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凡丨徐妈 - 世说文丛

张凡丨徐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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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和徐妈朝夕相处17年,所以要写母亲的家世和童年,就不能不写徐妈。

记得我和母亲聊起她以前住的地方和家里的规矩时,母亲往往看上去很轻松,轻声慢语地娓娓道来。但是我一提徐妈,母亲的表情马上就变得肃穆起来。她说现在想起来,心里觉得非常的愧疚,对不起徐妈。可是直到现在,我都不能理解他们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也不能体会到母亲的心情。因此,也只能写写表面的事情。

由于母亲关于这方面的回忆很沉重,甚至经常一提起就擦眼泪,我只好岔开话题聊些轻松高兴的事。为了写徐妈,我和母亲聊了好几次,才得知了几件事,对徐妈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其实我提笔写这些,也弄得我感到很心酸,不能自已,甚至潸然泪下。

据母亲说,徐妈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女人。高高的个子,清癯的面容,从面相上看,就是个很正派的人,她不像别的保姆那样,见到年轻的男性听差就砸牙聊嘴儿(潍县土话,意思是男女之间嬉皮笑脸地互相聒噪)。

徐妈是一个苦命的人。4岁时母亲就已去世。15岁时,父亲又去世了。唯一的亲哥哥也在20岁时因病去世了。于是只好跟着同父异母的哥哥一起生活。等这个哥哥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徐妈就一直照看侄子、侄女,所以对看孩是有经验的。徐妈18岁结婚,嫁的人家还不错,家里有地,吃穿不愁。

徐妈23岁时,她丈夫出门干零工。挣了点儿钱后,丈夫和一个好朋友合伙做一点小买卖。可惜好景不长,不知为什么,所谓的好朋友把钱什么的都卷着跑了。徐妈的丈夫郁闷至极,只得回家,没有几年就因病去世。徐妈刚满26岁就守寡,按她的心思在哥嫂家住着,不再嫁人,可是嫂子容不下她。吃的穿的都非常糟糕。

徐妈后来和母亲说,当年包包子都是用一种臭椿树的叶子做馅儿,杂合面儿做皮儿,真是难以咽下啊。后来,看着越过越觉得没有出路,听说可以去给大户人家看孩子,于是就离开哥嫂家,辗转几年,走了三家,把孩子看到三岁就又换人家。

到我母亲家时,我母亲刚出生六个月,徐妈已经36岁了。从此徐妈就在母亲家,忠心耿耿地照看我母亲,一直到“七七事变”后,我姥爷工作调到江西,那时母亲已经在青岛生活了好多年,北京的家只有徐妈和我的两个舅舅。我姥爷留下一点钱,加上徐妈变卖家里的家具,勉强维持他们三个人的生活。

当时君善大舅也在北京,看着他们三个这样生活,也不是个长法,就为我两个舅舅买了去江西的车票。当时潍坊的大家庭还是有人,徐妈就回到潍县,还在这个大家庭里当差。不过,因连年战争,大家庭生活越来越差。徐妈只好回农村去找他侄子,母亲说如果不是战争,我姥娘和姥爷一定会叫她在这个家庭生活到老,因为我姥爷的奶妈就一直住在我姥娘家。当他老了不能下床的时候,还是有别的保姆照顾,直至我姥爷的奶妈去世。

记得母亲说到这里时,总是含着眼泪不想多说。我也怕母亲难过,就岔开话题,说些高兴的事儿。为了想了解徐妈,我先后和母亲交谈了好多次。直到今天才终于动笔。

记得母亲说过这样一件事。我表哥继葵和我母亲同岁。继葵也有一个奶妈。继葵表哥工作后回潍县找到奶妈,给了奶妈十元钱。那时候十元钱不算小数目了,奶妈很高兴,逢人就说,继葵做了大官儿啦。母亲听了这件事后,对她触动很大,内心更是觉得愧疚。这是后话了。由于当年我姥娘是张家大小姐,成天喜欢回娘家打牌,走亲戚。我母亲的秉性,从小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张家每次打牌时烟雾缭绕,丫头媳妇一大群伺候着,我姥娘总是不带着我母亲,只好安排徐妈在家里陪着母亲。这时候,徐妈往往给母亲讲一些故事和乡村野趣,因此母亲离不开徐妈,很多悄悄话只敢和徐妈讲,也不和我姥娘讲。

可是母亲毕竟是主人家的大小姐,很多时候蛮不讲理,由着孩子性瞎闹。母亲五六岁时,不知怎的,某天,忽然嫌徐妈的脚脏,徐妈睡在床上帐子里时,身子可以在帐子里,而脚必须放在帐子外面。夏天还好说,冬天天冷,徐妈就哀求母亲,让她把脚放进被子里,可是母亲就是不准。徐妈看怎么也哄不好这个大小姐,但也不敢违背小姐的话,只好吓唬母亲说:那我要去跳井了,再也不和你在一起了,吓得母亲拉住徐妈的手不放,再也不敢胡闹了。

