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沉默就是对邪恶的纵容。
——尼采
偷拍
“初见”酒店是位女老板,不过几乎见不着人。关键是酒店这名儿,带着诗意,对县城的食客们来说,只要是不犯“雅”过敏的。同时更多是带着强烈的煽情,据说食客们都这么认为——里头的诗韵和内涵实在是太深,一场饭局不可能说完。于是这地儿就仿佛碎了一整箱的法国波尔多干红,散发着浓烈的葡萄酒酒香,令人陶醉,令人愉快,引诱着人们前往。当然是对于喜欢闻酒识香的人,特指男人。
除了洒出来的酒香,巷子也深。巷子,就在进出县城的城关大道上——最繁华的大道,也是最安全的大道,边上,一条小路,延伸进去。恰似旁边三十层大厦,小区水泥森林里的一条林荫小道,一条香径。或者说在光天化日的眼皮子底下,最安全与最危险交汇的地方。香径又弯弯曲曲——都是两层楼,盖得不对称,有点儿像浙江乌镇,无非没有水。也不统一,有违法建筑的嫌疑。或者说是钉子户扎堆儿。也都好多年了的,灰色,半空电线凌乱,不起眼儿。 而就在差不多巷子的中间位置,赫然出现了一道崖壁。原来是酒店的外墙,涂成的。崖壁是棕黄色,这时仿佛就是县城这座商海里的一座孤岛。从远处看又恰似一块方形的巨石。之间时不时又来上几块小的石板与岩石的凸起,石板上放置了花草。“初见酒店”,这四个字儿不大,非常之低调。其实已经不再需要这四个字儿,棕黄色崖壁的孤岛LOGO早已深入人心。此时这四个字儿只能算是一幅中国画的作者题名,落款。中间亮着灯光的花格子窗,像是从崖壁掏空掏出来的岩洞。酒店的大门也像山洞,两扇深棕色的实木门,门玻璃里的灯光幽幽暗暗。进门首先纳入眼帘的是吧台,里头的老大姐收银员永远是不笑,倒与这小巧的吧台不甚协调。主要是大姐太资深,也必须资深,最好是拄着拐棍儿的老太太。要不然来吃饭的美眉们都要撅起嘴唇。
吧台左侧是一架楼梯,同样是木头的,也同样与吧台的大姐一样资深。走在上面咯吱吱作响,这自然增加了情调。吧台右侧是大厅,桌子与桌子之间都有一道隔断,算是半敞开式的情侣单间吧。
二楼就是雅座了,可是都不大。最大的也就坐五六个人。单间又非常的别致,每个的风格都不一样,茅檐低小,门也非常小。门前都有一小段儿单独的走廊,走廊非常之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个人通过,圆木的走廊扶手叫人感觉像在船上。很显然,酒店的风格是为了迎合朋友聚会,铁哥们或者铁姐们。尤其适合痴男怨女——“初见!”
果然,在二楼的一个单间里,六人的圆桌旁坐了五个人:三男两女。其中一位客人坐在下首,靠近门的位置,是开车的司机。其余的那两男两女神态甚是亲密,像是两对夫妇。两个男的都四十多岁,其中一位知识分子打扮,比较儒雅,长袖棉衬衣的下摆扎进了腰里。两位女士也都是靓女。其中的一位差不多也有四十了。不过另一位看起来却三十不到。这就有些奇怪了。
某处长觉得自己的仕途差不多快到头了。他今年四十八岁,在管理局处长的位置上已经熬了十个年头。眼看着提拔无望,再加上年龄使然,他觉得该放松放松,适当“潇洒潇洒”,寻找一下生活的乐趣了。
他是“初见”里的常客。这主要是自己的单位是在市里,县城里没人认识。再就是他喜欢酒店的情调,菜也做得挺好。于是就领着小蜜,喝个小酒,然后再来一场小恩爱。只是他更喜欢下雨天。这个天下场小雨就好啦!他进了“船舱”一见着同学就嚷嚷。
那另一对男女是他高中的同学,男的是他的铁哥们儿,高中时候干的那点事儿他都知道。后来没成,然后就偷偷摸摸,保持了好多年。所以也就不避讳。 至于司机,是自己的亲戚加亲信,某处长喜欢摆谱,走到哪里都愿意领着自己的司机,哪怕公车改革了也是如此。他骨子里那套封建的残渣余孽沉淀得实在是太多。
这么着还有个好处是放心,除了搭理一切吃喝拉撒睡,还可以长个眼神儿,给他望望风,把把门儿,司机兼保镖。所谓“群主睡觉我站岗,跟谁睡觉我不讲。”司机成了给他端枪站岗的“哨兵”表情包。
再看那小蜜,差不多有个二十七八的芳龄,很会打扮,长裙,长腿,长发垂肩。长得倒也秀气,姿色的标准是十分她就得九分,以上!关键是年轻。还有一张招牌菜是细皮嫩肉,皮肤的成色:又细又白。当然还必须要有好身材。小蜜有小蛮腰,领导有钞票。
贪官贪色,妓女爱财,这算是一笔交易了。最起码在“初见”的时候。不过一来二往日子久了也生情。于是乎就加入了这个派对,甚至觉得是一种时髦、一种炫耀了。
这是贪官的逻辑。
“来,干了这杯,哈哈!”某处长兴高采烈地端起了酒杯。身上的儒雅也脱了下来,跟外套休闲西服一道,挂在衣帽架上了。
这时,在酒店的外头,巷子的深处,停了一辆黑色的现代比亚迪轿车。它的前排,坐了两个人。
此时已是晚上九点,灯光昏暗,看不清两人的长相。巷子里又飘起了一阵迷雾,比亚迪轿车趴在那儿,像个怪物,车头冲着酒店的门口,酒店门前照着的那点儿亮正好映进了风挡玻璃里。两个人在车里一动不动,像是暗中伏着的两只猫。看来已经等在这儿很久了。
“哎,师傅,”只听驾驶座上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有件事儿,我越琢磨着越觉着不太对劲儿!”
“怎么个不对劲儿啦?”副驾驶上的回答比较苍老,看来是个老头。
“你说咱这破活儿!这酒店,”年轻的把头歪了歪,看着对方说话,“还会有传销的,在这儿开会啊,也太小了吧?”
“叫你盯着就行啦,管那么多干嘛!”师傅的回答漫不经心,也不关心。接着又打出了一个哈欠,“也是啊!娘的,这都几点啦,也没个加班费!盯、盯、盯,都盯了好几天啦!”
原来这俩人是在这里猫着盯梢的,管理局的老Y和小X,是执法人员!
“哦,”老Y师傅又咂了咂嘴儿说,“工作上些事儿,也别认真,也许就是几个传销头目,在这开会呢!这样更好,不用咱出动,猫着就行。到时候有了情况,就交给咱科长!吓唬吓唬,把他们都吓跑了,不就完了呗!反正啊,我看再怎么忙活,咱科今年也评不了先进啰!唉,谁叫咱科长不行呢!”
师傅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把年轻人给浇了个透心凉,年轻人还想着要进步。 他愣了半晌,才说道,“那你觉着咱们、咱们,今年,算是、算是白干啦?”
“哦,那怎么?白干,多了去啦!何止是白干,咱们单位!唉,好多事儿,其实你都不知道呢!”
“哦,师傅,我听说啊,那天咱们科长跟处长铆了一仗,这还了得!处长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也不好!听说都骂起娘来啦!我还听说啊,处长要给咱们处分呢,要扣咱钱!”
“扣咱钱?”年轻人的快语叫老Y打了一个激灵,他眨巴了下眼睛,“不可能吧,怎么个扣法?反正咱们也没有奖金,工资都阳光了。扣钱它得有个理由啊!工作上也没什么漏子……你别瞎说啊,有咱科长顶着呢!”
“真的!”年轻人把眼睛也睁大了些,“传得有鼻子有眼呢,说是有个案子给败诉了,罚得不对。说丢了面子,把咱们管理局的脸都给丢光了。还说党委会专门开会研究过了呢!”
“那也扣不了,顶多给咱科长一个处分:警告,半年就没事儿啦!扣钱,和咱有啥关系?没半毛钱关系。你就把你那心搁肚子里就行啦,呵呵!”
