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嘉川丨对着河谷的倾诉 - 世说文丛

韩嘉川丨对着河谷的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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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地,那河谷的风声响起来。夕阳,水面,船,抖动的叶片,少女的长发,林子里的树影,雾霭。缓缓地走拢过来的那些人没有穿长袍白裙,没有在我所想象的那个悠远的时代;他们穿的是墨绿色的西装,却依然庄严而肃穆,仿佛站立在山岗上,沐浴着暮霭的圣洁之光,对着河谷轻轻地吟唱。
歌声如和缓的彩色的风,使每个倾听者的心犹如幽深的河谷在回荡他们在庄严地倾诉,将一些生命情节中的光芒倾注在每一个心灵的河谷中,并溅起了金属质地的回响——在惯常的卡座上,虽然我听不懂他们的歌词但我感受到了他们倾诉的力量——Down in the river to pray美国哈丁大学合唱团的歌手们让我感受到了圣殿的光环。
沉淀在心灵里的岁月便如沃野,在轰响的夕晖中震颤。朝阳花。吃烟的老人。羊群。自由驰骋的白马。长柄镰刀。熟透了的果子。其实这一切都相隔遥远,犹如歌声所传达的情结一样遥远。站在峡谷的岸沿儿上,绿树所掩映着的红瓦房闪闪烁烁,那些街角和老虎窗,茶炉开水的哨音无花果树下的小桌,都从歌声的音符中飘洒了出来,那时候,大家都跟了上来,无声地站在生命的高坎儿上,迎着轰响的夕阳向人生的若干细节瞭望。那时候能听到另一个人的心跳,能听到那些音符的颤动……好久没有进影剧院和音乐厅了,不是不愿意进,而是在影剧院里能够感动的几率太低了。大片,精彩的晚会,令人陶醉的音乐会,好像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今日世界刺激太多,每天晚上从这个酒店到另一个酒店匆匆赶场的太多,而真正令人感动的事情却越来越少……单位里每年都要搞几次大型晚会,从策划到演出结束,在剧场里走完了最后一个人,然后守夜人将刚刚还一片辉煌的灯光一盏盏灭掉,将大门噼噼啪啪关闭,站在渐渐冷落了的台阶上,静寂以黑暗的姿态袭来,水一样灌进了大脑。去哪儿?灯火阑珊处——啤酒,烧烤,醉态的夜,麻木。把时间一点点踩过去,明天还有新的太阳。
美国的哈丁大学,名不见经传,节目单里没有介绍。他们自费来到中国,在Q大演出三场。同事对我说去看看吧,不会失望的。我狐疑地想在他的脸上找到某种依据。我还是退却了,说散了吧,不去耗时费神了,晚上还想回家看点儿书。他失望地从我房间里走出去,说不会比看一本好书差到哪里去。
显然是这句话又使我犹豫了。那些从美国来的学生们相信音乐没有国界,更相信这个世界到处布满了欣赏音乐的耳朵。心灵的颤音从胸腔轰鸣而来,在效果很好的音乐厅里回荡。而我旁边的某院士还是耐不住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如同他迟到的来一样在学生们呼啦啦的簇拥中起身而去。接下来的咳嗽、喷嚏、私语,前面有孩子在抽泣,另一个孩子痴痴地看着舞台。两个年轻母亲的正在交流教育孩子的经验,真的是用心良苦,她们的经验便是带孩子到这儿来就够了,在孩子的记忆里肯定会留下痕迹,肯定是美好的,至于是什么人在唱歌,唱的是什么都没有意义。

当我到河边祈祷,
在那条美丽的路上
我看到了头戴金光的神,
哦主,
指引我一条通向你的道路…

我不知道他们唱的是什么,我听不懂英语,却看到河谷的崖畔上站立着一棵棵墨绿色的树,每一片叶子在发出风的声音。我的心被攫住并随之颤动,仿如蒲公英落入沃土,并发芽,芽孢里含着某种情绪。是什么我说不清只有声音在颤动。
我也知道真正的圣殿不一定是有形的;即使在圣殿里,没有真正的神灵也是白搭。


