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圆睁着,脸皮发青发灰,黯淡无光,活像一座木雕。老葛躺在病床上,病房就他一个病号,两边的床都空着。吊瓶,继续滴。左边的鼻孔里插上一根管子,是氧气。老葛的双眼大而失神,眼珠子一动不动。受了莫大的刺激?仿佛是。更像是植物人。旁边有个陪护的——女汉子。
刚才的开颅手术没做。病人突然间起死回生。“噌”地下,坐起来了,把拿小剪子柳叶刀的小护士吓了个半死。做了个脑部CT,一看,这不没堵!只是病人老这么植物人,或者说老年痴呆,医生也纳着闷儿。最后说先观察观察吧。看来老葛跟人家病得也不一样,比较奇葩。
女汉子此时把自己当成了老葛的老婆,那股子恩爱和矫情,叫女汉子的女儿都看不下去了。女儿走了。女汉子继续执着地给老葛当管家婆。
医生叫喂流食,就是稀饭。女汉子熬了一大锅。
喂,小勺送到嘴边,女汉子的眼里噙着泪。嗨哟,病号竟然张开了嘴。简直是奇迹!爱情感动了天和地。女汉子的眼泪哗哗的。
一口,再一口,又一口,吃得还挺香,喉结在那儿动。女汉子哭着哭着又笑,抹了一把面颊上的泪。这次是激动。毕竟心爱的老葛又缓过来了。
吃了满满一碗粥,看来还想吃。女汉子转身去盛饭,病号的脑袋竟然也能跟着转过去看。大眼睛愣愣地睁得溜圆。女汉子刚转回来,大脑袋也马上恢复到原状,直挺挺看着病房的天花板,像一具僵尸。
病人的恢复出乎意料,稀饭连喝下三碗。又开始咿咿呀呀地叫,仿佛一周岁学话的孩子。“嗯嗯!”眼神儿要表达意思,手比划了起来。这叫女汉子又惊又喜。看来没事儿,女汉子在心里双手合着十,闭上眼睛口里念念有词,许下了一千个愿。肯定是老天爷在帮忙,肯定是医生误诊啦,幸亏没开颅,女汉子这会儿坚定不移地认为医生大部分都是庸医。
到底拴没拴住?老葛的手势和动作,叫女汉子又搞不懂到底是啥意思。他的手指头指着,举起的手臂非常艰难,在颤,颤,像是费了老大劲儿,不过坚定不移,仿佛要死不瞑目。方向是正前方,“嗯嗯,嗯嗯!”嘴里还不停地叫。眼神儿也直直的,像两颗绿豆。女汉子还是搞不懂。
女汉子朝老葛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朝老葛摇了摇头。
“嗯嗯,嗯嗯!”两颗小绿豆继续发直发愣,瞅着正前方,正前方,指着的手指头继续颤。
“到底要什么呀?”女汉子自言自语着,转过了头去。
就在她转头的这一小会儿,床上的病人突然放下了胳膊。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抬了起来,给那只揉。估计是累酸了。
嘿,这病人,厉害!
女汉子要回头了。揉胳膊的手马上放下了,那只胳膊也同时举了起来。
“嗯嗯,嗯嗯!”继续。
这叫女汉子几欲垂泪。对自己的鲁莽行动更加后悔了。
“嗯嗯,嗯嗯!”绿豆眼儿绿得要发芽了。
“老葛,你到底想要什么呀?”女汉子这回站了起来,她想把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一样一样地递给老葛看。正前方床头的位置冲着的壁橱里有个包。
翻,东西都掏出来了,女汉子在包里找来找去也没找到老葛合意的东西。女汉子背对着老葛继续找。床上躺着的病人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摘下了鼻孔里的氧气管。眼神儿表情急得呢,像是给女汉子后背来上一巴掌。
“是手机?”女汉子突然眼睛一亮。
她终于搞懂了,她看见,在包的下面,有一部华为手机,老葛的。
女汉子一把抓过了手机,欣喜地转过头来,“是要手机,老葛?”
