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丨永丰屯,诗人芦笛的村庄 - 世说文丛

阿龙丨永丰屯,诗人芦笛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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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我见卢维军同学的诗快入格了,对他说:“叫芦笛吧。”卢维军抬头,眨眼,说:“可以。”他为很多人起过无数名字,我随口一说,不认为他会当回事。以后,我见他写下的诗都用“芦笛”了。
2018年4月3日,这个清明节前两天,他喊我去他的村庄永丰屯走走。他陪我,我也陪他,走了村西和村北大部分角落,但并未完全走完村内村外的土地。如果仔细走一遍,更多诗意将被发现。
卢维军,笔名芦笛,诗人,生于1966年,高密人,高密作协会员。爱好古典文学,研《周易》挈为经世致用之学,喜习古体和近体诗,直追乾嘉年间“高密诗派”淡远风骨。于2024年9月15 日因病去世。
散文《永丰屯记忆》采写于2018年4月。今原文重发以悼念诗人芦笛。2024年9月20日阿龙记。

永丰屯记忆

1

翘脚伸手,从头顶半米处掰下一根嫩枝,茎干光滑,褐灰,枝头一撮幼芽,短而壮,颤动赭红色,不用使劲儿,拇指食指夹住一弯,外侧一朵新芽,像花,无声脱离了枝头。我捏在手里,递给卢维军,说:“尝尝,是香椿。”扯下枝条的瞬间,我便确定这是棵香椿而非臭椿。卢维军迟疑着往嘴边送的时候,我迅疾拗断那撮小拇指粗的幼芽,塞进嘴里,唇齿间满了香椿芽的清香味。卢维军的嘴角也在嚅动,腾不出空说话,只有点头。清香味后面,津液之中,还有缕悠扬的甜味,比以前嚼过的香椿芽甜味重,我猜想是这个春天的滋味。我把感觉说出来,老卢说没错。我们在永丰屯村北半截子南北胡同,一棵香椿树下,清明节前,咬了一口春天。
这不是一棵香椿树,或者说是一棵香椿树,分蘖了五根主茎——它们是否同根生真不能肯定。五根主茎一根被砍掉,十余公分高的树桩残留胡同边,估计影响了行人,很多年前就被废除了。有一根后生发的,在粗大茎干中间,怯怯的,倾斜着往上长,很细弱,表皮的颜色比其他的浅。三根颜色发黑并爆皮的茎干是这棵香椿的主体,两米高处生侧枝,四方拓展,围拢成壮观的黝黑发亮的树冠。香椿的树冠无论怎么壮观,总比不了西南侧那棵梧桐树高大,虽然梧桐树比它的树龄小很多。香椿三根茎干均粗,茎围约三十公分,最东侧一根茎干直立,与身北三米外两间泥坯房的东山齐平,分割出胡同的界限,步行的,骑三轮或单车的,都可从树下无碍地通过胡同。其余的则向院内倾斜,寻找适合自己的生长空间,当然一刻不曾不放弃努力向上的机会。院是指以前,现在四面围墙都没了,房前空场地堆放了杂物,香椿树、梧桐树和一棵不超过三岁的榆树生长其间,也发了新芽。三棵树各得其所,各有时光,老少咸宜。我看见一座村庄至少五十年的记忆往香椿树投射,在枝稍间聚合,可我们无论围绕它转悠多久,除了阴霾天空下的新房旧屋,宽街窄巷,都一无所获。
我和卢维军走离永丰屯一栋老房子的青砖西屋山,拐个小弯,便撞上了这棵岁数大过我们的香椿树。观察发现,香椿原处一座院中,四根主茎自由生长,除对阳光、月光往院内散落有阻碍,对四季运转、清风雨露并无多大影响。树北的两间旧房,早前也许四间或五间,往东截断了现在我们即将穿过去的胡同。因为要盖新房,拆掉了几间,留下的两间用红砖垒砌了新的东屋山,比旧房宽大许多的青皮水泥房盖好后,小院就没了,旧房与新房之间留了条不足两米宽的胡同,与旧房西山的老胡同相似,这栋残留的两间旧房就被新旧胡同夹住,视觉中变得特别起来,也有些别扭。新胡同要走行人车辆,香椿靠东的一根主茎斜压了胡同,被砍掉了,留了三根,不曾想这棵香椿有些脾气,非要用四根主茎合为一树,便从三根主茎逼仄的空间长出一根新的来,这根弱小的新茎,续接了被砍掉主茎的年龄,也标志了新胡同的岁数和青皮水泥房的全部时光。这段演义,老树桩就不记得了。