中场休息的时候,莫名的情绪在复杂的生命沃土上漫生,仿如快速摄影机下伸展的藤蔓。只因我来到前厅向门口望了一眼,夏日的黄昏竟然是那样的漫长,那时候夕晖正浸染着落地窗外的建筑,看上去很温馨。Q大F学院的学生们在晚自习,从窗口可以看到他们动的脑袋。校园里散步的人挺多,校门外宽阔的街道上,汽车来去匆匆。音乐厅外面手持音乐会花花绿绿彩色入场券的人也很多,他们围在入口处,与身穿制服的保安队员对峙。保安队员们叉开两腿双手背在后面,站成了一条警戒线。如果他们再戴上头盔,身前再放有防暴盾牌,俨然就是美国防暴警察了。
脑际瞬间幻化出的某些画面,马上被外事无小事的训诚所排斥。合唱团成员尽管是自觉自愿来到中国进行交流,可毕竟是美国人,若在以前他们的演出是要控制的,观看演出者须是被多次审查过关,能经受得住考验的美国人。因而那些能够观看演出者也是高人一等者。
Q大的音乐厅堪称一流,隔音效果很好,落地玻璃外面肯定是嘈杂与喧嚣,而里面一点儿也听不见,只能看到人们的表情、身姿与手势。旧时默片的滑稽画面。那一面面落地玻璃隔开了、滤掉了声音,似乎也滤掉了色彩。
市场楼因为陈旧而没有色彩,记忆的沃土因为淡远也没有色彩。楼下的光陆戏院曾很著名,梅兰芳,张君秋等名角的戏班子都来跑过码头。据说隔着玻璃与某位盛装的名角接一个吻五毛钱,而那时候的猪头肉两毛钱一斤。妈妈是戏迷,有戏班子来总少不了去看几场。中场休息的时候也跑回来,看看四五岁的我在家里闹成个什么样了,呵斥几句交代一下又跑回去继续看戏。也时常带我去,只是担心我看不懂或中途睡觉,可惜了票子。其实我是看进去了的。舞台上一个年轻人攫住了我的心,他被绑着坐在一根黑柱子前,披散着一缕头发,亡命牌斜斜地插在背后。他的戏不多,但那几下招式就够牵动着我的心了,他简单的动作塑造了一个不肯屈服的骁勇形象他被推下去以后,他母亲从左边上来,向断案的将军又哭又闹,诉说那被斩首的年轻人是他们的儿子。但是晚了,刽子手举着带血的刀上来跪在将军面前复命。
我不知道那是一出什么戏,更不知道是哪朝代的事,可是我看进去了。光陆戏院总是在散场之前的十几分钟把大门敞开,睡得晚的孩子们便可以进去看十分钟的戏。我随着大家去看过多次最后的十分钟,可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年轻人骁勇的形象。后来上演《江姐》,戏院里殷红的歌声传到了外面的楼台上,孩子们对那一支支感染力很强的歌子耳熟能详。再后来没有戏班子与剧团了,来的都是各工厂单位的宣传队,演《红灯记》与《沙家浜》。市场楼的孩子会看戏,知道角色的扮相与招式。不是专业的班子与剧团,那戏肯定上不去,只是模仿个表皮,不能传神。孩子们不是看戏,而是看他们怎么掉招。那时候时兴喊口号,看到有掉招的便喊口号,那些不明就里的工人观众便跟着喊。
恶作剧令孩子们兴奋,并乐此不疲。那些演出不要票,工人们排着队进去,孩子们常常混在队伍里,牵着某位工人的衣角便混过了戏院把门人的眼睛。也有混不过去的时候,把门的熟识了整天在这里转的孩子们,并识破了他们里里外外的把戏。被挡在外面的孩子不甘心,便围在门前闹,喊口号开始的时候,这一招挺灵,喊着喊着,演出单位的人便出来干涉,孩子们便会获得特许,堂而皇之的进入戏院看戏,有的还向戏院把门人做鬼脸。
戏院的门很高,一人多宽的门扇有十几扇。检票入场的时候,只开一扇;散场的时候,全部折叠着打开。那一次孩子们喊闹了好久也没进得去有人从门缝里看到演出单位的人出来交涉了几次,戏院把门的坚决不同意放孩子们进去。大家知道是把门人在作梗便闹得更起劲了。事情到了不在于是不是进去看戏,而是与把门人的较量了。戏院对我来说魅力无穷,那和气味儿,那种隔着大幕通过蛛丝马迹猜测里面的道具摆设出怎样的场景,即使有职员从大幕外面走过,对于他要干什么,与下面演出有什么关系的莫名猜测,都充满了不尽的诱惑。
那天我也混在孩子们中,因个头儿高便站在后面。一扇门从旁边开了一条缝,大家谁也没有看见。确切地说,那是票房的门,在背后打开了我们都没有看见。一只手伸向了我,像一条阴冷中游动的蛇向我袭来我却没有觉察,直到猛一下抓到了我的后衣领,我被像小鸡一样被拖进了那条门缝孩子们都惊呆了。在一间小屋子里我被绑在一张椅子上,鸡毛掸子在我身上鞭子一样抽打,我的脸被抽得充血。那个男子像一个大烟鬼,他抽打了会儿,便停下来呼哧呼哧直喘,张着口显然是要向我发问,我以为他会问我为什么在门外闹,便说我没闹,只是站在后面看。没想到他低声向我吼出的竟然是:你家是什么出身?……恐惧与愤怒,使我感到无比的屈辱,特别是我手上没有力量,不能挣脱捆绑着的手臂。我含泪的怒视与不语使那人更加恼怒,他发疯一样在我身上发泄,直到有人敲门。是女人的声音,问你在里面干什么。他蓦然停下了手,像贼一样贴到门板上,听外面的动静。外面没有声音了,他向我走来,我做好了遭受再一轮抽打的准备。没想到他匆匆解开了绑我的布带子,说你走吧,从后门走。我站起来,说我家什么出身不用你管!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抓住我瘦弱的臂膊,说走,我送你出去。
从此我对那个戏院再也不感兴趣了。我的心在流血,那里给我的美好的诱惑随同心灵伤口流出的血液一起滋进了岁月的沃土里了。