年轻人将信将疑,车里暂时沉默了下来。
正说着,猛一抬头,突然瞥见酒店的大门敞开了:是有人要出来。有情况! 两人急忙把目光射了过去。
是那位小蜜,她一个人,灰黑色的貂皮大衣花里胡哨,还敞着点儿胸,腿上的长筒马靴也瞬间抓住了车上两个大男人的小眼球。小蜜估计是出来先透透气,又想逛会儿街,吃完饭习惯了。不过视线里歪歪扭扭的两层楼大煞风景,叫她除了皱眉头就再没别的想法了。
某处长跟那两位同学还没下来,那司机已经提前取车去了。估计是忌讳在酒店门口,停的地儿比较远,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这时酒店的门开了,是某处长,他一个人,斯斯文文,把儒雅又披在了身上,走了出来!
车上俩夜猫差点儿尖叫了起来。
某处长自然是他们的处长!
嘿,趁旁边没人,这位处长竟然又搂上了小蜜的脖子!
老Y和小X顿时眼睛睁得溜圆,四颗眼珠子几乎是要飞起来,挣脱眼眶子粘在风挡玻璃上:他们给吓傻了!
此时虽然灯光昏暗,可是瞧得一清二楚。须知这可是他们每天都朝夕相处的处长!
这,这……处长大人竟然也在现场,可是这究竟是玩得哪出?是卧底吗,美男计?怎么又搂上了腰?
“怎么办,快闪?”小X倒是反应快,急忙扭头请示老Y。
“慌什么,他又瞧不见咱们!”老Y那两只眼睛还在目不转睛地看。小X觉得他好像已经在额头上架起了一架望远镜。
“问题是被咱们给撞见啦!”小X是心虚,也胆小,他怕第二天遇见处长再尴尬。因为处长的目光实在犀利,对部下的心理活动明察秋毫,他早就领教过。
“别急,再等等,观察观察。哼哼,也许是好事儿!”
“要不就请示下科长?”
“请示他干吗?”
“哎,科长来电话啦!”
正说着,小X的手机响了,他一把接起了电话。
“科长!”小X喘着粗气。
“情况怎么样?!”不用打免提,科长的声音在车里就听得一清二楚,科长的声音还挺着急。
“我……”小X冒汗了,他看了一眼老Y,老Y点了点头:“嗯!”是同意。
“报告科长,”小X急得都要哭了,“有情况!是……是咱们处长!”
“好,我就知道!你告诉老Y,都给我盯好啦!听明白没有?不得有误!我马上就过去啦!”科长的声音突然又硬得象块铁。
小X和老Y面面相觑起来,他们觉得科长的声音充满了喜悦,像是突然中了福利彩票:五百万!
“他们这就要走啦!”小X说。
“想个办法给我拖住!我马上就到!”
“哎,他们车已经来啦,马上就上车啦!”
“是不是有个女的,很漂亮?”
“是,很年轻!”
“马上给他们拍照!”
“拍照?”俩人又大眼儿瞪小眼儿了。
这时司机已经把车开了过来,那一双男女也来到了楼下,眼看着就要上车离开了。
“快,拍!相机!”俩人手忙脚乱。相机呢?找!边上!老Y一把抓过相机,塞到了小X的手里。
小X的手这时早已哆里哆嗦,抖抖抖像得了鸡爪疯。他调好了镜头,长焦距的镜头像狙击步枪上的瞄准镜,升了起来,可镜头盖又没打开。小X抓耳挠腮,急忙一把掰下了镜头盖。快门,手指,手指在哪儿?手指在这儿!按!哎,怎么没反应,快门也按不下去。停摆了!他急得朝相机使劲儿一拍,再拍,还是没动静。忽听得相机发出了一声鸣叫。再看显示屏,闪了一下,关机了!
“妈的,是没电啦!关键时候又掉链子啦!”小X摆弄得满头大汗,又急得火上墙,“哎呀,没搞定,科长又要责怪啦!”
“这样正好,”老Y那边冷静地说,刚才一直没吱声,“你把处长给拍了,不想干了呀!”
“我……那怎么办?”
“怎么办?没电了,你说怎么办?拍不出来了呀!”
“问题是……”
“行啦行啦,就这么着吧!”
这时再看酒店门口,那几位已经上了车,眼睁睁的,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这几个人扬长而去。
“我看八成这里边蹊跷。”老Y望着已经走远的车说。
“嗯,我觉着也是。”小X点着头回答。
两人在车里头又议论了起来,心里也纳着闷儿,觉着刚才简直就是虎口脱险。又隐隐觉着好像会有什么不测之风云,是祸事,心里七上八下的。
“走,跟上去看看,看去哪儿了!到时候跟科长也有个交待!”小X发动起车。
两人把车开出了巷子口,朝大路的两头一望,哪有个踪影?早跑得没影了。
两人还没来得及发呆,突然,就见远处一股雪亮的灯柱扫了过来,是一辆越野吉普,风驰电掣,到了小巷的路口“嚓”地一声停下。是科长的车!两人急忙竖起身子。还不待下车,手机早打了过来。
“科长!”小X接起了电话。
“是不是走啦?”科长的口气急得像是眉毛着了火,又带着气急败坏。
“走,刚走,能、能有半分钟!”
“拍下来没有?”
“我……刚好相机没电啦!”
“又没电啦?!你他妈怎么搞的!唉!”
科长没再责备,小X更是不敢吱声。电话里他听见科长喘得像牛。末了只听科长又问道:
“往哪个方向?”
“往西,他们是往西!”小X这回是瞎指路,他怕挨骂。
科长没再说话,不过电话也没扣。只听“咔嚓”一声,是在车里头挂档,咔嚓得像是把那根儿铁棍给挂断。再看吉普车,车轮子“吱吱吱”地一阵尖叫,霎时腾起来一股青烟,紧接着轮胎与地面摩擦产生的焦糊味儿也飘了过来。吉普车箭一般地窜了出去。
老Y和小X又面面相觑起来。
“不会有事儿吧?”小X眼睛睁得溜圆,心脏咚咚咚跳着要蹦出了胸口。
“谁知道。”老Y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答道。
大微
在许多人眼里老葛是个怪人。他现在算是退休了,正式的说法叫“买断工龄”。这主要是老葛当初在厂子那会儿是宣传干事,按那时候说法叫“坐办公室的”。老葛做事又极其认真,有一次厂里开运动会,中午吃的是大葱馅儿的天津狗不理大包,那时候是八十年代,饭店准时十二点给送来,一大筐。“包子,狗不理!”一闻见包子味儿那些饿疯了的工友们“哗”地就涌过来,像潮水。老葛那儿还拿着喇叭头子就着口水穷吆喝,“大家遵守秩序,一个一个地来,遵守秩序!”可是没人听他的。最后人人都吃上了包子,他呢?连根包子毛都没吃上。
不过厂子一倒大伙一解散立马又见出分晓:那些有技术有能耐的很快找到了活儿干,薪水待遇的什么还挺高。会开车的,最起码也弄个车开开。老葛就会耍笔头子。眼看着身边住一个宿舍的都喝上了小啤酒脸上乐开了花,老葛急忙眨巴了下眼打了个激灵眉毛胡子一把抓,想找份活儿干。可是又步入了电脑时代,他不知道如何从头再来,耍的笔头子没人要。好不容易找了家大超市,给人家做墙报,可是工资低得勉勉强强只能买个馒头吃上咸菜。最关键是老葛拿出了宣传干事曾经拥有的气场,墙报都是大手笔,一期墙报足足干满了三十天,整面墙上全给画上了画、绣上了花。那笔开销也提前一年完成了任务。头个月管事儿的总务不好说什么,第二个月发完工资以后,总务说“你回去吧!”老葛答应了一声“嗳!”走出两步才知道是人家要把自己给开。一赌气,老葛回家什么也不干了。