“嗯嗯!”床上的病人竟然点起了头。
女汉子一步跨到了床头,“想看微信?”女汉子不愧是老葛的红颜知己,这时候竟然理解老葛想看微信。
“嗯嗯!”病人又点着头,那双小眼睛也不绿了。
女汉子帮老葛打开了微信,一条一条地往下翻。老葛的眼珠子动起来了,闪着亮,上下,上下,看得很认真。是在找什么东西?大脑袋还跟着点头呢。
是不是疯了?女汉子又开始飙泪了。
“老葛,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刺激你!我其实那是吓唬你呢。哪能发你的裸照啊!”女汉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你没发,确实没发?”病人突然开口说话了,一双眼睛睁得仿佛看到了女汉子的心里。
“老葛,你能说话了呀!”女汉子笑了起来。
“真的没发呀!”
“真的呀,你看朋友圈儿!”
“我再瞧瞧!”
病人又能坐了!坐了起来,还四平八稳。手指头刷着屏幕,刷,刷,动作简直麻利得要命。女汉子也赶忙凑热闹,上前一步坐到了老葛身边,俨然一对情侣,虽然那脸上的皱纹实在是多。
“嘿嘿,真没发啊!”老葛转过头来,瞅了女汉子一眼,憨厚地一笑,笑容比“病”之前还灿烂,轻松得仿佛是在家里拉票和点赞,或者说刚抢了一个二百元的红包。
“真没发呀!”女汉子紧挨着老葛就像一个小姑娘。
“那你折腾个啥呀!”老葛继续憨笑,盘起了腿。
“不都叫你逼得啊?”女汉子的双颊泛出了红晕。
“这倒是!”
“嘻嘻!”
看来两人和好如初了,女汉子挨着老葛正想亲热亲热,老葛突然伸腿要下床,“我尿尿去!”
“我扶着你?”
“不用不用!”
老葛真的自己下床了,不用人扶,一个人就去了洗手间。步子也矫健。马桶冲水的声音哗哗的,老葛在里边洗手洗脸也哗哗的。女汉子吃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老葛在里头一边洗脸一边笑,镜子里的大脑袋也泛着光。擦完了脸放下毛巾,推门一出来,一抬头。哟!
是女汉子,拤着腰,一脸的杀气简直要把老葛给吞了。
“老葛,你装什么疯,装什么病!”女汉子竖着的那两根眉毛像两把刀。
“嘿嘿,嘿嘿!”老葛就是憨笑。
“我叫你装,我叫你装!”女汉子上前一步就揪住了老葛的耳朵。
“哎哎,医院里呢!”老葛继续憨着笑,眼里开始透出了热。抬手一掰女汉子的手指头,摆脱了。女汉子伸手又要打老葛,老葛弯腰闪避,后退两步绕到了病床后面,女汉子追了过来。老葛一着急,一扭头,赶紧,床上抽过来白枕头,抱在胸前。白枕头可以当盾牌。
“别闹了好不好?”
“哼!”
女汉子又追了过来,老葛退无可退,眼看着马上就要扇上耳光,肯定是,老葛这么认为。老葛急忙闭上了眼。
“哼!”女汉子只是嗔怒。老葛马上感觉到了,睁开了眼睛,女汉子一双杏眼正在含情脉脉,是气消了。老葛也笑了起来。
白枕头悄悄滑落在了地上。心跳得腾腾的,老葛一把抱住了女汉子,女汉子顺势也依偎了过来。
四只眼睛闭了起来。嘴对着嘴。大脑袋上泛着红光,双颊也泛着红光,是女汉子的。嘴唇贴上了。老葛现在胆儿大了!色胆包天!
“哎呀,不好!”老葛突然睁开了眼睛。就像是有种感觉,他朝窗外一望,其实也是不经意的。有个人,正急急忙忙地往病房里赶,脸色像苦瓜。“我妹夫来啦!是我妹夫!”
“啊!”女汉子慌忙睁开了眼睛。
“这个瘟神,就是叫他给气的,”老葛咬着女汉子的耳朵叫女汉子都几乎听不见,“给他们老板发贴子,发朋友圈儿,说老板在外头乱搞,还受贿贪污!他来干吗,是跟我要证据,叫我站出来作证。不行,病我还得装!”
说着,也不管女汉子,老葛一个箭步就跳上了床。盾牌枕头也急忙塞在了大脑袋的后头。双眼圆睁继续直挺挺地又像是一具僵尸。女汉子也急忙给他盖上了被。
不用细说,女汉子马上明白了。这会儿脑子也不木了,动作也快了。夫唱妇随。
很快,妹夫的苦瓜脸出现在病房里。不过看着妹夫的脸,老葛又很奇怪:咦,怎么现在不苦瓜了?
