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有青年朋友来我家造访,这还是一位发表了不少短篇、几个中篇小说的女作家。落座后,我无话找话地谈到了现代文学——因为当代文学确实乏善可陈。谈到了包括张爱玲在内的几个著名作家。我问她看过这些作家的作品没有,有什么体会云云。
不料她脱口而出:“张爱玲的小说写得最好!她的小说可以与《红楼梦》媲美!”
我问她:“你说的媲美都在哪些方面体现出来的?”
她一时语塞。我知道她即便回答,也是说不出什么太多的道理。所以我没等她回答,就接着说:“你这个媲美的说法看上去无可厚非,谈文学见仁见智嘛。但你若在那些文学的‘行家里手’面前这样说,碍于面子他们不一定反驳你。不过他们会对你投以轻蔑的眼光。无形中自损形象,这大概是你未曾料到的。所以看问题、表达意见,不要故作惊人之语。”
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问她:“你是否看过刘再复的《红楼梦四书》?”
她说没有。我进一步又问她: “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罪与文学》《文学的反思》等书看过吗?”
她又说没有。
于是我只好谆谆善诱地提醒她——以下所言,无异于一堂家庭文学课:
发表几篇诗歌、小说、散文,并不意味着自己就真懂文学了。你刚才说的“张爱玲小说与《红楼梦》可以媲美”,不能说你不懂文学,至少说明你的文学修养是有待提高的。
文学欣赏既是个感性体会过程,更是个理性认识过程。理性认识是需要有文学理论修养的。我问你是否看过刘再复的著作,就是指文学修养问题。文学修养不仅意味着必须看一些文学作品,还意味着必须看点文学理论书,知道一些文学欣赏的原则与方法。
文学青年的文学修养,起码一点是会欣赏文学作品。文学理论便是学会这种欣赏的指南。对于当代文学青年,刘再复的那些谈文学的著作应该看看。
著名文学理论权威陈涌的书不必看。因为都是意识形态的文字垃圾。
但刘再复的文学理论书,虽然很朴实,却很有思想,是大学问家的语言风格。他是四十年来中国文学理论界的重镇,而且无人能替代。
虽然我对他那些谈传统文化的说法并不完全赞同,但对他的文学主张还是很赞赏的。
例如,他的《性格组合论》在今天看来,说不上“振聋发聩”,在八十年代,那可是中国文学界的一声春雷!我那时虽然是个年轻教师,却一口气看了好几遍!
《性格组合论》在中国文学界,前所未有地揭示了性格的复杂性、多变性。这对于“正面人物就是好的;反面人物就是坏的”这个普遍存在的根深蒂固的文学观念,无疑是种巨大的思想冲击。
这部书中对小说史的点评,也有发人之未发的独到见识。
《性格组合论》对写小说的关键问题给出了答案——写小说最难的是人物塑造。人物塑造最难的是性格。刘再复对性格入木三分的揭示与剖析,对今日的文学青年也颇有启发意义的指导。
你写的几个中篇,故事情节很吸引人,但塑造的人物都谈不上血肉丰满。
你看《红楼梦》里有个情节很有意思:凤姐还未出场亮相,她在院子里一句“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这话把凤姐才有的个性活龙活现地表现出来了!这种个性化语言,张爱玲的小说是缺乏的。
张爱玲的小说,我看了《倾城之恋》《半生缘》后,便没有兴趣再看她的小说。张爱玲小说的语言很出色。故事情节也是成功的。但塑造的人物说不上成功,人物形象说不上血肉丰满。
小说人物的语言太重要了,是表现人物个性最重要的方式。
例如鲁迅笔下的阿Q,一句“我祖上阔多了,你算什么东西!”不仅成了国民性的精辟概括,阿Q因此成了一个不朽的文学形象。
张爱玲小说里的人物,语言并不贫乏,但缺少生动活泼的个性。
张爱玲小说的文化含量并不丰厚。这一点与作者的文化修养、思想水平及精神境界有关。
恕我直言:张爱玲小说男女关系的描写,对青年人有一定的吸引力。这是很多年轻人愿意看张爱玲小说的主要原因。