卢维军打小生活在村南,很少到村庄北半部走动,对于孩子,八百多人的村庄天地有点大,狭窄的胡同也有点多,有许多地方没涉足过,所以遇见比自己岁数大的树木难免惊讶。如果小时候他尝过这棵树香椿芽的味道,也许就不会若有所思了。但他的小时候香椿树也是一棵小树,很难说那时候的香椿芽有现在这般的甜味。树叶和幼芽的丝丝甜味是需要时间凝聚的,至少得五十年。现在有了,因为我们包括这棵树,都超过了五十岁,能在沧桑中咂么出甜味也在情理之中了。
我建议他把香椿树完整地移栽到村西的药王庙附近或院中,这样这棵香椿也许就有了村庄记忆上的意义,至少会有更多人去琢磨某种意义。他说完全可以,理论上不难实现。然后我伸手掰下一根嫩枝,分给他一片树叶,我则把幼芽塞进嘴里,分享关于村庄一棵树的记忆。然后他站在树下,手扶一根茎干,面朝南,我赶紧拍下一张照片,一棵树和一个人的照片,背后是两间旧房和继续往北拐弯又延伸的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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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永丰屯村北的湾隐约着过去的形状,冲东的一头小,冲西的一头大,中间被一条土堑卡住,但拤不住流水经过,只视觉上卡住了,两个湾实际还算一体,像个宝葫芦,向北的田野鼓出两个圆肚子,横在村外,现今轮廓不明显是没流水和杂树野草过多的缘故。过去,也许七、八十年前或更早些时候,村庄四周被三米高的土围子包着,只留东南西北四个进出的大门,大门外由吊桥连着出村的泥土路,吊桥用绳索拉起来,围绕村庄的便是一条壕沟,壕沟串联起村外四个方位的大湾,不仅大湾有水,壕沟也满满的,循环流淌,成为保护村庄的第一道屏障,即使有人或土匪游过壕沟,站在第二道屏障土围子下面,也奈何村庄不得。土围子不仅高,且立陡,用的是村里最富有的黑土和半沙土混合成的黄褐泥巴,结实光滑,徒手难以攀爬,上围子得借助攀援工具。永丰屯人自清初立村便不招惹是非,老老实实在堰里坊里耕种,过清贫的生活,所以,从未有大股土匪耗散粮饷,对村庄大动干戈,壕沟和土围子无非有效地阻止了小偷小摸对村庄的骚扰。
如今,保护村庄的土围子当然找不到了,壕沟大部分被填平,种庄稼、树木或干脆盖了新房。卢维军的记忆中似乎还有,但模糊不清,表现出来的是语焉不详,我也只能从他的脑袋里往外猜测。当今的永丰屯已呈明显的新旧两部分,当然不是一条新胡同和一条旧胡同隔着两间旧房那么近、那么简单。村庄聚落比原来大了不止一倍,人口还是八百多人,没有明显增加。大出的部分往南和东发展,都是开阔的新房,原来的破旧村落和低矮的旧房屋大都聚在村北大湾上沿,多数已放弃了居住,只为保留坍塌旧房下的宅基地。宅基地可视为血脉,当今还可视为财富。卢维军说新房新村无啥可看,于是我们同步往旧村落里去,视野中无非残垣断壁和干瘪的旧房。旧房太小,房门高不过人身,木柴门都上了锁,谢绝了我们弯腰低头进屋。旧村落远比卢维军想象中的小,甚至太小了,与他小时候感觉中的大形成了强烈反差,让他唏嘘。没走多少步,我们出了村庄,就到土围子外面的壕沟和大湾边上了。
为保障视野辽阔,望到尽量远潜在的危险,土围子外和壕沟沿严禁栽植高大树木,由于勤勉清理,荒草的植株壕沟两侧也很少出现,青草类以及野生枸杞和酸枣树丛只允许贴土围子外壁生长。一到夏天,村庄的土围子变成绿色,挂着枸杞果和野枣,草叶婆娑,像村妇腰部围了一条绿围裙,流水倒映这些景致,加上天上的月亮常来水里洗澡,游鱼聚会吐泡,土围子就成一座村庄的人们乘凉的去处,至今也没有比在这样的地方乘凉唠嗑更好的落脚点了。这可能来自我的想象,想象中有粉饰的成分,用理想的美勾画了村庄这幅图画内在的完整性,因此我没法说出,沉默着陪老卢沿大湾走,不知他的心中是怎样一副画面。不管怎样,即使废除了我擅长粉饰的武功,曾经的流水也是清澈的,水草也是招摇的,月光也会安静地流淌,在村庄的梦里透明。