老葛现在是光知道玩。老葛又是一个人,老婆前几年去世了。这对老葛是一个解脱,孩子也基本不大用管,刚考上大学,是个男孩儿。传说老葛的爹娘曾经留给他一笔钱,他就放银行里存着,吃利息。那时候银行利息高。
老葛就整天乐颠颠的。房子也有,很早计划经济时候厂里头分的,是个一楼,有一片小园儿,老葛正好用来养鱼种花。
唯一缺一个媳妇。房子是套三,很大,三间卧室一个厅。没上大学的时候儿子占了一间,现在大学了也给留着。剩下的两间老葛住,老葛就夏天住北间冬天住南间。“房子不能闲着!”老葛夏天乘凉摇蒲扇的时候经常把这句挂在嘴边,这是唯一可卖弄的。说的时候嘴角带着微笑,笑得还很迷人。
不是没人提亲,居委会的丁婆子,能一天三回去他家套三的厅里坐。“先将就着吧,孩子不同意!等孩子上完大学再说!”说这句话的时候老葛的嘴上也挂着笑,甜蜜的笑。
“我说老葛呀,关键是你这年龄,老了怎么办?得有个伴儿啊!”丁婆子一直替他惋惜。
老葛是66年的。
他也不是个人参果,除了一套房子,其他都屁股溜湫。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在涂料厂宿舍里,甚至说方圆几十里,他也算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不过老葛对此好像一点儿不急。这几年老葛又爱上了手机,喜欢玩微信。他觉得这才是他的老本行。
老葛又是出了名的胆小,大白天的走宿舍楼下偶尔钻出只耗子也能把他吓个半死。怕树叶掉下来砸破头,拿鸡毛当令箭。不过老葛是秃头,没头发。
丁婆子的担心也不是多余的,除了没钱没权老葛也没有人格魅力,除了秃头又是单眼皮,五十岁的人了脸上也开始有了褶子。单眼皮的眼珠子往里凹,眼睛不大,最关键是那双眼神又带着一股贼,像是狼眼,土匪,匪气。其实老葛根本不是那种人。可偏偏这双贼眼能叫人产生误会,总之是跟人见了面,不出三秒,人家就得赶紧歪过头——不讨人喜欢。
又有两只招风耳。关键是秃头,脑袋倍亮,耳朵就更加招风。只是老葛对自己的形象不在意。“都五十多啦,都一样!没头发洗头方便,省水,也省洗发水!”老葛经常拿这话说给人听,大家理解这是自我安慰。
就这么着老葛什么也不干,怕担责任,怕树叶砸破头。老葛就是迷他的微信。
科长把白色的吉普车停在涂料厂宿舍楼的楼下,他是来找老葛的。老葛是科长的大舅哥。
找老葛非常麻烦,有手机基本没有应答。需要发微信。老葛说的,有事儿微信上约。
没有钱,流量包偏偏是买了最大的,两G!后来又升级成了5G。在这件事情上老葛不差钱儿。
老葛喜欢在朋友圈儿里转发,再就是发自己的所见所闻。其实想见老葛非常容易,只要你加上他的微信。有图有真相,老葛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朋友圈儿里。晚上十二点以前保证在线。老葛干这件事情也有回报。他现在是本地的大微。
关键是不属于正当职业。
不过当妹夫的倒是能理解老葛。老葛是66年的,经历过的事儿太多,文革是留在童年的记忆里,包括改革开放,包括投机倒把,包括反腐败,包括职工下岗,包括工厂倒闭,再就是现在的一带一路,他全赶上了。也全都是“陪和”和“赔和”——一句话:没有分享到改革开放的红利,现在大家都懂得。老葛太谨慎,太胆小,玩不起,什么好事儿都没赶上!
从家里出发前科长就约了老葛,大舅哥这会儿是在山上。后面的山,宿舍楼家属院后面有座小山。
要见老葛先得爬山,好在科长也习惯了。半山腰有一座半山亭,还有一圈儿环山腰的石头路,山头公园。老远看见了亭子里金光闪闪,是老葛的大脑袋秃瓢,给了点儿阳光它就灿烂!
“哥,”科长恭敬地打了声招呼,站在了旁边。因为他看见,老葛的单眼皮眼珠子正在跟华为手机保持连线。他觉着还是保持点儿距离好。
科长愁眉不展,还是哭丧着脸。
身下坐着马扎儿,脸上泛着红光,老葛盯着屏幕的那双单眼皮的眼一眨不眨——专注!这时候眼睛也基本不贼了,嘴唇保持着特定的微笑,笑的姿势非常优雅。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会场上,会场上的人上千——微信群里。下面的手指头又不停地忙着翻——翻——翻。科长转过脸去,他觉着最少还要等上十分钟。 这会儿正好欣赏下风景,最远处有片海。他把双手插进了裤兜里。
“先等会儿啊!我发完了这个!嘻嘻!”过了五分钟老葛才说出第一句话。科长知道:这意味着还要再等上十分钟,科长现在非常后悔刚才上山前应该先拎一个马扎,然后坐到亭子外头去。
“我要把你踢出去!我叫你发、叫你发!”老葛那边两只手的手指头都派上了用场,叫科长又担心又心疼别捏坏了手机。因为上个月科长才给老葛换了一块手机屏。老葛是在那儿自言自语,发微信投入了身边站着什么人,他经常忘。
不过他说“踢”,倒吓了科长一跳。科长瞅了瞅脚底下,发现自己已经在亭子外头了。
“叫你做广告,做也不发红包!踢出去!警告三遍啦!”老葛又在那儿自言自语。其实不能算自言自语,对着群里,其实有一大堆人,“你,说你呢!你这个,先单独警告,要发红包,做广告要发红包!老规矩啦!这个是五百人群,发红包不能低于五十!看了群公告没?先警告哈!”
科长知道,老葛上午每个群都要挨个视察一遍。
“这又是拉票的,给转了吧,转吧,都老关系啦!哈哈!哎哟,你瞧,这也太不要脸啦!把裸照都传上来啦!”老葛把华为手机举了起来。
科长皱着眉头,一张脸还是哭丧棒。
“喂,你瞧瞧,这是不是违法呀?”老葛回头招呼妹夫,“你看,群里头卖淫呢还!有图有真相,估计是骗人的吧,诈骗!哇,这可不好玩,踢出去踢出去!”
妹夫把头伸了过来,果然有个长着长头发的小狐狸精,小蜜!妹夫太阳穴上的神经一紧。老葛已经给删了。“踢出去!”老葛不是装正经。
“找工作的可以帮着转,还有租房子的,找人的,做公益的。找狗的,征婚的。唷,这还有个找情人的!这个不行这个不行。踢!”老葛的脸和脖子突然红了起来。
他旁若无人,他还是自言自语。他时而兴高采烈,又时而低声叹息。奇怪的是妹夫居然还是这样陪着,妹夫也继续不说话。
“你是不是找我有事儿啊?”老葛终于注意到妹夫的存在了。
“嗯!”妹夫的脸色还是阴天,又像是谁欠了他五百万块钱,要急着叫他还。
“嘿嘿,这还有个要饭的!得,发个红包!”大舅哥说完了把妹夫马上又忘了。
“哥,我想请你帮我、在朋友圈儿……发个帖儿吧!”
“你自己发吧,我帮你转就行。先等会儿啊,这有个找工作的。我先帮着他转!”
“哦!”
“等会儿哈!哎哟,这又一个找孩子的!不是说找着了吗?没找着?妈呀,你说这一惊一乍的!这年头,怎么老丢孩子呢!快转!”
老葛继续大呼小叫。妹夫只好不说话。他忽然想把自己的问题困难都放到最后。这是大舅哥的工作,大舅哥认真,对宣传工作充满热情。他倒是能理解大舅哥,老葛现在是大微。只是妹夫忽然好像又不知怎么开口。他又沉默了下来。
“你刚才说啥来着?”大舅哥终于把工作忙完了,转过了脸。
“我……”
“呵呵,说呗!”