噢,老葛马上明白了,不用说,是发了朋友圈儿,出了气,解了恨,眉头舒展开了,所以自然就不苦瓜了。说苦瓜脸那是从远处,看着像苦瓜脸,有那么一轮廓。其实是脸上,长期保持苦瓜姿势造成,根源还是在于苦瓜脸的生长发育期,实在是太长。而恢复到本来面目才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妹夫现在是容光焕发。
主要是眼袋,没了,眼白里的血丝,没了。肯定是休息得不错。下巴刮得精光,脸上的皱纹儿也给填平。一张脸像刚刮完腻子,光溜滑。脸上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热量,脸上每一处皮肤也都焕发着荣光,还闪着亮,特别是体现在前额上。精气神儿,焕发!
“哥,嘿嘿!”妹夫看了一眼老葛说,兴奋地一笑,又带着点儿不好意思。见没反应,才又朝女汉子笑了笑,把一束鲜花递给了女汉子。女汉子接下,放到了床头柜上。
“不太要紧吧?”妹夫只好问女汉子,以为老葛是听不见,给拴住了。
“哦,还行!”女汉子不好回答,只好应着,又慌忙笑笑。
“那辛苦你啦!”妹夫是客套。
“哦,你放心!”
这时老葛那俩眼珠子不停地来回动着。老葛想引起妹夫注意,叫妹夫觉着自己病很重,需要休息,赶紧走人。可妹夫今天不知犯了哪门子邪,话还挺多。俩人只顾说话,都没注意老葛。老葛就继续努力地运动眼珠子。老葛又有点儿急眼,妹夫跟女汉子唠嗑他觉得不爽。
“咯!”老葛咳嗽出一声。
这下管了用,女汉子急忙弯腰照看老葛。“啊、啊!”老葛的眼睛又开始发直,嘴里也咿呀地叫,嘴角流出不少口水来。女汉子急忙拿过纸巾给他擦拭。这幅样子,连女汉子都觉得老葛是不是又犯了病。
老葛又伸出了他的手——鸡爪子,“啊啊……”
“哥!”妹夫一步抢到床头,蹲下了。
妹夫是害怕了。
“哥,都怪我、都怪我呀!”妹夫握着老葛的鸡爪手说,都要哭了,“对不起你呀,对不起你!叫你害了这病!唉,其实,我也是没办法呀!如果再不弄这小子,你大妹妹就疯了呀!”
一听这话,老葛的鸡爪手不抖了。到底怎么啦,快往下说!老葛心里着急地说。
可妹夫忽然又不说了。
老葛的鸡爪手又开始抖了。说下去!他急得要命。可是没用,妹夫站了起来,他是突然间意识到:跟病人说这些没用。
“到底怎么啦,怎么大妹子都疯啦?”女汉子这时插话道。好,幸亏有女汉子!老葛偷着笑。
“唉,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妹夫的眼圈儿里转着点儿泪,但在女汉子面前他不太想说。
“你是来……你是来,录音的、录音的……”倒是老葛关键时候开了口,伸出的一只手还是像鸡爪子,还是在那儿颤颤巍巍。声音很低。
“哥、唉!”妹夫急得两滴泪终于掉下来了,老葛的激将法管用了,到底是大微,“我实话都告诉你吧,”妹夫看了女汉子一眼说,“嫂子!”开始叫嫂子了,“您也不是外人,当着您的面儿,我就把我这几年的苦水倒一倒。唉,说实话,都是叫俺家这个狗娘养的杂种处长给害的!这事儿,还得从三年前说起!那会儿,这个狗杂种才刚调来。来了就跟我不对付。咱这人直嘛!也不知道给领导抬轿,更不知道给领导过年过节送礼!就整我。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大会上也点名批评,整小鞋儿我穿。科里原先有三个小青年,给弄走了俩,换上一个老的,还差三年就退休啦!妈的!然后去年年底,更厉害,直接给我弄了个不称职!扣了钱啦,一万多哪!这下好,副处长一时半会儿也不用竞争啦!所以,我不得给他发朋友圈儿?不弄他我就得死!我死事小,当然也不小。在台上,他得祸害多少人哪?!俺科里的:老Y,和小X。钱也给扣啦,也不称职呢!”
