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学周丨读苏轼一首七言排律 - 世说文丛

于学周丨读苏轼一首七言排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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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9年,宋元丰二年,己未羊年,苏轼四十四岁。这一年的三月他接到调令,从徐州调任湖州。从密州到徐州,苏轼颇有政声,但不得升迁,这源于他是“熙宁变法”公开的反对派,心厌执政的执拗与权力的任性,鄙视“新进”的得意,只能在地方任上辗转,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对于一位颇有抱负,也有能力的官员来说,苏轼渴望有更大的政治舞台一展身手,“致君尧舜”可能是那个时代每个知识人共同的理想吧。不得升迁,难免牢骚。于是,从密州到徐州再到湖州,一路写下的诗,很多都是抱怨情绪的宣泄。元丰二年四月二十日苏轼到任湖州,即上谢恩表,他不知道的是,正是这通例行公文点燃了朝中对自己仇恨的火药桶。

就在朝中“新进”们酝酿着欲将苏轼扳倒之际,“元丰三年六月十三日……有周邠作诗寄轼,轼答曰:‘政拙年年祈水旱,民劳处处避嘲呕。河吞巨野那容塞,盗入蒙山不易搜。事道故因惭孔孟,扶颠未可责由求。’此诗自言迁徙数州,未蒙朝廷擢用,老于道路,并所至遇水旱盗贼夫役数起,民蒙其害,以讥讽朝政事阙失,并新法不便之所致也。又云:‘事道故因惭孔孟,扶颠未可责由求。’以言已仕而道不行,则非事道也,故有惭于孔孟。孔子责由求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颠谓颠仆也。意以讥讽朝廷大臣,不能扶正其颠仆。”诗中还有“海南未起垂天翼,涧底仍依径寸庥”之句,明为“惜其(周邠)未大用于時也”,更多的是自伤身世。这首诗因此也将作为呈堂证供的材料连同他的其他诗词一起将他差点置于死地。

先来看看这首《次韵周开祖长官见寄》的七言排律:

俯仰东西阅数州,老于歧路岂伶优。
初闻父老推谢令,旋见儿童迎细侯。
政拙年年祈水旱,民劳处处避嘲讴。
河吞巨野那容塞,盗入蒙山不易搜。
仕道固应惭孔、孟,扶颠未可责由、求。
渐谋田舍犹怀禄,未脱风涛且傍洲。
惘惘可怜真丧狗,时时相触是虚舟。
朅来震泽都如梦,只有苕溪可倚楼。
斋酿酸甜如蜜水,乐工零落似风鸥。
远思颜、柳并诸谢,近忆张、(子野)陈(令举)与老刘(孝叔)。
风定轩窗飞豹脚,雨馀栏槛上蜗牛。
旧游到处皆苍藓,同甲惟君尚黑头。
忆昔湖山共寻胜,相逢杯酒两忘忧。
醉看梅雪清香过,夜棹风船骇汗流。
百首共成山上集,三人同作月中游。
海南未起垂天翼,涧底仍依径寸庥。
已许春风归过我,预忧诗笔老难酬。
此生岁月行飘忽,晚节功名亦谬悠。
犀首正缘无事饮,凭驩应为有鱼留。
从今更踏青州曲,薄酒知君笑督邮。

次韵也称步韵,即依次用所和诗中的韵作诗。世传次韵始于白居易、元稹,称“元和体”。 唐元稹 《酬乐天馀思不尽加为六韵之作》:“次韵千言曾报答,直词三道共经纶。”原注:“ 乐天曾寄予千字律诗数首,予皆次用本韵酬和,后来遂以成风耳。”一说始于南北朝,明焦竑《焦氏笔乘·次韵非始唐人》:“杨衒之《洛阳伽蓝记》载王肃入魏,舍江南故妻谢氏,而娶元魏帝女,故其妻赠之诗曰:‘本为薄上蚕,今为机上丝。得路遂腾去,颇忆缠绵时。’继室代答,亦用丝时两韵。是次韵非始元白也。”苏轼诗集有大量“次韵”诗,其中最多的是“次韵”其弟苏辙的,次韵诗既能显示唱和双方的亲密关系,更能体现次韵者才思的敏捷与题材把控的能力。