我的眼见和想象完全不同,只能栽赃于时过境迁:大湾除了接近葫芦形,内部宝物尽失,颗粒的雾霭中,更像个废墟和垃圾场,填充一人高或半人高的枯草,底部野生拇指粗细的柳树、榆树和刺槐树苗,有些已被勤快人用镰刀贴根削去,用作柴火或小菜园夹篱笆了,树茬如一根根利刺,闪着暗光,钻出地皮,不小心踩上,会刺透脚掌,卢维军不断提醒我当心。这期间,我们围绕宝葫芦中间的土堑,观察一棵榆树。这榆树不知人栽还是野生,大概三十余年树龄,粗壮却不很高大,有些怪异,树身自离开地面起,便向湾中倾斜。主茎在两米高处分为两杈,一根朝东一根朝西。朝西的那根,奋力一个拱形后,往湾底下垂,贴底再向前生长,估计几年前有人来,在树梢尽情玩耍后,点燃了湾底野草,野火凶猛,引燃榆树新鲜的枝杈,整根树杈被烧成焦黑色,大部分现已枯死,头部尽断而显僵硬。朝西的树杈焚烧时,殃及朝东生长后又弯曲朝西的树杈,树皮也被烤为焦黑色,所幸还不至死,戊戍年清明节的榆钱花又吐出了绿,春天的绿,土围子上绿草绿叶的绿,村庄围裙的绿,卢维军记忆中的绿。
我们讨论榆树为何不直立天空而偏偏垂向大湾。讨论没有结果。事实它就是这样长大的,没有什么力量能改变它,大概榆树也不需要什么力量将它改变,这是它选择的道路。离开榆树和大湾,从村西的泥土小路走回永丰屯时,我心里还在想那棵榆树或枯死的树杈,我想它垂向湾底一定是有原因和用意的,或者它想寻找记忆中水底的月亮,因为找不到,反而垂得更低。或者它想听到什么声音,来自泥土的和流水的声音,终于听不到,最后就匍匐到泥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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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小路一米来宽,田野里踩出来的,我们叫它生产路,用于下地干活和收工回村。乡间不能缺这样的路,它是大地的一部分,也是村庄躯体的一部分。这样的小路很少直直的,大都扭曲着去往村内,我们正在这样的路上走,它极力伸向村庄的老屋。但若离开村庄,它则极力伸向田野,消失在禾苗深处。小路的一生就是这样,它存在着,不觉多余,消失了,不会感觉少了什么,只要有人走,田野就是路,路随时转身为田野。我们过了几间看护房,也叫场院屋。它们大都盖在地头,看护的是各家各户的一亩三分地,就一间,最多两间,盖多盖大了,就有了别的用意,就超出看护房的概念了,就是新生事物。场院屋用极简易的垒砌,堆叠而成屋子的形状,像个摆设,用的是废旧材料,比如屋门用旧柴门,窗户用丢弃的木格窗。迎面而来的那间看护房,屋墙用的是废旧青砖,不用泥浆或水泥嵌缝,垒到一人多高,做成斜坡红瓦屋顶,在地边反而像是一景。我看那些青砖与村内旧屋的青砖产自一个年代,也与村西边药王庙的青砖同龄,想必是把旧房子拆了,运到村外建了看护房。
小路悠扬着,又过了一间红砖的看护房,“S”弯后,开始进村,绕过两间房门本来朝南开的泥坯房,就到了村西通南北的水泥路。因为铺设水泥路,占了泥坯房的小院,路面顶到了屋墙跟,房门就改成朝北开了,这或许是永丰屯唯一一栋房门朝北的旧屋,本来已不住人,完全可以不改房门,但为了私密性和房屋的完整性,这家人家还是另设了房门,看上去有些多此一举。水泥路上,聚了不少人,路东一家人家在盖新的红砖房,屋墙已垒妥,准备上梁,屋梁是钢架结构,闪着金属的光,一位泥瓦工穿棉衣,带着帽子,一手拿瓦刀,一手拿红砖,正在把预留在西墙的窗户封堵上,这家人家可能一开始想在西墙上留窗,方便采光,屋山屋墙盖好后,又改变了主意,感觉还是不留窗口好,于是,这位泥瓦工开始干修正的活。他回头时,我们刚好路过,冲我们一笑,笑容里有不好意思的成分,而我和卢维军并未注意他做过什么。