“哥,你说你这整天玩儿微信的,你觉着很有意思啊?嘿嘿!”妹夫忽然说,难得脸上放晴了。
“哦,有意思,有意思,好玩儿!”老葛诧异地转过脸来,贼的眼睛有些不满。
“哦,净是些拉票,点赞,转发,还有找房子找工作。找工作还有点儿意思,不过人家有时候会觉着是骗子。我的意思是……”
“玩呗!我现在是大微,呵呵!”老葛看来对大微这个称号非常满意,仿佛大微就是扑克里的大王。或者英国女王头顶上的王冠。
“哦!”妹夫继续保持着恭敬,脸上也继续挂着笑。
老葛把脸儿转了回去,兴致又回到了微信上,与“华为”手机的屏幕继续保持连线。他的手突然一哆嗦。
华为手机也差点儿掉地上。
老葛额头上见汗了。
他也感觉到了:妹夫的眼珠子正好奇地跟过来,翻过了他那座尖削了的骨感后背,然后落在了华为手机的屏幕上。
微信上是来了一条留言,红色的提示符就像女人发亮的红嘴唇。
老葛又是一哆嗦,手忙捂住了华为手机的屏幕。
那俩单眼皮眼珠子又赶紧回头瞄了妹夫两眼,不放心叫妹夫看见了似的。
可偏偏不凑巧,对方又不停地发过来留言,还是语音。手机就不停地叫。老葛捂得更紧了。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老葛转过身去,“呵呵!”还有笑,想岔开话题,分散妹夫的注意力。脸皮下头的意思是妹夫你还是离我远点儿。呵呵!又继续呵呵,哄妹夫。
可是妹夫这时竟然不知趣,一张脸对着老葛的大脑袋,对得比刚才更正了。
“哥,”妹夫脸上继续挂着笑,不过实在是不自然,叫老葛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忽然想起来,你说你一个人的,不快找个伴儿啊,女朋友?我们单位就有一个,是个老姑娘呢……”
“别瞎说!”老葛急忙回头瞅了一眼手机,确切说是瞅了一眼微信,表情包是怕藏在微信里的那个人听见似的。
“啊,那什么回头再说、回头再说。这事儿啊,也不是个小事儿。主要是你侄儿,怕他不同意不是?哦,不不不,是他正上大学呢,才大一!最起码得他上个几年以后。他找了我再找,呵呵!”
说着,老葛又赶紧笑笑,脸上的表情包憨憨的,把妹夫科长差点儿真的给逗乐了。
老葛又赶紧回头看了眼手机,就像身后跟着一只狂吠乱叫会咬人的狗,生怕给谁再来上一口。
“咱还是先说事儿吧,具体怎么啦?”老葛说。
科长马上又改成了阴天脸。
“我……”
“说话呀,怎么了,跟我妹拌嘴啦?”老葛从妹夫的表情包发现了什么,单眼皮的小眼儿马上睁得像牛眼,他站起身来。
“没、没呢!都让着你妹。从结婚到现在,你也不是不知道。是……”
“哦,那就好!”老葛又坐了回去。
“哥,你说这微信……”
“微信好啊,是时代发展啦、进步啦,我在家里,在山上,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我都可以做我的宣传啦!不好么?”
“好是好,不过最好是发点儿有意义的,大有意义的,非常有意义的。比方说‘头条’,什么的。”
“哦,我这都‘头条’,我的‘头条’,呵呵!”老葛理解了妹夫的意思,笑着回答。
“哥,我是说,你能不能帮我发个、发个大的,能引起轰动的。”
“好啊,呵呵,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重大新闻,说说呗!”老葛倒是来了兴趣。
妹夫一看时机成熟,忙凑到了老葛的耳边,其实刚才他是灵机一动,突然拐了个弯儿。
妹夫就伏在老葛的耳边,给他发送。老葛的单眼皮眼珠子不停地来回动,就像钟表的钟摆。霎时,传输完毕,老葛坐在马扎儿上像个木偶。
“啊、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惹祸呢!没事儿干了呢!发什么帖子呀!不行不行,日子过得好好的,惹这些幺蛾子!去!我得走,我得赶紧走!”老葛站了起来,一把就拎起了马扎儿。
“就是用用你的微信公众号!”
“不行不行,你这是发帖子呀!”
“哥,咱俩最要好啦,我真是拿你当大哥啊,所以才先跟你商量的!”
“嘿嘿!我劝你呀,这事儿别干!真的哦!”
“哎、哥,刚才你还说是社会进步,社会进步了总得有监督吧,都互联网时代了呀!”
“那是两回事儿!”
“哥,我把你是当哥们儿,最好的朋友啊!”
“所以才劝你!你那不是发贴,你那是举报!”
说话的工夫,老葛已经拎着马扎儿走出了几步,就像躲避瘟神,目光也不敢跟科长接触,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啊,惹祸呢!”走出了一大截,老葛又回过头来,是不放心。
“哎、哥,”科长急了眼,“你回来,回来啊!”他急得挥开了手。
老葛马上回过头,目光一直向前,也不喊话了,一阵烟似的往下出溜,转眼就没了影儿。
科长愣愣地站在那儿,像是丢了魂儿。脸子又变成了苦瓜脸。末了,腿一弯,他索性坐地上了。
哟,眼泪!他开始哭了起来。
且说老葛下了山,找了个没人的地儿,单眼皮的眼珠子来回踅摸了一下子,见没什么人,这才打开了手机上的微信。
那红点儿的留言已经显示是几十条。老葛的脸色又重新温暖起来,红润,美滋滋。他逐个翻阅着那些留言,还有语音。他把语音反反复复地听了好几遍,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还撒着娇。
他刚要回复,一个电话突然打了进来。
“还不快过来?”声音非常低沉,分不清是男是女。
“我这儿正往那儿赶呢!”老葛低声下气,大脑袋垂到了膝盖上。
“快点儿!”这回听出来了,是个女人,不过口气像是下命令。
“我马上!”
放下手机,老葛又低头朝四周一踅摸,他神色慌张,目光慌乱,他是怕人瞧见。紧接着,一路小跑,他冲到了马路上。他急急忙忙,又偷偷摸摸,他这会儿真是个贼了!
阴谋
管理局是市里的一个衙门。或者说,执法部门。不过妹夫领导的这个科人不多,就仨,两间屋。比较干巴。这时在其中的一间屋里,白色的粉墙上挂着“公正执法”的标语。标语下头是两张白色的办公桌,有两个穿着管理局制服的人,正隔着办公桌在嘀咕事儿。是老Y和小X。
“Y师傅,我刚才去银行查了一下、工资,钱就是给扣了!”小X哭丧着脸儿说。
“真的,”老Y脖子伸得像长颈鹿,“扣了多少?”
“扣了差不多有八千多块钱吧。我算了一下,正好是咱双薪!”
“扣了八千多?”一听这话,老Y的眼珠子都要绿了。不过老Y就是老Y,心里急,嘴上倒不急,他闷闷地抽着烟,思忖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嗯,看来就是啦,跟传说中的一样!这么说,咱仨,都给扣啦!你是八千,我呢,估计就得一万啦!咱科长就得一万三!娘的,也忒狠点儿啦!”
“是啊,咱公务员又没奖金,就指望着年底这一把。唉,又给扣了……”
“妈的!肯定是处长搞的鬼,这小子是活得不耐烦啦!扣咱们双薪,我进局里这还是头一遭!不行,得找他要去!不能就这么给欺负啦!”老Y把烟蒂狠狠地掐灭在烟灰缸里,“走!”他转身就朝办公室门扎去。
“哎、Y师傅,你觉着能要回来吗?那么容易?要不,咱还是跟咱科长商量商量吧!”
“嗯,也是!”老Y收住了脚步,“这几天我看他就郁闷着呢,估计是早知道啦,不告诉咱,在考虑对策。包括那天……”老Y的眼神儿忽然一亮,“叫咱蹲点儿抓传销,实际是抓处长!这小子,肯定是他的主意!走,找他去!”
这时,在隔壁的一间屋,科长的屋,妹夫科长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一枝木头的旱烟斗,也在郁闷呢。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躺着一个烟灰缸和一袋旱烟丝。烟灰缸已经快满了,旱烟丝的袋子是快空了。
屋里早已烟雾缭绕,从烟斗里袅袅升起的烟气是蓝灰色,科长身上穿的制服也是蓝灰色。然后是蓝灰色的脸,蓝灰色的眼睛。科长是在发呆,也是在出神,这幅表情包用一个字表达就是“囧”。他下眼皮的两个大眼袋像两只大口袋,上头又分别分出了几道纹络,一个是三道,一个是四道。他这时是满脑子在想主意,可肯定又没主意。他的脸色还是一幅苦瓜相,比刚才在老葛那儿还糟糕。他的眼珠儿也一动不动。他傻傻像个木偶。他又是一个充气娃娃,不过是瘪的,叫谁给撒了气。
“科长,”老Y和小X一前一后推开了门,“钱真给扣啦!”