诗中涉及人物有——

周邠,字开祖,宋钱塘(今杭州)人,是大词人周邦彦的叔父,善诗画。嘉祐癸卯进士,熙宁八年(1075)至元丰元年(1078)任乐清知县。哲宗元祐初知管城县,通判寿春府。元符初知吉州,仕至朝请大夫轻车都尉。《咸淳临安志》卷六十六有传。《全宋诗》卷七二六录其诗十四首。作有《水帘谷》《净名寺》诸诗。《广雁荡山志》说他“为邑令,有惠政,人称为周长官。每游雁荡,觞咏累日不去。然仍勤为民事,民乐其游,王梅溪称为乐之遗爱。”在苏轼通判杭州时,周邠与苏轼便多有唱和,1073年,周邠听说苏轼独自一人,出南屏旋至北山穷幽览胜,赞赏他真得物外自适之趣,便写诗一首,苏轼以诗答之,其中有“我与世疏宜独往”句。并留下“病中独游净慈,谒本长老,周长官以诗见寄,仍邀游灵隐,因次韵答之”的诗序。

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北宋词人。婉约派代表人物。天圣八年(1030)进士。历任宿州掾、吴江知县、嘉禾(今浙江嘉兴)判官。皇祐二年(1050),晏殊知永兴军(今陕西西安),辟为通判。后以屯田员外郎知渝州,又知虢州。以尝知安陆,故人称“张安陆”。治平元年(1064)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元丰元年病逝,年八十八岁。

陈舜俞(?~1076),字令举,号白牛居士。宋代乌程(今浙江吴兴县)人,是周邠的岳父。庆历6年(1046)中进士,曾任明州观察推官、天台从事等官职。未及一年,其父殁于官舍,扶柩返里,闭门读书。嘉祐四年(1059)获制科第一,授秘书省著作佐郎。不久即弃官归隐,居秀州白牛村(今金山县枫围乡),跨犊往来,自号白牛居士。熙宁三年(1070年)复出,以屯田员外郎知山阴县。时值王安石推行“青苗法”。上书反对,认为这是别为一赋以敝海内,非王道之举。上书后,被贬谪监南康军盐酒税,重又弃官归隐白牛村。熙宁九年(1076)卒。著有《都官集》《应制策论》《庐山纪略》等著作。三年后,苏东坡哭祭于墓前,称他“学术才能兼百人之器”。

刘孝叔,名述,湖州吴兴(今属浙江)人。熙宁初任侍御史弹奏王安石,出知江州,不久提举崇禧观。神宗立,召为侍御史知杂事,又十一年不奏课。帝知其久次,授吏部郎中。尝言去奢当自后宫始,章辟光宜诛,高居简宜黜,张方平不当参大政,王拱辰不当除宣徽使。皆不报。滕甫为中丞,述将论之。甫闻,先请对。甫退,述乃言甫为言官无所发明,且擿其隐慝。帝曰:“甫遇事辄争,裨益甚多,但外人不知耳。甫谈卿美不辍口,卿无言也。”王安石参知政事,帝下诏专令中丞举御史,不限官高卑。赵抃争之,弗得。述言:“旧制,举御史官,须中行员外郎至太常博士,资任须实历通判,又必翰林众学士与本台丞杂互举。盖众议佥举,则各务尽心,不容有偏蔽私爱之患。今专委中丞,则爱憎在于一己。若得人,犹不至生事;万一非其人,将受权臣属托,自立党援,不附己者得以中伤,媒蘖诬陷,其弊不一。夫变更法度,其事不轻,而止是参知政事二人,同书札子。且宰相富弼暂谒告,曾公亮已入朝,台官今不阙人,何至急疾如此!愿收还前旨,俟弼出,与公亮同议,然后行之。”弗听。

诗中所用典故——

歧路:意指感伤误入歧途。见《列子集释》卷八〈说符篇〉: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歧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杨子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笑者竟日。