水泥路南行四十多米,我看到几辆车在路边停好,车上下来一群人,卢维军也在其中,我转身找身边的卢维军,他不见了。他夹在人群中,朝路西也是村庄西湾沿的三间青砖房子走去,房子西侧,原来也是村庄的土围子,土围子外面是壕沟串联的大湾,与村北、村东、村南的大湾是联通的,哗哗又清澈的流水不断。流水的壕沟是保护村庄的第一道屏障,土围子是第二道,那几间古旧的青砖的房子是第三道,叫药王庙,里面住的是“药王”孙思邈,他保护的是村庄自立村始便萌生的一个愿望,这个愿望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现在传到了卢维军心里,像棵草种,五十多年孕育,要发芽了,芽孢似香椿树的幼芽,也像村北榆树的榆钱花,甜而绿,壮而实,是岁月沧桑嫥意作为而成。
自古及今,比起清贫,村民们更畏惧疾病,因为病痛,不仅折磨人的生命,治疗的过程,胜似土匪进村打劫,让人愈加清贫,人们畏惧这过程胜过畏惧疼痛折磨。而谁能躲开疾病的来袭呢?求得的富贵能否治愈病痛?泥塑的“药王”坐在旧房子里,为清贫的村民布施安全感,这感觉萌生在永丰屯每个人心中,筑起保护他们的第三道屏障。
药王庙建于清朝宣统年间,主体建筑为砖混结构,人字形硬山,朴素的直脊斜脊,松木圆立柱立础石之上,支撑前屋檐伸出的雨廊,房屋东西山尖圆形砖雕中的花枝舒展着,仿佛不曾经历过春秋,建筑整体只斜坡屋顶由原来的灰色筒瓦修缮为红色瓦楞瓦,固有的院墙早已如土围子般消失,后用红砖重新圈垒了小院,栽植了松树、桃树等树木,贴墙根一圈种植了数棵凌霄,藤蔓已攀爬过墙甚至斜脊屋檐。墙外杨树树梢的鸟窝依旧三两只,黝黑在高处。
我尾随一行人进到院内。永丰屯的老人们大都聚集在这里,多为女性,有的站立,有的坐在大殿外的台阶,有的坐交叉上,头裹围巾,面带虔诚,仿佛有什么正在降落到她们身上,她们渴望的富足和健康从她们心里升起。她们聚集这里,正是为这样一个仪式:鞭炮点燃了,浓烈的回声震荡在西湾内外,从这一刻开始,药王庙扩建工程正式开始,卢维军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个好的开端。
仪式结束,我找回卢维军,建议进村庄走走看看。我希望在真实中寻找答案,或在真实中体验真实,寻找村庄失落的记忆。我们由药王庙过水泥路,进入东西胡同,再拐往南北胡同,走去旧村落。在一条不足半米宽的胡同口,我们遇见第一批旧房子。旧房两座,只剩青砖的西屋山和半截后墙,青砖与药王庙和村北看护房的一模一样,出自同一个年代。跻身出胡同,左拐几步又北行,一条旧胡同和一条新胡同中间,两间低矮泥坯房前面,过蓬松的玉米秸堆,便见一棵年纪颇大的树木,主茎四根,树皮开裂,黝黑在旧村落中,我们不能肯定是棵臭椿还是香椿。我趋步树下,翘脚伸手掰下一根幼枝,新茬在老树干上仿佛旧伤,凹坑渗出一层幽香的粘液……
我们俩在永丰屯村北不知不觉走了一个圆圈,形状像个干涸的大湾,圆圈上密密麻麻落满我们的脚步,每个点都似一次开始,也像结束,起点连着终点,结束连着开始,难分始终。
2018.4.6

(该文收录于中国书籍出版社老家三部曲之《夷地良人》村庄部)

原载 阿龙书房
2024年09月20日 10:07 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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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阿龙丨永丰屯,诗人芦笛的村庄》 发布于2024-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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