“我已经知道了。”科长没看他们,声音有气无力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或者是产后体虚。
“你觉着怎么办好?咱找他要去吧!”老Y和小X看着科长,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没用!”科长好歹这次身子动了动,不过目光是看着空气,然后继续有气无力。
“咱不能叫他骑咱脖子上拉屎啊!”老Y这会儿不是眼珠子绿了是眼珠子红了,“科长,你是我俩的头儿,你说吧,怎么干?这几年办案,没少掌握处长那些害人的事儿。咱都给他捅出去!他不仁,那就别怪咱们不义!扣钱扣双薪这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咱跟他拼啦!”
“就是,跟他拼啦,这是骑咱脖子上拉屎!跟他要去!”小X也紧攥着拳头。
科长猛地一拍桌子,他站了起来!
他是被这俩伙计鼓舞,充气娃娃给打上了气,膨胀了。
但他就是站着,还是沉默不语,还是继续发着愣。
他已经麻木了!
“科长,咱跟他要去!去他办公室!”老Y又打气。
“就是,找他评理去!凭什么扣双薪!一年的力白出啦!”
“走吧科长,咱豁出去啦!”
“都给我闭嘴!”科长终于发了声。
但是就这一句,说完了科长又不说话了。怪啊,老Y和小X又面面相觑起来,以为科长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只好暂时先不说话。突然,他们发现科长的脑袋在颤!
太阳穴上青筋也鼓了起来,科长是生气了!问题很严重!两人知道!
屋里沉默下来,又过了一会儿,科长才呼出了一口气,脑袋停止了颤动,转身坐回到椅子上。不过还是闷着。他点上烟斗,抬头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他忽然觉得:现在这仨人,包括他自己,就是三个准备上访讨薪的农民工。
科长猛吸了一口烟,又吐了出来。
“咱们先分析分析,”愣了一会儿,科长才说道,“不能打没有把握之杖。弄,就往死里弄,要不就不弄!先分析下形势。定了,弟兄们就都听我的!”
“好、科长,你说怎么办吧,听你的!”这相当于纳投名状,老Y先表了态。
“听科长的,一杆子打到底!”小X也立马跟上。
“好!既然这样,那这个事儿就这么定啦!”科长的眼睛动了动,眼神这才有了点生气,不是农民工了。“先说说,为什么扣咱双薪?”他吐了一口烟道。
“肯定是年终考核给咱打了个不及格:基本称职。”小X接口说,他刚才早就想到了。
“那就是啦!不过处长这家伙是先斩后奏,叫咱们先签上‘同意’,然后接着就交给了人事局。咱们反应都来不及。咱们是给弄坑里去啦!”
“接着就顺理成章地扣咱双薪!”老Y心里也清清楚楚的。
“对!”科长的大烟斗来回地喷云吐雾,弟兄们的态度叫他平静了些,眼袋上的皱纹儿舒展开了,“跟咱玩儿阴的。咱就以眼还眼!”
“那咱也给他玩儿个阴的!弄他!”老Y伸手摆出一个“切”的动作,“再继续跟踪他,给他录下相来!叫大家伙都瞧瞧:这个大处长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夜生活!看看都干了哪些男盗女娼!哼哼!白天满嘴的仁义道德,到了晚上就跑到下边去搞腐败!”
“对,给他发贴!发到互联网上!搞臭他,叫他知道咱们的厉害!”小X那边也帮腔道。
“先不准乱来!”科长瞪了他们两人一眼,“关键是要掌握证据!比方说,在床上的照片!”
这下老Y和小X都脸红了,这才知道,原来那天蹲点儿埋伏就是这个意思。心里佩服科长的高明,又不免惭愧。只好低下头都不说话了。
“我再想想,看用什么办法!”科长的那张脸又开始发灰了,他拿烟斗磕了一下烟灰缸说。
“要不就找纪委去,告他,实名举报!”沉默了一会儿,小X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道。
“不行,不能实名举报!”还没等科长回答,老Y那边就一皱眉道,“你以为纪委是咱家开的,肯定跟处长穿一条裤衩儿。实名举报他立马就知道啦!肯定会打击报复咱。再说了,他当处长也不是一天了,纪委那儿早摆平啦!胳膊拧不过大腿的!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咱们?实名举报,你就等着死吧!”
这话说得非常在理儿,小X吓得一吐舌头,急忙缩回了脖子。
科长倒是没说什么,他还是继续闷着。那张脸又像是农民工了。
房间里的烟气更大了,就像窗外的雾霾。仨人都笼罩在了蓝灰色的雾里。“先执行A计划!”想了一会儿,科长说。他终于有了主意,到底是科长,老Y和小X急忙侧耳细听。“先找他谈!叫他给个说法!当然咱们去的时候一定要兜里揣着录音笔,把他说的都录下来!肯定会有破绽!然后,”他又看了两名手下一眼,他愈发觉得这两人像农民工,尤其是老Y。他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制服,他觉得自己也是一位农民工了。这叫他心里更加十二万分的凄惨。他横下了心。
“还是那句话:不作则已,作,就作个大的!”科长拿烟斗敲着桌子叫道,他这幅样子像个作战的指挥员。
约会
这会儿也是在县城里,宽阔的大街上车水马龙。戴着墨镜的老葛来到了一座小区的楼下。
在路上他就不停地磨蹭,骨子里是压根儿不想来。在公交站的时候他也故意眯缝起眼,眼瞅着哪辆车开走了他才追上去。“嗨,等会儿!”他挥着手。其实他根本就不希望司机停,无非是可以找出一个迟到的理由,免得待会儿编瞎话的时候心里头发慌。可司机偏偏又好心,竟然给停下了。哪知早停下来的是老葛的脚步。老葛的话更快:“没看见,走就走吧,等下一辆!”老葛骗自己向来是一门特长。
他把自己留在了公交站。他害怕那一辆辆长方形的绿色大盒子开过来把他带走。他这时看见绿颜色就心惊,这还是胆小这个先天性的缺陷在困扰着他。啊,偷情,太可怕啦!
老葛实在想不通自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竟然干出了那事儿。他又怀疑当时那事儿做的到底是不是他。虽然就那么一回,也令他惴惴不安,令他神经紧绷。他觉得这事情就像杀人,图财害命。现在自己站在这儿就是一只下水道里爬出来的老鼠。
他又觉着有谁在揪他的耳朵,叫他不敢不去。他非常害怕手机上发来微信,对他一阵破口大骂。于是他就不时地瞄两眼手机,幸运的是,微信上没动静。
他觉着这会儿自己不但是个贼,还是个躲债的杨白劳。他背着满满一公交车的债,他害怕债主逼,主要是自己太胆小。
经过报亭的时候他买上了一幅大墨镜。躲在大墨镜的下面叫他暂时能有点儿安全感。岂不知大冬天的戴什么墨镜?目标也更大。但老葛没有意识到,他不懂得贼喊捉贼,他就会掩耳盗铃,现在他还是个穿着皇帝的新装。
下了公交车,在路上他又走走停停。他忽然想到了那事儿,他的心脏一阵乱蹦哒,他觉得自己好像怀孕怀上了一只兔子。他是有一种喜悦。
他又有种感觉是不是被人给盯上了。他这时胆子大了起来。还真有个人在跟踪他。
此人上身穿了一件灰色的休闲西装,脖子上围了一条厚厚的棕色围巾,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再往下,运动鞋,白颜色的,是个老土!不过老土再土也比老葛有智慧,围巾缠住了半张脸,长长的头发盖住了额头,像个艺术家。
老葛没发现他,一点儿不知道。老葛就是有种感觉。老葛一边走还一边不停地回头看。那老土就闪来闪去,就像练移魂大法,辗转腾挪。“咣”,撞上了一根电线杆,气得老土心里直骂娘,又不敢吱声。赶紧,别跟丢了,在前面呢! 老葛又回头了。
老葛拐进了一家商店,再出来的时候脸上多了一个口罩。其实老葛蛮有心眼儿的。老葛又回头望,四下里望。老葛心里也庆幸着,胆小和谨慎也有它的优点。但是老葛给忘了:大墨镜和大口罩都代替不了大秃瓢,大秃瓢在冬天的太阳底下也闪着亮。
快到目的地小区了,老葛也终于明白过味儿了。赶紧走进一家超市,出来的时候口罩没了,大秃瓢上罩上了一顶棒球帽,绿颜色的——就这么一顶了。
但是没用,太晚了。老葛站在超市门口张望了两眼。后头那人赶紧躲到了电线杆子的后面。
“妈的,搞什么鬼!”那人狠狠地骂着,摘下了围巾,这才看清,这人有个五十多岁,和老葛是一般的年龄,模样也比老葛英俊得多,浓眉毛,大眼睛,典型的老帅哥,缺点就是个小矮个。
老葛闪进了小区里,小矮个的老帅哥给跟丢了。
这时在刚才管理局的办公室里,科长指挥员把手重重地按在了桌上。
“然后,B计划就是:掌握他的证据!就是刚才我说的:不雅视频!一不做二不休!把视频给他传到网上去!”