“这确实挺严重的,非常严重!”女汉子听得直点头。
这时妹夫没发现,床上的老葛眼睛睁得更圆了。
“关键是你大妹子,”妹夫又说道,看了老葛一眼,“听我回家这么一说,一天天的,心情也不好啦!她内向!最近,在家里都抑郁啦!你说,我能不弄他吗?关键他不是清官啊!”
“嘿,你小子,怎么不早说?”噌地一下,老葛从床上坐起来了。
“哥,你这是……好啦?”妹夫给吓了一跳,不过马上又惊又喜,睁大的双眼都超过了老葛的。
“我没病,都你俩害的才得了这病!”老葛两腿一蹬,踢开了床上的白被子叫道。
“那就好,那就好!”
“我找狗日的算账去!”老葛跳了下来,“狗日害得的我大妹子都抑郁了,这仇,得报,必须报!我这就找他去,给他薅光了头发,拍死这坏小子!妈的!”老葛嚷嚷着,唾沫星子喷了妹夫一脸。
“哎、哎,哥!”妹夫急忙伸出双手拦住了老葛,“哥,处长已经给抓起来啦,还有他的情妇。正拿着赃款逃跑呢,还没跑到机场,一抹儿给逮起来啦!监察委的行动可快了!”
“真的?”
“哦!”
“那我妹妹现在怎么样啦?”
“抓起来啦,小葛她病就好啦!”妹夫大笑了起来,这时彻底不是苦瓜脸了。
“好、好,抓个狗日的!使劲儿抓!”老葛狠狠跺了一下脚说。
妹夫的手机响了起来,妹夫一瞧来电。“哥,”妹夫电话先没接,而是转过身来先请示老葛,“是县里监察委副书记的电话。之前就说了:要来医院看你,估计是八成,来找你要情况的,你看……”妹夫此时倒是有点儿担心老葛了。
“要不,再躺床上,继续装?”女汉子更是为老葛捏着一把汗。
“我怕他们干吗?哼!”老葛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股杀气,“我正要找他们呢!监察委,不就抓贪官的吗?哼,我正要找他们呢?”
“找他们做啥?”女汉子问。
“开房的证据啊!我要提供!”
“你不怕啦?”妹夫说。
“不怕!我不但要把开房的情况告诉他们。我还要再揭发!”
“揭发什么?”妹夫和女汉子齐声说。
“揭发我们厂!”老葛继续咬着牙。
“你们厂?”
“是!哼,当年分房,我是凭本事!但是还有另外两个人,也是跟我一块儿的。说是上边的亲戚,领导的小姨子。那来那么多的小姨子?一个是给厂长行了贿,一个是跟厂长陪了睡!然后化妆成厂里的先进工作者,说商标设计一块儿弄的。呸!搭我的车,拿我当挡箭牌!这次我一定要揭发他们!”
“都过去的事了呀,好多年啦!”妹夫劝阻道。
“是呀,那不得罪人嘛!”女汉子更急。
“不行,我堵得慌,我就得揭发!现在时候正好!我找副书记去,我当面举报,我不用发微信朋友圈儿……”
三下五除二,老葛急急火火地换好了衣服,又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哎,你等等,手机……”妹夫和女汉子追了出来。
女汉子在前,科长在后,一前一后跟在了老葛后头。老葛的大脑袋继续闪着光,在医院的走廊里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在等电梯的时候,女汉子的手机叫了一下,是微信。女汉子习惯性地一打开,女汉子不由惊叫了起来。
“老葛,你快看!”女汉子把手机递到了老葛面前。
“什么?”老葛的眼珠儿顿时也睁得溜圆。
是发给女汉子的微信,是老帅锅!
老帅锅发来的微信也是一个公众号。肯定不是好事儿!马上点开。哎呀,果然,里面竟是说老葛在开房的时候暴病身亡!
老葛“腾”地身子站得笔直。
“妈了个巴子的,我找老帅锅算账去!跟他文斗,不来武的。我也发一个公众号,马上!然后找律师,诉他,维护名誉权。根据《民法总则》!”
(连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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