但张爱玲关于男女情感的描写并不成功。她的笔停留在人性的原始层面与审美的低级趣味上,连《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那种境界都未达到。这样说不是赞同《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中那些性关系的描述。而是这部英国小说中体现的男女情感,是很有思想水平与情感深度的。
从张爱玲小说可以看出,作者对男女情感的理解很肤浅。她认为爱情就是性爱。这个认识有一定道理。问题是,性爱中神秘的爱情真谛,作为小说家的张爱玲并没有掌握。这不能不说是她的文学视野局限与文学创作中的短板。
诚然,爱情是一种说不明白、谁也未曾说明白过的男女情感现象。但是,唯其这种“谁也说不明白”在作品中的生动体现,才是情爱小说的魅力所在!但是张爱玲小说没有这种“魅力”。
批评张爱玲小说,并非像有些人误以为的是否定张爱玲小说。所谓批评不过是指出其作品的不足与缺陷。
当然,这种批评必须是文学意义上的批评,而不是其他。离开了文学的立场谈论文学作品,是中国人从教科书那里学来的僵化教条。
就像青岛某大学教授在为别人的诗集写的序言中,不吝笔墨地盛赞诗集“见证了时代”。这个说法都是教科书式的语言,而非文学语言。评价文学作品高谈阔论“见证了时代”,是一种远离文学本质的空洞说教。
刘再复先生总结道:文学都是审美意义上的。“见证时代”不是个审美说法,而是“工具论”说法。君不见,很多当年走红的“见证时代”诗人,都永远留给了历史。他们的作品成了没有人看的文字垃圾。
例如,马雅可夫斯基,曾被誉为“见证时代”最杰出的歌手。如今就是在马雅可夫斯基的故乡,也鲜有人知道他是谁了。
所以,那位教授用“见证时代”称赞一部诗集,很显然背离了文学的审美立场,教授喋喋不休地谈“见证时代”,不仅烦人,更是弄巧成拙了。
最后,这位女青年作家问:您几年前说过“青岛文学是尤凤伟文学”?
她告诉我这个偏激的说法,曾经引起青岛文学界很多人不满。我听后笑了:偏激的说法是一种语言表达方式,主要突出要表达的意思。“中庸”的人们不习惯罢了。
中国人有个毛病,称赞一个人,就意味着这个人是完美无缺的;批评一个人,就意味着这个人一无是处。不看称赞是否有道理。不看批评是否正确。
说“青岛文学是尤凤伟文学”,并非说青岛文学界就是“洪洞县里无好人”,并不意味着否定了青岛作家艾玛的小说;也不意味着否定了连諫的电视连续剧;更不是否定前辈作家耿林莽的散文诗。而是指出:尤凤伟的作品,坐实了他是青岛文学界的标杆。对这座标杆,青岛文学界应该感到骄傲。怎么能“不满意”呢?
尤凤伟的《1957》不仅在青岛是无与伦比的小说;就是在全国文学界也是优秀的作品。这里没时间具体谈尤凤伟小说的思想艺术特色。只想特地指出:尤凤伟六十多岁后,迎来了他晚年文学创作的丰收期,创作了不少中短篇小说,无论在语言上、在人物的塑造上,还是在故事情节的安排上,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水平。作品涵有的思想情感,愈加有深度、有广度、有感动读者的力量。
尤凤伟古稀之年的这个文学创作奇迹很值得探讨研究。但青岛的文学理论界视若罔闻。这里的文学理论家,除了像当地某大学教授那样,戴着文学评论家的头衔,为别人的诗集说着没有水平的捧场话外,没有人挖掘尤凤伟文学创作中,那些值得学习、值得借鉴的、多么宝贵的精神财富。
尤凤伟为什么能取得辉煌的文学成就?
原因是多方面的。这里仅指出他的精神品质的某些方面,对青年作家不无启发意义:尤凤伟是个坚守正义大道的人;是个怀有深厚人间情怀的人;是个在道理、事理、情理、哲理上的明白人;是个永远持守高尚的审美情操的人。
尤凤伟可能还有很多其他的优点长处,促进了他的文学创作。但我总结的这些品质特点,肯定是尤凤伟取得文学成就最重要的素质条件。而这,大概是目前很多青年作家之所以没有出息的根本缺欠!
希望你们青年作家记住,中国文化关于写文章的古训,有着永远不废的价值:言为心声。文如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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