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开始复课闹革命，而我开始逃学……
是不是也算闹革命？我不知道，但我那时理解的“革命”就是跟以前不一样。以前见了校长要鞠躬，如果戴了红领巾要行队礼。现在不用鞠躬也不行礼，见了我们班主任……现在是我们学校的革委会主任，也不用鞠躬也不用行礼。红领巾都不用戴了，那是资产阶级的东西，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不是一伙的，资产阶级是坏人。我是不是无产阶级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们班主任说我是什么“孝子贤孙”，还是“残渣余孽”，所以我的身份很可疑。不仅仅是班主任，就连我们班长，也是我们级部“×××思想战斗团”的团长，也曾指着我鼻子厉声呵斥：“你看看你的模样！看看你哥哥姐姐和你爸爸……哪像劳动人民？你家就是坏分子之家！”于是我趁吃饭时仔细观察我爸，果然不像“好人”，白白胖胖就已经很不劳动人民了，最可憎的是居然长了个鹰钩鼻子，电影上漫画上的坏人就是这模样。
于是我逃学了……
秋天最热衷的事是抓土蚱，也就是蛐蛐，青岛孩子都叫土蚱。开始逃学时正好是秋天。学校就在青岛观象山半山腰。每天装模作样地背着书包出门，跟同学一起进学校，到教学楼时不进门，直接从右手的过道穿过来到后院，翻过墙就是观象山。先就地坐下叠土蚱包，然后贴着墙角溜到观象二路，快跑几步到小树林，就安全了。
某一天，早晨喝很多水，这是抓土蚱的利器……然后照例走一遍程序。在气象台下面，有一圈石头垒成的护坡墙，墙缝里是土蚱藏身的窝。我找到干燥的一条缝，对准了，开始撒尿，同时观察下面的洞，只要有尿液流出，就失败了，赶紧憋住……这个利器很快用完。当然还有办法，书包里藏着干的丝瓜蔓，点着了，吸一大口喷到墙缝里，把土蚱熏出来。但必须是直立的墙，护坡墙是斜的，烟不会往下走。
山脚下的江苏路，是一排别墅式建筑，这些建筑往往有个很大的后院，院墙外是通向山顶的观象二路。那个年代，因没有人打理而长满荒草。那天我轻车熟路地翻上墙头，突然传来小提琴声。我知道那就是小提琴，小时候见过也听过，当然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有人竟敢……那人回过头，一脸的惊恐。
他把白色衬衣扎在裤子里，显得挺拔而且精神，宽阔的额头白皙的脸，浓而整齐的眉毛与眼距离很近，像极了连环画上的保尔柯察金。
他叫孙毅，那年他十三岁。跟我相同原因，也不愿上学了……
多年以后他告诉我，我从他拉《开塞》开始，一直陪他拉到《大顿特》。那时他不能天天拉琴，他必须躲开邻居，确认邻居家里没年轻人时，才能偷偷跑到后院练琴。邻居家里有个老太太，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但后院很大，距离他拉琴的地方足有三十多米，老太太年纪大，耳朵不行听不到，中间还有棵树，老太太看不见他。每次分手时他会告诉我：“后天下午来，他上中班……”
有天中午，他练完琴突然问我：“晚上能出来吗?”他说有个拉琴很厉害的人，有本谱子，他非常想借，但他跟那人不熟，拉上我是为了壮胆。那谱子就是《塔兰泰拉》。
沿着掖县路大沟，一路打听到了常约瑟的家。常约瑟，就是孙毅嘴里那个拉琴厉害的人。我原以为拉琴很厉害的一定得有把年纪，但常约瑟不大符合标准，因为看起来比孙毅大不了多少。上小学的我又瘦又矮，常约瑟的妈妈想找点什么给我吃，但找到什么吃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常约瑟告诉孙毅，老师教什么课程就拉什么课程……
孙毅显然有点失望，一路也不怎么说话。我不懂提琴的什么课程，我听过孙毅拉《流浪者之歌》，听得我泪流满面。中间有一段，孙毅说是“跳弓”，跳得我心脏都到嗓子眼里了，还有什么天上的仙乐让孙毅如此魂牵梦绕……
《塔兰泰拉》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不久，孙毅参加了学校宣传队，他可以公开练琴了。因为有了“样板戏”，小提琴们不大用在乎谁的手和谁的耳朵，邻居也渐渐习惯了。我再也没机会听孙毅拉琴，更别说神秘的《塔兰泰拉》了……
很多年以后，我在山东艺术学院的琴房里与同学聊天，突然就想起这首曲子。同学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知道，那是首钢琴曲……”
“怎么会呢？”我说……他一付不想跟外行多说的样子，让我很尴尬。
“真的，真是钢琴曲，不信你问他……”他们俩都是学民乐的，但毕竟比我学美术的懂。我转身出了琴房，我得找个提琴专业的落实一下。
拉琴的是我朋友的外甥，以前喊我舅舅，变成同学就有点窘，所以我从不去他的琴房。
“是提琴曲子，也有钢琴曲。”还是学西乐的明白……
“我拉给你听……”
我正襟危坐，努力控制我的情绪，外甥面前不能丢分。
看得出他非常投入，拉到一段慢板，他微闭着眼，轻轻的晃着身体。而我……却完全没有感觉……
从知道《塔兰泰拉》到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这期间，孙毅初中没毕业就去了崂山吕剧团。临走时去我家，情绪有些低落。他说要住在那，以后恐怕难有机会见面……是的，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恢复高考后，他与常约瑟一起考入中央音乐学院。今年在网上认识了常约瑟先生，从常先生处得知，孙毅毕业后去了澳大利亚。但不久，一场车祸带走了他……
感谢孙毅，在那个阴霾的天空下，在那座烟熏的城市中，在那个冰冷的世界里，你在一个十岁孩子的心中，是神一样的存在！
等我们在另一个世界见面，我想听听你拉的《塔兰泰拉》……
2020.12.31再见20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