“好!”
房子是间旧房子,外边的防盗门给关上了,还有防盗门里边的门,也给关上了。里边卧室的门也必须关上。然后赶紧,扑扑腾腾,哼哼哈哈。没法儿,得还债!老葛此时就这一个念头,豁出去吧!
也许也就那么几分钟,可对老葛来讲简直是过了半年。卧室的门开了,老葛那双贼眼露了出来。
刚才还慌里慌张,现在他反倒镇静下来,事情完了呗。手里提着裤子,光着的上身也不知道冷,“幸好,赶紧结束啦!”他暗自庆幸着,“得赶紧走!赶快!”不过他还是不放心,大脑袋上头一双闪亮的贼眼忽闪着,这时候看老葛单眼皮眼睛其实挺大的。“哎,干吗呀你!”老葛突然叫了起来。
一只手,抹着红色的指甲油,从后面腋窝下按住了老葛的肋骨,那是瘦骨嶙峋的肋骨,简直惨不忍睹。又往上,揪住了老葛的男人乳头。然后紧接着,又出来一只手,就像章鱼的爪子,这两只手其实根本没有劲儿,女人的手都非常柔弱,但对老葛来讲却非常有力。老葛给拖了回去。
“快回来吧你!”里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哎、哎、哎!”房间里马上传出了老葛的连声惨叫,但非常明显根本由不得他。“哎、哎,我关门、关门还不行吗?”老葛到底抓住了一个理由,很快卧室门探出了老葛惊恐的大眼睛和大脑袋。不过就一闪,他就被里头的母章鱼给拖了回去。
棕色的卧室门也重重地合上了。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老葛使出最后的力气像拉屎。然后很快便安静了,老葛是以最快的百米冲刺跑完了马拉松。马拉松叫老葛又气喘连连。老葛现在急切地盼望着能有个氧气瓶。
“喂,你急着走干啥呀?”那女的说道,声音从卧室里飘了出来,嗓音像个女汉子,其实肯定是女汉子,“看把你吓得那个熊样,你到底怕啥呀?”
“我、我……”老葛的声音自然是怕,怕得不得了。可他又不想表现出来怕。
“我都离婚啦!”
“什么,离、离婚啦?那、你不早说?呵呵!”一听“离婚”,老葛突然反应得比任何时候都快,脸上也眉开眼笑,“那我就再待会儿呗!”老葛镇静下来,放松了。
“德行!”
“不过,那也好像不太好吧?呵呵!”老葛这会儿是心里头高兴,不过还得装一装伪君子。
“怎么不行?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只准他们年轻人搞啊?瞧你,吓得这个熊样,德行!”
“呵呵!”老葛挠了挠头,虽然头顶上没有毛。
“啊,你真是离婚了啊!”过了一会儿,老葛又问道,他忽然觉着不太可能就这么容易天上掉馅饼,杞人忧天的老毛病又犯了,这当然还是胆小。不过说完了又觉着不太对,急忙补充,“那是不是以后就可以经常在这见了?”
“嘿嘿,瞧你美的,我老公一会儿就回啦!”
“什么?!”
“呵呵,开个玩笑呢!”
“这种事情能开玩笑?吓死我啦!”
“呵呵,就是已经离啦,你就放心吧!不过呢,这间房,他还有一把钥匙呢!”
“啊,钥匙?你怎么搞的,都离啦怎么还叫他来!?”
“那又怎么啦?离婚归离婚,做朋友就是啦!再说了还有点儿小感情呢!”
“你怎么能这样啊!那我算什么?把他撵出去!我来!你还以为你是九十年代的小青年啊?”
“去去去。那怎么啦?”
“你都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老葛转身找起了裤子,女汉子一眼就看出了,他还是怕。
“有绿本啦,怕什么怕?”女汉子叫道。
“不行不行,我还得赶紧走,别再撞上!”老葛一只腿已经伸进裤筒子里了。
“真是胆小鬼!我怎么着碍他什么事儿啦,个人走个人的道儿!真是的!”
“不行不行,我还是赶紧回吧!”
老葛赶紧穿衣服走人,可手忙脚乱地又穿反了,只好又脱下来。一边说道,“咱们是高中的同学,人家也知道。撞见了,把这离婚的事儿再按我头上,说我给搅和的。我可不想拔这个牛橛子!”
“嘿,你这人!”
“关键是上次,上次的时候,不还没离吗?那不正好给他抓住把柄了吗?”老葛一边穿裤子一边穿鞋,一只脚跳来跳去得像一只独脚的公鸡。
“呵呵,”女同学一听扑哧乐了,“上次,上次都分居好几年了呀!所以才……你那么认真干吗呀?”
“好好好,反正你这债我是还上啦!我得走啦!”老葛戴上了大墨镜。
老葛头也不回,一步就跨出了门。防盗门重重地合上了。女汉子在后面叫了起来,“你回来!老葛!”
老葛也不管,急急忙忙地下楼。走到第三层楼梯间的时候,透过窗户,突然瞥见了刚才的那位老帅哥。老葛心里一紧,急忙停住了脚步。
这时老帅哥也发现了他,还是那顶大脑袋惹的祸。老帅哥急忙也闪到了墙后头。
“坏了!”老葛皱起了眉,他转过身去,他又犹豫着,纠结起来。“我还是回她那儿躲躲吧!”老葛又回女汉子这儿了。
从女同学那儿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那位前老公没遇上。但老葛上楼梯的脚步十分艰难。他害怕面对儿子。
主要是以前答应过的:“孩子,你好好学吧,你大学毕业前爸不会去找。绝对不找!嘿嘿,你瞧你老爸,这顶大秃头,也没钱,谁能看上咱?哦,等你上完了大学,你大学毕了业,你找了我再找。要不,干脆,爸就不找啦!钱给你预备着,好娶媳妇!努力吧、儿子!”
老葛发过的誓就像昨天对儿子又重新发了一遍。
他觉得对不起儿子。两次了,他觉得对女同学是有点儿动情了。当初说的话现在违背了。他更害怕儿子给瞧出来。他觉得自己又像是一只老鼠了。
都是该死的女汉子!
还有就是微信的朋友圈儿。不该加入那个群——同学的群。
但是现在一切的后悔药都没什么用了。老葛这会儿还得感谢微信群,要不然不会有这段情。他觉得心里头又甜滋滋的。
但是现在得硬着头皮回家。
大套三的房子一片空旷,放寒假回家的儿子还是把自己宅在了他个人的屋里。
“爸!”儿子眼镜后面的大眼睛仍然保持着单纯和天真。
这叫老葛不禁汗颜,儿子有纯真,自己的纯真算是没了。
儿子眼镜后面的眼神又似乎透露着某种不信任。老葛不敢跟儿子对视。
“我赶紧做饭去,做饭去!”老葛一头把大脑袋塞进了厨房。
同一个时间,科长的妹夫也回到了家。
屋里的床上坐着一个女人,是妹妹。
妹妹打扮得整整齐齐。可这越发叫科长害怕起来。他赶紧走到她跟前,瞅着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好望着她。
“你放心,我肯定先杀了他。再死!”妹妹朝妹夫笑,是惨笑。
科长的脑袋又颤了起来。妹妹——是神经病?发作了?
