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又一次站在那个略微陡峭、风景优美的水乡山谷之上，我心中满是迷惑和遗憾。
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的第四度带薪休假。我清楚地记得，去年秋天休假时，我曾经来过这里。这是南方某省一处古镇的临河小街，两岸是白墙黑瓦的小楼，一条窄小的流水载着一只只乌篷船懒洋洋地经过。那时我曾与崔老师在这逼仄的青砖路上歇脚，突然一队出殡的人群身穿白布走过身边，居中一人擎着黑伞，一个面目阴森的老者孤独地立在遗像中被捧着前行。坐在河边的崔老师被骇得慌忙起身避让。我则对着他们白花花的背影端起了相机。
今天，我站在不甚遥远的山谷高地之上遥看这条小街。江南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去年的秋色已被黑肥的湿土、嫩绿的草芽取代。众多人挥着铲子在我们去年歇脚的地方费力地刨着——1928年革命军北伐时牺牲的蔡公时烈士①，就埋葬在我们停留过的青砖之下，直到不久前才被发现。我悄悄走上前去，拣起一把铁锹，为烈士旧冢覆上些夹杂着花瓣、草芽的黑土——我准备拍张照片发给崔老师，去年秋天，我俩不知不觉在烈士久眠之处停留，也算是与有荣焉。
我的迷惑在于，我为何会利用难得的休假前来一个曾经来过的城市？这岂不白白浪费了休假的时光？我在记忆中搜寻来此的理由，竟是一片茫然，我甚至感觉自己从去年秋天至今一直未曾离开。这让我心生些许恐惧。所幸电话那头，崔老师的声音一如往日平和，我得以确认没有发生任何异常之事。
回到住处天色已晚。半开的窗帘，一张张横七竖八的床，早已归来的室友各自敲打着笔记本电脑。我的床上至少搁着五条牛仔裤，里面套着秋裤、裤脚上连着袜子，而只有其中一条属于我。我不禁暗笑这些室友的简便穿脱衣法与我如出一辙。
陈叶也在屋里，笔记本电脑的暗蓝色屏光照在他的脸上。陈叶与我自幼是同班同学，他后来考入一所著名大学的化学系。此君读小学时便以粉笔为原料自制炸药，研制成功时却被一道爆出的火光吞噬了一侧眉毛，让他付出了今生成为科学家的第一笔代价。
陈叶的存在让我宽心很多：“我说，咱们这是在哪？”
“你从小读《周易》，算不出咱们在哪？”陈叶满是蓝光的脸露出揶揄的神情。
我望向窗外，华灯初上的街道齐齐整整，路边都是现代式样的建筑，视野中几乎不见车辆和行人。此地经济水平应该不俗，人间烟火气息却几乎处在冰点——“陈叶你可别闹，这到底是哪里？”我知道这里不是那座江南小城，也不像任何中国城市，是我从没来过的地方。
陈叶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密西兰湾。”
我大吃一惊。密西兰湾几乎是地球最北的地方，是冰岛韦斯特曼群岛②最靠近北极点的海湾。每年九月至次年六月的漫长时间里，密西兰湾的海浪全部凝冻，形成大片起伏的冰原。湾口不远处的小镇即以此湾为名。镇上长住的全部人口不到五千，其中还有相当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神秘人物——有刺探别国机密再倒卖情报的间谍，有开发木马软件盗取电子货币的黑客，有贩毒后付出高昂代价以通过先进手段洗钱的毒枭，有各国政府和军方为维护本国网络安全开发软件的机要工程师——因密西兰湾地处边远，又拥有世界最先进、最安全的计算机网络，全世界黑白两道、或身份显赫或隐姓埋名的人们各怀目的，在极昼极夜之下相安无事地共同生活着。密西兰湾也因此被称为世界神秘之都。多年前我讲课时给学生谈及外国地名的翻译原则与技巧，曾将密西兰湾作为音意合译的一个很好例证。想不到，如今我竟置身于这个世界极北的神秘角落。难道我也在从事着危险性极大的秘密工作？
“陈叶，其实现在的网络技术很发达，家里的电脑就能……”
“不行。”陈叶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在家里，就算查不到你精确的IP地址，也会查到你的种种蛛丝马迹。他们把你揪出来的时候你还睡大觉呢。这里不一样，密西兰湾的网络连神仙也查不到。你信不信，连网线都是特制的。”
“我能不能出去散散步。”
“密西兰湾是全世界最自由的地方。在这里，无论是谁，只要对别人产生好奇或是干涉，一定会招来杀身之祸。全世界最危险的人物在这里达成了最安全的平衡——我的意思是，在这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知会任何人，也不用得到任何允许。”
怀着对自由的欣慰体认，我走到了密西兰湾的大街上。与世界各地的其他城市一样，这里既有被华灯点燃的建筑夜景，也有被弃置在阴暗角落的废弃水塔。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密西兰湾的街道布局完全遵从地貌特征。海岸线是密西兰湾的海拔最低点，随着与大海距离的增加，小镇的海拔高度不断抬升。城镇的设计者既没有在丘陵的坡脊上修筑愚蠢的高低道路，也没有在丘陵和海岸之间设计笨拙而煞风景的沿海或环城公路。整座城镇由一个个高低不平的嵌套式院落组成，院落之间以楼梯相连，公共通道与私密空间就这样互相关联又两不相扰。站在海边回看小镇，恰是一座满庭绿植、院落参差的小山；站在山腰俯瞰密西兰湾，蔚蓝的冰原则可一览无余。然而，如果徒步走到海滩，行人会被一座沿着海岸线的狭长警局建筑挡住步伐和视线。小镇与海湾之间相隔的警察机关，是外表自由的密西兰湾对居民的隐蔽控制手段。或许由于密西兰湾的居民来自五洲四海，警局也满布着脱胎于不同文化种类的装饰：中国的大红灯笼、日本的石灯、俄罗斯的套娃风铃、东南亚的佛像……文化元素的参与让警局少了些许威严，多了些万国博览会的氛围。
我终究没有敢向警局以及警局背后的海滩迈出脚步。当警局的灯火照在我的脸上，我马上缩回墙外的浓重夜色里。转身走向回去的路，我似乎感到有个身影，就在警局楼上的某个窗口里悄悄地注视着我。
而我绝没有勇气去验证他的存在和目的。
注：
①蔡公时（1881—1928），江西省九江市人。1911年参加辛亥革命，策动江西独立；1913年参加讨袁护法运动；1928年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战地政务委员兼外交处主任。1928年于北伐途中奉命赴济南与日方交涉，被日军残忍杀害。江西九江甘棠湖湖心岛上有蔡公时纪念碑与纪念亭。烈士遗骨下落并不明。
②韦斯特曼群岛，为冰岛南部的火山群岛，约有4000居民。该岛火山曾于1973年1月23号剧烈喷发，岩浆掩埋了岛上所有建筑，居民却无一伤亡。“密西兰湾”则实无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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