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香丨湖笔世家的异乡生活 - 世说文丛

胡香丨湖笔世家的异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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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笔工匠邹明德

在这样一个家随人走、乡土观念很淡漠的时代,很难想象,一个在西安城里生活并经营店铺、作坊20多年的大家底,却从来没有将这里当作过“家”,始终过的是“临时栖身”的日子,而盖着好几栋小楼、一切家什一应倶全的家,却远在几千里外的一个叫文港的江南小镇,并且空无一人地闲置着,只年年千里迢迢回去看望一次。只因为,那里是著名的笔都和他们世代居住、生活的老家。

早春二月的一天下午,记者在西安书院门古文化一条街寻访一位闻名已久的制笔老人。不知道姓名,不知道宝号,只知道这条街上有一位年事已高的、用家传的原始工艺手工制作毛笔的老人。他家店里卖的就是他自己制作的毛笔,更有许多书画名家和爱好者在那里长期定制毛笔。据说,老人的手艺将面临失传。

书院门·蓝宝阁·邹明德

书院门在西安的标志性意义就像北京的琉璃厂,人气一直很旺,但不管每天有多少人来人往,它自有的那种古雅、悠远、幽静和浓浓的书卷纸墨气息却从不会有任何改变。

邹明德老人一点都不像来时想象的那样难找,在走过几家毛笔店时,就在一家门前看到“自制毛笔”的纸招贴。问时,很诚实、很热心的女店主笑笑地说:“我们也自己制作毛笔,但不是你们要找的。”她用手斜指街对面,说,“你们要找的那一家在那里,紧挨关中书院门口,叫蓝宝阁,主人家姓邹,他们家的毛笔很有名。最早在这条街上,只有他们一家自己做毛笔,最近几年才有另外几家,我们都是跟他们家学的。”

到蓝宝阁门前,不用问,自然是找对了。店铺并不很大,甚至显得陈旧、昏暗和简陋,但的确是毛笔的世界。头顶上悬挂的、柜台里和架子上摆置的,柜台上面和门口台子上插放的,满满当当都是大大小小各种型号和材质的自制毛笔。门口并没有任何像别家一样写着“自制”字样的幌子或招贴,却在左侧就地竖放着一个大玻璃镜框,里面并不怎么讲究地贴着一些平媒报道过邹明德老人的短文和图片的复印件,很容易让人想到二三十年前在所有普通家庭的墙壁上都能见到的里面镶着奖状或黑白照片的玻璃镜框。

邹明德老人和老伴都在店里,邹老先生坐在门口位置,面前很窄小的台子上放着简单的工具,只是用来修理和帮客人挑拣毛笔的。老伴在柜台里面招呼客人,看得出来,有一些是熟客。

讲明来意时,老人既不很热心,也不拒绝,一边按部就班地忙活自己的,一边应答。只是,很浓重的江西地方口音使我们很难听懂他说的话,他听我们说话也很费劲,便招呼老伴过来跟我们讲。老太太虽然也是南方口音,吐字却清晰,很容易听明白,但是在讲到一些人名地名之类时,难场又来了,她不会写字,也讲不明白到底是哪一个字。于是,又叫来他们的小儿子邹华根,十来岁就到了西安的邹华根讲的是南方普通话,这样才打破了本不该有的汉语和汉语交流中的障碍与尴尬。

走街串巷的邹家兄弟落脚西安

果然,邹老先生和他的制笔技艺出现在这条街上的历史并不久远,只有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时间,是他从老家湖笔之乡文港镇移植过来的家庭手工作坊。

今年37岁的邹华根,讲起他的老家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文港镇时,很自豪,说那是著名的湖笔之乡,被外界誉为“华夏笔都”,一条镇上几乎家家都在做毛笔,有几百上千家毛笔工厂和作坊。他不知道这样的历史有多久,只知道不少人家祖祖辈辈、全家老少都是做毛笔的。全国各地几乎所有市场上卖的毛笔大部分都是他们镇上生产的。历史上最有名的武汉紫光阁制笔连锁店,就出自他们文港镇邹姓家族,为乾隆朝制作御笔的上海周虎臣笔庄,主人周虎臣也是文港人。

今年已经75岁的父亲邹明德,13岁时就在自己家开的笔厂做学徒,跟爷爷学制毫技艺,爷爷去世很早,邹华根家兄弟姊妹五个,只有48岁的大哥邹铁匠见过爷爷,而他只听说爷爷在当时很有名,文化水平很高,别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爷爷去世后,父亲在镇上是技术最好的。解放前,有工厂的人家都在自己家厂里做,没有的就在别人家厂里当工人。解放后不久,私人家都不让做了,被收归公家,合并成大的工厂。父亲和母亲都在大队的笔厂上班,父亲是师傅,只给工人和学徒们下材料和作技术指导。那时,他们兄弟姊妹学校一毕业,就在家里种地,好多人家也都种地了。

一直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慢慢开始又让私人作了。当时桂林有人幵了一家手工制品的工厂,有毛笔、刺绣等许多品种,给旅游景点供货,厂主在各地聘请工艺师傅时,聘请父亲做他们的制笔师傅,母亲也一起去了。才十来岁的邹华根就跟着大哥邹铁匠、二哥邹铁根一起从老家出来,全国各地走街串巷地推销他们老家的毛笔。