妹夫这时也跟一个精神病人差不多了。不过不太严重。他是表现在脸上,一直哭丧着脸儿。
他害怕是觉着妻子这样打扮得太整齐。电影电视剧上不是说自杀前都把自己打扮得好好的?他现在就往这方面想。他急忙握住了妹妹的手。
“你放心,我不会自杀的!我穿这身衣服是习惯了!”妹妹反倒安慰妹夫,不过声音冷森森地叫人听着头皮发麻。
“呃,那就好、那就好!我放心、我放心!”妹夫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
妹妹的眼泪流出来了。好,恢复正常了!
可妹夫却长叹了一口气。
情敌
涂料厂医院在另一个家属院。须知那年头涂料厂隶属于化工部,是全国涂料厂的老大。所以建上几所职工医院基本是毛毛雨。当初条件好,职工医院也设计得花里胡哨,前边有花园,光一个绿茵走廊就九曲十八弯。正好成了现在的老干部活动中心——原因是当初那些厂里的骨干高管,目光想得长远,到了离退休了得经常跑医院。还可以顺便活动活动。于是就成了现在的老年人乐园。大冬天的“乐园”又早早通上了暖气。所以医院比公园还热闹。也都有时间,遛鸟的提着笼子,舞剑的佩一把宝剑,没病的也过来瞧瞧。为的是老友们重逢——都是厂里曾经的同事和伙计们子。休息室里摆上了扑克象棋,活动室成了聊天聚会的沙龙。
老葛66年的,当属年轻一族,也愿意来。主要是他喜欢讲,人家那帮老伙计也喜欢听。
不过老葛今天来是为了躲避孩子。孩子在家呢。老葛身子骨乏,本想睡个懒觉。生怕孩子给瞧出来。
老葛一来就坐那儿打起了瞌睡。
活动室很快就聚拢了人。大家互相都熟,也就不客气。这几天人也多起来,主要是冬天了,外头冷,都愿意找个暖和地儿,活动室的大玻璃窗能采光。
“嘿,你现在也经常过来了呀?”只听一位黑眉毛的退休职工说道,他边上站着的这位须发皆白,看来两个人挺要好,“是正式退了吗?”
“没哪!”白头发的答道,“算是‘买断’了吧,这几天没事儿,先过来活动活动,歇两天。怎么,您现在是……正式退了吗?”
“没有,我也是‘买断’。这不厂里有统一政策嘛!唉,不过现在这世道,政策是好政策,可就是被那些歪歪的厂长经理们给念歪啦!”
“可不是,我这次‘买断’,才给了三十万,太少了呀!”
“那你是干了多少年啊?”黑眉毛看来十分同情白头发。
“快三十年啦!”白头发答道,“赶上有这个政策,快退了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啦!这倒好,退是退的利利索索,可问题是,补偿太少了呀!关键是我是三十年了,才给个三十万。那些年纪轻轻的,稍微有点儿学历的,进厂没几年,就提拔个科长。再就是有些能钻的,给领导送上礼,怎么着也能干上个车间主任。厂里的中层干部差不多能给个一百来万吧,接着就能做上个小买卖儿啦!或者买套房。可我这倒好,连个客厅也买不上。差大了呀!”
“那你在厂里是?”
“车间里当工人,当兵的。呵呵,‘我是一个兵’,一直是兵,一辈子兵。”白头发调侃着,还挺乐观。
“那你是哪年的?”
“66年的。刚过完生日。”
“文凭是?”
“中专!”
“唉,其实咱们这些六零七零后的是最亏啦!咱这些人,当时建厂的时候,那都是厂里的骨干啊!干活儿的时候就靠咱这些人。当初咱这些人,基本也都是中专。那时候,中专文凭算是高的啦,现在给个本科也不换!不换!比现在的本科还厉害呢!不过那时候厂子规模小,人少,厂里的官儿也少。提干当领导什么的也基本轮不到咱们。很少几个人能爬上去呀!后来厂子规模大了,官儿也多了,可大学生也多了呀!咱们这些人啊,也都四十好几啦,脑子不行啦!文凭,中专,更不行啦!想提拔,根本就竞争不过人家。脑子转得没人家那些大学生研究生快。也不会说不会道的,就知道埋头干活儿。 唉,到头来还是大头兵一个。真是苦了咱这些人啦!”
“可不是!关键是思想观念还落后啊!”白头发看来深有感触,“不知道给领导抬轿子,也不知道给领导送礼,拍马屁更是不会。你不想着领导,到时候提拔了领导能想着你啊?所以说啊,干到最后,就是个兵。现在买断工龄了,肯定就不如人家啦!”
“是啊,所以说当不当官儿就是不一样。这时候就看出来啦:补偿款差好几十万哩!”
“这世上要是能有卖后悔药的就好啦!唉,到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啦!认命吧!”
“不过也赚了一个平安,睡觉睡得安稳。那些给领导送礼的,哼哼,心亏,影响健康!再就是玩弄个小权术,贪点儿,捞点儿……是,当时有点儿好处,可是他们睡不好觉,听见警车响他们就哆嗦,以为是抓他们的。再就是,即便纪委的半夜不去敲他们家的门,可时间长了健康也影响。嘿嘿,这样算起来,咱们也不亏,一年省了不少医药费呢!”
“好像不是这样吧,”白头发的眼睛一亮,但又摇了摇头,“这位老兄你是说对了一半。是,贪污犯听见警报响他就害怕。问题是这些人跟咱们想的不太一样,他们天生其实就是贼啊!咱们呢,咱们都老老实实,是天生的良民。以前坐公交车有售票员的时候从来都买票,从公家沾了一块钱的便宜心里头就不安。可这些人呢?他们胆子大啊!他们当官干什么吃的?不就为了偷公家的?他们撒谎偷东西从来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们是心理素质过硬啊!”
“是啊,”黑眉毛笑了起来,“你说得对!”
“再就是,”白头发接着说道,“这些人只要是一当上了官,他马上就使劲儿地挖。好处是现在企业都发展了,效益比起以前那简直不可想象啦!就拿咱们涂料厂来说吧,现在是上市公司了,一年的销售额是几百个亿啊!效益呢?利税一年几十个亿!稍微漏出点儿来,就够这些贪官们吃的啦!”
“是啊!”
“唉,好多钱哪,好多钱!每个车间都有,每个科里处里都有。其实都是集体的钱,可以发给职工当个福利什么的,当个奖金什么的。一人本来能发几万,结果到了年底就发几千。然后呢?剩下的都叫当官的装自己兜里啦!问题是好多人,加起来,这得多少钱啊!”
“你说得对,就是咱老百姓的钱,奖金,叫当官的都给贪了!”
两人聊得投机,说到了伤心处,又一齐叹息。这些话,都给旁边的老葛给听了去。
他的心里动了动。
这种事情太多,老葛有同感,所以才触动。但也就是触动而已。听完了,他又继续瞌睡了。
“按理说,这些钱,得跟他们要!”黑眉毛忽然气愤地说。
“上哪儿要去?当官的都有后台。咱这些当兵的,胳膊拧不过大腿的!”
“是啊!唉!”
黑眉毛又叹息了两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哎,不对,你说的这些,都是以前,现在他们还敢吗,还敢贪污职工钱吗?好像现在不大敢了吧?”
“嗯,你说得有道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中央的政策是老虎苍蝇一块儿打,贪官抓起来不少了。反正啊,我说的这些,退回五年前,最起码三年前,肯定是有,可以说是百分之百。现在,谁知道?估计也有胆大的,不怕。嘿嘿,敢顶着风上!”
“那就到纪委去告他们去!”
“对!”
