贞如何高”等等那些老套子,而是用“审花案”三个字来暴露封建社会法律的虚伪性。”张胤德回忆:“荀先生在家中备课时曾说过,旧社会‘审花案’为什么多在夜间,不在大堂而在衙门花厅,就是在老爷们酒足饭饱之后,提出女犯人来开心,问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说那些令人掩耳的脏话,对这些,犯人又必须回答,而苏三此时的心情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着女犯人这种心情,官僚们的心理状态实际上比‘逛窑子’还下流。”因此荀先生非常反对扮演苏三的演员演到这里一股劲地挤眉弄眼。他对人艺的演员们说自己对苏三心境的体会,说自己演的苏三在整场戏里都是提心吊胆的,唱到那句“头一个开怀是哪一个”时,先是一愣,因为这是件悲惨的往事,可又想到自己心受的人,眼睛里应该有既伤痛,又略微有些羞涩的表情,是伤心的回忆,又有点甜蜜感。他反感有的演员一唱到这里就浑身轻浮起来,唱到“是那王”时一脸欢笑,牙咬嘴唇,手揉包头绸子,眼珠子乱转,唱到“王公子”的时候,索性眼看台底下一抬下颏,用手一指台下,满眼邪气,最后“噗”一声笑出来了,还用绸子挡着眼睛偷着往下,对这样的表演,荀先生带着斥责的口吻说:“谁要说这是传统演法,那我看这样的‘传统’咱们不要!”程先生正是准确把握身遭冤屈的苏三内心,在舞台上准确表现出来。苏三因遭冤狱被提审,而主审官居然就是昔日的情人王金龙,还有身着蓝袍红袍陪审的两个老官僚。蓝袍在堂上看出了端倪,借此大加发挥,不但“药死人命的案子要问,昔日里院中苟且之事也要审”,一迭一迭的从“几岁入院”一直问到了“在神案下面续一续旧情”,如果跪在台当中的演员此时此刻满面含春,大发娇嗔,眉飞目挑,忸怩作态,故作娇羞,嗲声嗲气,向台下抛媚眼,怨案变成“花案”,看戏真成了一次集体意淫。

悲情苏三赖程塑造

李玉茹先生在谈到程砚秋大师塑造的苏三时,说:“程先生的《玉堂春》,唱腔固然精美绝伦,充分展示了程腔的艺术魅力,更重要的是他通过演唱艺术塑造了这个正直、善良、对爱情忠贞不二,却遭陷蒙冤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物形象,激起人们对苏三的不幸遭遇的深深同情……从‘那一日梳妆来照镜,在楼下来了沈燕林……’起,程先生的这段‘流水板’,愈唱愈紧,比一般唱法快些。因为已进入了冤情正题,苏三的痛苦、惧怕逐渐为愤慨不平所取代,字字入耳,闪转腾挪,唱腔优美之极,真有珠走玉盘之势,而腔中充溢着苏三的愤、气、怒、冤。……唱到‘漫说不认得王公子,黄沙盖脸我也认得清’,苏三的真爱情和满腹委屈,在腔中一泻而出。观众也被程先生唱腔中的声与情深深感动了,而对苏三的遭遇以及未来的结局寄予深切的同情和牵念。”

听程先生的《玉堂春》,感觉他的唱腔最大特点是人物分寸掌握得好。面对王金龙、刘秉义、潘必正,三人心思各不相同的审问,谁是秉公而问,谁是刁难耍笑,谁是关切同情,程先生的苏三,反应、判断、应付得各有不同,分寸得当,使人看出苏三所面临的生死攸关的审问是多么难对付;又不能不佩服苏三应付得较为得体、巧妙,而发出会心的微笑。从中欣赏到的决不仅仅是美妙的程腔,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令人无限同情的艺术形象。虽是传统老戏,却有新意,格调高而不俗,耐人寻味。说程砚秋的《玉堂春》是“冤案”,不是“花案”,这个评价是公允的。

玉堂春.p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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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学周丨漫谈京剧《玉堂春》》 发布于2022-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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