推谢令:见《晋书·邓攸传》:攸在郡刑政清明,百姓欢悦,为中兴良守。郡常有送迎钱数百万,攸去郡,不受一钱。百姓数千人留牵攸船,不得进,攸乃小停,夜中发去。吴人歌之曰:“紞如打五鼓,鸡鸣天欲曙。邓侯挽不留,谢令推不去。”百姓诣台乞留一岁,不听。

细侯:见《后汉书》卷三十一〈郭杜孔张廉王苏羊贾陆列传·郭伋〉,郭伋字细侯,扶风茂陵人也。高祖父解,武帝时以任侠闻。父梵,为蜀郡太守。伋少有志行,哀平閒辟大司空府,三迁为渔阳都尉。王莽时为上谷大尹,迁并州牧……建武四年,出为中山太守……十一年,省朔方刺史属并州。帝以卢芳据北土,乃调伋为并州牧……始至行部,到西河美稷,有童儿数百,各骑竹马,道次迎拜。伋问“儿曹何自远来”。对曰:“闻使君到,喜,故来奉迎。”伋辞谢之。及事讫,诸儿复送至郭外,问“使君何日当还”。伋谓别驾从事,计日告之。行部既还,先期一日,伋为违信于诸儿,遂止于野亭,须期乃入。

扶颠:扶持危局。语本《论语·季氏》:“危而不持,颠而不倒。”《后汉书·祭祀志下》“语在《章纪》” 刘昭注引《东观书》:“章帝初即位,赐东平王苍书曰:‘……公卿议驳,今皆并送。及有可以持危扶颠,宜勿隐。’” 

丧狗:喻失意落魄的窘况。见《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虚舟:常比喻人事飘忽,播迁无定。见《庄子集释》卷七上〈外篇·山木〉: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豹脚:一种脚上有花斑的蚊子。《尔雅翼·释虫三》“蚊”:“其生草中者,吻尤利,而足有文彩,吴兴号为豹脚蚊子。”

垂天翼:喻指志向或前程远大。见《庄子集释》卷一上〈内篇·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涧底:见《昭明文选》卷二十一〈咏史八首〉其二: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冑蹑高位,英俊沈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犀首:战国魏官名。公孙衍曾为此官,故借称公孙衍。后专指无事好饮之人。见:《史记·张仪列传》:“ 陈轸曰:‘公何好饮也?’ 犀首曰:‘无事也。’”

凭驩即冯驩、冯谖,见《战国策·齐策四》: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鱼)客。”

青州:美酒代称。见:《世说新语。术解》:“ 桓公有主簿善别酒,有酒辄令先尝。好者谓‘青州从事’,恶者谓‘平原督邮’。 青州有齐郡,平原有鬲县 。从事,言到脐;督邮,言在鬲‘膈’上住。”

诗成罪证,周邠被罚——

元丰二年(1079) 七月,苏轼进《湖州谢上表》后,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台官员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以其上表中用语,暗藏讥刺,接连上表弹劾苏轼。何正臣指其“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又以苏轼动辄归咎新法,要求朝廷明正刑赏。御史李定曾因不服母孝,受苏轼讥讽,于此案中也指苏轼有“悛终不悔,其恶已著”“傲悖之语,日闻中外”“言伪而辩,行伪而坚”“怨己不用”等四大可废之罪。御史舒亶寻摘苏轼诗句,指其心怀不轨,讥讽神宗青苗法、助役法、明法科、兴水利、盐禁等政策。最终神宗下令拘捕,元丰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太常博士皇甫遵奉令前往逮人,八月十八日苏轼被送进御史台的监狱。据《汉书·薛宣朱博传》记载,御史台中有柏树,野乌鸦数千栖居其上,故称御史台为“乌台”,亦称“柏台”,“乌台诗案”由此得名。周邠因与苏轼诗词往还,受到牵连,“乌台诗案”中,被罚铜二十斤。这首《次韵周开祖长官见寄》无疑便是罪证之一,可惜周邠原诗已无从查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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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于学周丨读苏轼一首七言排律》 发布于2022-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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