两人正说着,忽见一个穿着灰色休闲西服的人急匆匆地闯进来,一头长长的黑发随风摆动,像个艺术家。嘿嘿,正是先头的那位矮个老帅哥。他是来找老葛的。
只一眼,他就瞧见了在角落里打瞌睡的老葛。
“瞧瞧,这谁啊,谁在这儿啊,”老帅哥皮笑肉不笑,朝老葛走了过来,两手插在裤兜里,脚步停住了却还踮着脚。“我们的大明星、大微,没事儿在这儿睡觉啊,大冷天的也不怕感冒了。噢,来这儿蹭暖气啊!怎么,是房子太大,暖气费没交?嘿嘿,老葛啊,给大家伙说说吧,怎么大清早的跑这儿睡大觉?是身子骨不爽,还是出去作什么业啦?哈哈,跟大家伙都说说吧!”
他这么一调侃,暗示老葛是有什么风流趣事,一下吸引住了大家伙的注意力。人群的目光刷的一下,一齐射向了老葛,老葛瞬间觉得自己的大脑壳成了手机屏幕,啪啪啪地被人不停地给刷满了屏。
“呃呃!”老葛心里头发虚,只好敷衍。也不敢反驳。
原来老帅哥也叫老帅锅,是原先厂里的同事,两人结下梁子可以说是由来已久,大约是二十多年以前。那时老葛和老帅锅一同看中了厂里的一位美眉,然后一块儿竞争。老帅锅虽然长得帅,但老葛是以身高取胜。最终美眉选择了有点儿才气的老葛,老帅锅砸锅。可老帅锅很执着,一直二十多年了还保持着童子鸡,就想跟老葛继续竞争,缠斗了二十年也没有结果。最后美眉芳颜已逝,人也走了。但老帅锅还是老帅锅,继续跟老葛斗。一句话,老帅锅就是老葛的对头。
厂里的伙计们都知道这茬儿,有喜欢凑热闹的,两个人只要在场保准都过来看热闹,仿佛是看斗鸡。
“对对,老张,你说的有道理!”老葛忽然急中生智,忙朝黑眉毛说道,“那些王八蛋啊,就得弄他们。对对,你说得有道理,很有道理!”
老葛这是转移注意力。果然,大家伙一下把问题转移到那位黑眉毛的老张身上,黑眉毛老张叫老葛这一恭维也得了意,因为毕竟老葛是大微。
“老张,刚才说什么来着?”有好奇的工友急忙打听。
“说咱那些奖金呢,都叫当官的给独吞啦!”老张的黑眉毛张了起来,眉飞色舞。
“唉,是啊,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这官一当上,就纷纷往自己家捞!黑啊,太黑啦!”
“幸好现在换老大了,要不然再黑下去,要麻烦呀!”
“得找他们要去,要回来。咱们的血汗钱,凭什么叫他们装自己兜里去!”
工友们议论纷纷。这个话题霎时成了热点。又有说谁谁谁给抓起来了,说谁谁谁从家里抄了多少钱。简直比新闻联播还新闻联播,比焦点访谈还焦点访谈。活动室里闹哄哄的,人人义愤填膺。不管要不要上访,也不管要不要去纪委告状,先把牢骚发出来再说。
这下没人再关心老葛的绯闻了,老帅锅慌了爪子,急得直跺脚。突然,他眼珠子一转。
“喂,我说老葛,”他大声说道,“说起来反腐,我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要说腐败,咱身边不定就有腐败呢!老葛,你先说说,咱厂里那些事儿,前几年,你当时是厂里的宣传干事,你知道的!”
对呀,这不有个现成的吗?这些绿林好汉们一听,心里的激愤一下被老帅锅给点燃了。对,就照这个现成的腐败分子开刀,先解了气再说!
这下老葛傻了眼。老帅锅说得在理,老葛的房子是最大,当初分房也最早。 这在当时就叫好多人羡慕得差点儿红透了眼珠子。而现在,成了大家声讨的罪状!
“老葛,是不是当初给厂长送了礼?”
“老葛,原来跟厂长一块儿黑啊!”
“老葛,跟厂长穿一条裤衩很舒服啊!”
“我、我……”老葛只会支吾。
“我什么我,快老实交待!是不是给厂长送钱啦?”工友的怒吼一浪比一浪高。
“我、我……”老葛真想把自己的脑袋壳子扎进墙角那个老鼠洞里去。
老帅锅继续得意地踮着脚。
“是不是把老婆也送人啦?”工友的话越来越难听,“送厂长睡啦?”
这就有些不怀好意了,甚至可以说是侮辱。因为都知道老葛死了的老婆是厂里的大美人。这也等于是欺负老葛。还是因为老葛胆小,不敢尥蹶子。
旁边老帅锅也皱起了眉,这话当然他也不爱听。
“我、我……”
“老葛,你别‘我我我’啦,今天你就得跟大家伙交待明白啰,当初是不是跟厂长合起伙来蒙大家?你当初得了多少好处?”
“我干吗要告诉你们!”
老葛终于开火了。他这句还真把大家伙给震住了。因为老葛发威从来没见过。老葛那一双贼眼又像狼,伙计们瞬间都不吱声了。
“我、我凭什么、告诉——你们!”老葛又说了一句。
不过这句的效果就差远了,画蛇添足。老葛是见大家伙都被震住了,他的菩萨心肠又使了劲儿,他不忍心伤害大家伙,但是却暴露了自己的心虚。
“你肯定有见不得人的事儿,刚才老郭都说啦!”工友们又大吼起来。
“哼哼,老葛,你就坦白从宽吧!”老帅锅又开始踮起了脚。
“我、我……”
老葛这幅囧态,简直成了众矢之的。这时人群中也有主持公道的,平常跟老葛合得来的,这会儿站出来帮老葛解围了。
“老葛,你就跟大家伙说道说道,当初你是怎么拿的房儿。咱都是合理合法。当时厂里头特批的。你就跟大家伙说说呗!”那兄弟善意地提醒道。
“我、我……”老葛还是说不出。
“他不敢说!他是心虚!”老葛既然不说,工友们更是信了,甚至他老婆跟厂长有一腿也信了。
“老葛,快说呀!”帮忙的兄弟急得都要从他嘴里掏话儿了。
可老葛还是不说。
“嘿嘿,我看这样吧,”老帅锅这时在一旁踮脚也踮累了,心里头好高兴。又想再落井下石。“老葛,明天,我就跟弟兄们去上访。怎么样?你要是心里头没鬼,你就跟大家伙一块儿去,怎么样,证明给咱看看。你要是不敢去,那你就是跟厂长是一伙哒!哈哈,敢不敢去?你不敢,哈哈!”
其实这都是瞎起哄,也是老帅锅的激将法。谁成想老葛竟然当了真。
他是给摆弄火了,耍猴呢!他心说。他的怒火顿时从肚子一下烧到了喉咙里。
“上什么访?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闹能闹回来呀!瞧你们这些德行,当初干什么来着!奖金叫人家扣,要呀!当时就要呀!现在倒好,一个个的马后炮,欺负我行,你们有能耐当时去耍啊!现在冲我来!好,我今天告诉你们,我就是腐败分子,我就是贪污犯,我和厂长一块儿黑、一块儿贪!你们现在倒是抓我呀,抓我呀!来啊!”
老葛这一吼果然奏了效,工友们马上又哑火了。都知道老葛的驴脾气又犯了。不过老葛这下祸闯得也不轻,把实话都说出来了,他是认了真。伙计们顿觉自讨没趣,轰地一声,一下全散了。
老帅锅也觉得玩得儿有点儿大。人一走,就剩他俩,老葛那一双贼样的狼眼又转向了他。吓得老帅锅腿肚子都软了。他觉得老葛要扁他。
“老葛,你的事儿我可都知道!”老帅锅想威胁老葛。
“你给我滚,滚!”老葛的大脑袋上都暴起青筋了。
老帅锅一溜烟地逃出了活动室。
眼看着大获全胜,但老葛心里也乐不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腿肚子一阵发软,他坐到在地上。
“告什么告,这不成心找事儿吗?”他自言自语,“嘿嘿,这帮穷要饭的,还以为他们很了不起。还告状!算了吧!”
他陷入了一阵沉思。
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是微信。老葛这才如梦方醒,他急忙爬起来,抓过了华为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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