中国的摇滚应该说远没有成熟到西方的程度。对于美国的乡村音乐还没有接受多少的时候,便匆匆忙忙地接受了迈克尔·杰克逊的摇滚,至少在我的理解是这样。而与我几乎同年的崔健在当年的现代诗歌、绘画的探索者迈出艰难的步伐的时候,在顶着一波又一波陈旧观念的讨伐之浪,迈出了中国摇滚的艰难步伐。举国上下的非主流媒体一片哗然,女孩子们为之陶醉为之癫狂。为了获取崔健的一个吻,在成都女孩儿们久久地等候在体育场的外面;当崔健的演出乐队打出那些嘶鸣的节奏的时候,女孩儿们热泪盈眶,随着摇动手臂的人群号恸不已……
其实这样的场面在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在贴图论坛上看到某人到朝鲜旅游偷拍的图片,许多人看过后感到震撼,认为不可思议。朝鲜姑娘见到金正日出来接见百姓的时候,激动得热泪盈眶,手臂挥舞不止。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她们的感情不是发自内心,因为我们曾有的经历叩问过自己的内心,那是由衷的。
对于人人可以参与的行为艺术,人们总是如痴如狂。那年夏天我们学校来了若干来串联的红卫兵,他们将我们的课桌拼起来,在上面睡觉。革命了便有免费的早餐。那时饭店里吃饭不要钱,每个人只要排队就可以领到一份稀饭和油条。开始的时候人们不敢去,总认为只有戴红袖章的人才可以领到。后来有大胆的混进排着的队伍里同样得到一份早餐,于是我们也去尝试。市场楼周边饭店的服务员几乎都认识整天疯跑的孩子,当孩子们排到跟前的时候,他们不客气地要将孩子推出门外,没想到竟然遭到了一位红卫兵的斥责:革命者人人都有饭吃!
孩子们的热情被激发起来了,瞅空便往人群里钻,而且学会了那个时候的各种时尚,譬如不失时机地喊口号,人们都像机械的一样,有人带头喊,人们便伸出手臂跟着喊。开始是在街头喊,后来到大街上喊,再后来喊到了广场上,高音喇叭里有一男一女超高音,那尖锐的嗓音挑动着人们的情绪,使整个广场都是一片沸腾的海洋。那种疯狂的峰,是在不定期放映的纪录片中,人们挥舞着手臂,随着某种节奏在律动,穿着一式绿军装的那些年轻人们陶醉不已痴狂不已,女孩子们热泪盈眶,嗓子哑了,而狂潮不减,人们在一个节奏中向上跳动着身体挥舞着手臂,鞋子掉了没有人敢俯下身子捡——有些东西的确是不可类比的,然而,狂热却在每一个人的身体里贮存着,一旦环境合适,便会释放出来。崔健的摇滚令人们疯狂呐喊,疯狂摇动,疯狂地投入;再后来的迪厅,摇头丸……
在西方,人们照样疯狂地在摇滚乐中释放着自己,显然,这是人类的共性。只是我不知道那些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便以革命的名义,在红海洋里掀起狂潮的人们都在哪里,他们是否对于那个年代的疯狂还心存激动?那毕竟是他们的青春岁月,而且极不平凡。


美国哈丁大学的学生们穿着自己掏钱制作的墨绿色演出服,而来中国演出的差旅费全部由他们自己负责,甚至连演出结束后的夜宵也不用中方负责,他们在太平洋的彼岸找到了倾听音乐的耳朵,这就足够了。
殷红的夕晖袅袅余音一样缓缓退出,夜幕在辉煌的街灯映射下变得单薄,仿佛某种声音能将其刺破。街上乘凉的人很多,来来往往的车辆也很多,散步和聊天的人们在载着合唱团离开的大巴驶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毫无觉察,像身旁驶过任何一辆其他的车子一样。
晚餐依然要举行,只是美国学生在他们下榻的酒店,而主办方在另一家酒店而已。一切恢复如常……
只是一些歌子在空中飘荡,久久不能散去的飘荡着……那道峡谷,风声和虔诚的祈祷。水面。船。抖动的叶片。少女的长裙长发。林子里的树影。茫茫雾霭。站立在山岗上,定能看到那边的景象,那边是山,山那边还有山,中间是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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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韩嘉川丨对着河谷的倾诉》 发布于2025-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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