到了西安以后,发现这里的市场需求很大,慢慢便落了下来。兄弟三人先是在大雁塔村租了一间民房住下来,每天背上样品,分头去跑全城各处的文化用品店。后来在李家村市场租了一间只有18平米的小店,幵始店铺经营,也还是在批发和零售老家别人家厂里的产品,自己家因为父亲和母亲外出,没有像别人家一样,在镇上自己开厂子。

邹华根说当时的市场比现在好做得多,才几年时间,他们兄弟三人已经积累了一些资本。到1987年,他们在书院门盘下了现在这间店铺,店名都没有改,“蓝宝阁”就是沿用上一家留下来的,

这时,他们从桂林将父母接到西安,又租了几间民房,开始自己制作毛笔,自制自销。

一双双大手写满了制笔人的辛劳

制做毛笔,看似简单,工序也并不十分复杂,但在工艺上,高下之间却相差甚远,就像写字和书法不能相提并论一样。从选材下料,到一根根挑拣整修、一遍遍漂洗调理,一只看上去很不起眼的笔头,里面却包含着像古老的书法艺术一样无止境的变化与境界。

记者想请邹华根先生比较详细地讲一下制笔工艺时,他说,那很麻烦,一下两下也说不清。一般一次下一百多支的料,只做一种品种和规格的,反复整毛、洗毛,十天八天都看不出来什么变化,出一批活要将近一个月时间,尤其整毛,要一根一根地挑、整、拔,捡掉杂毛,弄整齐,再在木盆里洗,洗完再整,要反复七八十遍,到装杆时会稍微快一些,不过总的来说,是很细法、很费工夫.也很辛苦的活儿.有时做久了,真的很厌烦,甚至很想去做一些粗活、重活,晚辈们都没有父亲和母亲那么有耐心和兴致。

这一点,在邹老先生帮客人挑笔和试笔时,倒是能看得出来。因为六十多年来长期在水中浸泡和劳作,老人的双手皮肤看上去很粗糙,手指上有裂纹,缠着胶布,但是对极柔软的笔头感觉却非常细敏,只在手背上轻轻试一下,一支笔的所有特点和优缺点,就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记者提岀想看一下他们的整个制作过程时,邹先生很热心地说,下个月我们就要开始做活儿了,到时候打电话,想看就过来看吧。

制笔人的家在远方

邹先生说,父亲过来后沿用的还是自己年轻时家里开工厂的前店铺后作坊的模式,这样慢慢显得人手不够,陆续将自己的家人和大姐邹荣花和二姐邹银花及他们全家也都接了过来。这样,他们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租了十多间民房,大家一起干活、一起生活。父亲给他们下材料,作技术指导,检查质量,大家一起动手做,包括姐姐、姐夫、外甥、外甥女,都会做。
90年代初,他们家的生意最好,除了供给自己家店里销售,还有许多本地和外地订户。每个月的营业额都有一二十万,他们陆续还在尚勤路幵了一间批发店,在文艺路和轻工市场都有销售点,他们不到外地去跑订单和推销,有一些老客户到时候就直接打款过来,他们把货发过去就行了。有街坊邻居愿意学的,父亲也给教,现在这条街上已经有好几家可以自己制作毛笔的店了。

不过,最近几年越来越难做了,大概是做的人多了吧,也或者是用毛笔的人越来越少了,说不清楚,就是比以前差得很远,一个月勉强也就三两万,只够大家维持个生活。再说,出来时间也太长了父母年纪也越来越大了,虽然家里人都在西安,但是,他们还是很想念老家,每年都回去好几次,父母也至少每年回去看一次。万一不好做时,他们兄弟还可以改行做别的生意,父母也想回老家去了。

邹先生在言谈间便流露出了很深、很悠远的思乡念家的情绪。看得出来,虽然他在西安生活的时间比在老家文港镇还要长几年,但从骨子里和内心深处,对这座城市始终保持着一种异乡人的寄居感、陌生感和距离感,远没有提起那座名叫文港的遥远的江南名镇时所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那种亲切感。因此,便不难理解,在问及他们家在西安生活这么多年,有没有在这里买房时,他满脸不解地说,没有,一直都是租房子住,紧接着不无骄傲地说,他们在老家盖的有五层小楼。老家人是很注重修房盖楼、置办家产的,他们兄弟姊妹各人家都盖的有小楼,家具电器什么都有,这些年一直空着,等他们年龄大了,干不动了,就回老家去。

在这样一个家随人走、乡土观念都很淡漠的时代,突然在邹家父子这里听到和见到这样一种仿佛非常古远的、极质朴的乡土观念与情感时,让人不由生岀一种亦喜亦悲的感动,同时惊讶于一个举家在一座城市里生活了20多年的人家,却从来没有将这里当作过“家”,始终过的是“临时栖身”的日子,而全身心经营的“家”,却远在千里之外和自己的心里。


原载《新西部》,200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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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胡香丨湖笔世家的异乡生活》 发布于2022-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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