虽然类似的事在母亲小时候发生过好几次,但并没有影响到母亲和徐妈妈之间真挚的感情。

有一次,母亲奶奶的丫头喜福被听差的引诱,闹出了丑事,丫头怀孕了。但听差已经有老婆孩子,于是在保姆们议论纷纷。我姥娘得知后,本来就气得脸上挂不住,因为这在当时算一个很大的丑闻。虽然见到姥娘时,保姆们都住了口,但看脸上表情我姥娘也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于是把徐妈叫到我母亲房间,狠狠地说了一顿。徐妈觉得丢人又冤枉,所以在我母亲房间里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我母亲看到我姥娘说徐妈,也很生我姥娘的气;看到徐妈哭,我母亲也跟着徐妈哭起来了。后来我母亲和我说,我姥娘不讲理。

徐妈当时40岁,一直穿着黑色的上衣和裤子、黑鞋。她总是穿着主人穿孝的衣裤。平时每月发给她的工钱,她都攒起来。母亲看徐妈穿的最好的衣服就是黑绸褂子、裤子,而且还只有过年时候才穿。过完年马上又脱下收拾起来。

她在母亲家感到很满足,所以十分小心谨慎地对待母亲,她自己没有孩子,把母亲当作亲生孩子一样喜欢。但又要小心翼翼,不能得罪这个大小姐。母亲说,小时候徐妈管她教导她,她还听话。可等大了懂事了后,偶尔也发发大小姐脾气,说徐妈的不是。徐妈虽是个很耿直的人,也免不了陪着笑脸儿解释几句。母亲就拿出大小姐的样子说徐妈,每当这时,徐妈看我母亲的脸色不好,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虽然如此,但徐妈对母亲的幸福还是非常关心的。对母亲的婚事,我姥爷姥娘都非常满意这门婚事,而且家里人也一再说我父亲家怎么怎么有钱,我的父亲长得怎么怎么好。只有徐妈斗胆提出了反对意见。她向姥爷、姥姥提出,这家人家虽然有钱,但婆婆是一个姨太太,脾气不好,不会处事,又不明事理。因为徐妈跟着我姥娘回过张家的娘家一次,她是在背后听佣人们议论得知的。

母亲说,她永远忘不了,当时我姥娘和姥爷半躺在床上,徐妈站在床前,说:“这事儿不行啊,婆婆不好,姑娘过去是要受罪的。”(之后果然如她所言,我母亲到了父亲家后,我奶奶对这个大家庭出来的小姐百般挑剔,处处刁难。我母亲苦不堪言——这是后话)

我姥爷说,潍县这样的家庭也算一等的啦,就这样了。于是徐妈再也不敢多说了,低头黯然下去了。后来我姥爷说,这是他“这一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情”,就是把我母亲嫁给了我父亲。我母亲结婚时,我姥娘陪嫁了一个佣人,跟着母亲到婆家照顾母亲的生活,我姥娘家给她开工资。我大哥生下来没有奶水,这个佣人做的饭,母亲吃着不顺口;我二哥生下来时,母亲想到了徐妈。于是要了过来。所以生我二哥时,母亲奶水非常好,我二哥小时候白白胖胖。徐妈到了母亲家,看到婆婆对我母亲的样子非常伤心,常常自己站在窗台旁背过身去流眼泪。

直到母亲耄耋高龄时,每当讲起这些往事,她还往往心怀愧疚,满目萧然,若有所思,喃喃自语:对不起徐妈……

我母亲100岁生日时,全家为庆祝母亲生日做了潍县名吃饸饹时,母亲已经躺在床上了,还嘱咐住在身边的姐姐,给徐妈成一碗面。

写到这里,又忽然想起母亲谈到的与徐妈有关的故事中一些细节,特补充如下。

我母亲生下来以后,就被一帮人团团围着照顾,逐渐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性格,尤其是徐妈来后,由于徐妈的一味忍让,这种状况尤甚。因为徐妈在我姥娘家每天看孩子的生活平淡枯燥,所以我姥娘每次要回娘家或者走亲戚,徐妈都非常喜欢跟着去。那样她就可以穿过年的衣服,而且因为是客人带来的佣人,所以到了亲戚家还能得到一点赏钱,同时她还可以和这家的佣人家长里短地聊聊,或者听点主人的奇闻轶事,或者吃点好饭,总之这是她平淡枯燥的生活中很值得期盼的事情。可是母亲却不愿意跟着姥娘回娘家去,那徐妈就只得在家里陪着母亲。我还听母亲讲,佣人吃的是玉米面窝窝头(当然比在自己家里是好多了),我曾经问过母亲:“徐妈吃这些,你做主人有没有什么感觉呢?”母亲说不知道,说从来没想过这些。不过我也听母亲说过,后来她知道有的少爷、小姐也把自己的馒头、包子等吃食偷偷地给看妈吃。我三舅就知道给佣人礼物,而母亲怕人多,很少跟老娘走亲戚,也就很少有这种给徐妈礼物的机会。尽管如此,徐妈也没有怪这个小姐,从不利用照看母亲这个大小姐的借口,挑唆母亲向家里索取东西,干这干那的,始终对待母亲一家忠心耿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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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姥姥(前左)、姥爷(前右)和两个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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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张凡丨徐妈》 发布于202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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