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早期社会主义思想史——大杉荣与他的时代》是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院教授梅森直之的思想史代表作,聚焦明治后期到大正时代,对这一时期日本社会主义思想进行了详细的梳理,结合日俄战争、伊藤博文暗杀、大逆事件等重要社会事件,展现了包括大杉荣在内的诸多早期社会主义者的思想和行动的意义,以及他们生活的社会背景与个人性格、思想、命运之间的相互影响。
作者认为,日本早期社会主义并不应仅仅被视为到达马克思主义的中途点,更重要的是其中包含了对资本主义社会根本性矛盾的审视和追问。尤为珍贵的是这些思想家直面问题的姿态,有人在决定论式的社会观与个体自由之间挣扎,有人为如何在民族主义之外找到能成为普世团结纽带的共同性苦恼,而困扰他们的这些问题今天依然存在。因此重新审视日本早期社会主义思想,展示其多样性与深刻性,其意义至今亦未过时。
日本无政府主义者、思想家大杉荣,1885 年(明治18 年) 出生于香川县丸龟。父亲名叫东,是职业军人,母亲名叫丰。出生后不久,因父亲调动工作移居东京。6 岁时在新发田一所小学就学,在那里度过了少年时代。1899 年升入名古屋幼年陆军地方学校,两年后因使人致伤事件而受到退学处分。1902 年到东京入东京学院中学。10 月编入顺天中学。那时他目睹因足尾矿毒问题而引发的学生示威运动,成为他关注思考社会问题的发端。读了《万朝报》刊登的幸德秋水的文章,为其文章魄力倾倒。1903 年9 月升入外国语学校(现为东京外国语大学) 。同年11月幸德秋水等人创刊《平民新闻》,大杉于一个月以后访问平民社,经常帮忙操持杂务,为《海外时事》翻译一些法文稿件。
幸德秋水
幸德秋水与妻千代子
从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因反对电车票涨价运动反对提高火车票价的示威运动,以“聚集暴徒罪”被起诉,后以“赤旗事件”、“金曜会屋上演说事件”,笔祸事件多次入狱。从1906年3月18日到1910年11月大杉有三年零四个月在监狱中度过(此后1919年还出过丰多摩监狱以及1923年在法国入狱),其余时间在监狱外参与社会活动。他还将这些狱中经历写了《狱中记》和《续狱中记》,他在书中写道:“我自知自己是在监狱中成长的人,从千叶监狱出来之后,才感觉自己成为真正的人了。我还能感到社会任何地方,都能毫无顾忌地发挥自我。因此我对我的牢狱生活有着宗教版的虔诚和崇敬之情” 。
从第一次进监狱开始,他就常把狱中生活的时间用在读书和学习上。实行一刑一语,每次入狱学会一门外语,在拘留所学习世界语,在巢鸭监狱中学会了意大利语,再入巢鸭监狱接触了德语,1908年因赤旗事件被逮捕,进了干叶监狱以后,这次刑期较长,他缜密地制定了学习计划。他从拘留时期继续学德语,后来学俄语,在出狱前还计划读些西班牙语。他为了创造发展无政府理论,试图改造自己的头脑。他又涉猎了社会学、生物学、人类学、心理学等完全与无政府主义无缘的书。
大杉荣的思想吸收了来自西方的各种思想,尤其是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他从二十岁研读了十载,克鲁泡特金的著作在他脑中形成完备的索引,这点上他甚至超越了前辈幸德秋水。在日本他受前辈幸德秋水影响至深,尤其他的“直接行动论”一经提出,他便响应支持。大杉他力争权利与自由,呼吁依靠工团行动,来完成社会革命。1910年发生“大逆事件”,大杉身陷囹圄,免受牵连。幸德秋水因此事件次年一月被杀害,从此大杉荣就成为日本无政府主义者头号人物。
1912 年日本年号由“明治”改为“大正”。邻邦中国诞生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制国家中华民国。在中国使人们预感到新时代的到来,由于“大逆事件”后天皇政府对社会运动和工人运动镇压变本加厉,日本社会运动和思想方面陷入了十年的“严冬时代”。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杉荣与荒畑烟村于1912 年10 月创刊了《近代思想》,如“我爱好的是人类的盲目行动,精神的彻底爆炸”。“要喜欢真正的叛逆,就是在无政府主义社团里也要是个叛逆者。”大杉荣的无政府工团斗争,主张盲目冒险,就是短时间将工人能量高度集中,进行狂人式的罢工的斗争。大杉和他的社会实践,客观推动了社会团体的整合,他领导的运动站在一切社会制度体系之下展开,所以当局会对这种“异端”运动镇压,甚至采取构陷组织者和暗杀行动。前面的赤旗事件、大逆事件和后来的龟户事件都是典型的例子。
1923年9月1日关东大地震,京滨一带陷入混乱,坊间谣传朝鲜人暴动,政府发布戒严令。在信息混乱、真假难辨之下,军部和警察认定社会主义者和工人活动家,会借机挑唆朝鲜人,进一步制造动乱。3日晚龟户警察署逮捕纯工人工会会长平泽计七和南葛劳动会的川合义虎等八人,两日后交由近卫师团骑兵第十三连队的士兵处决。此后不久大杉荣与一干人被害,这间接影响到年末震动朝野、枪击摄政汽车的虎门事件。
一个人的思想并非一蹴而就,大杉荣的叛逆性格形成也有着复杂的成因。在他的《自叙传》中我们可以了解到诸多讯息。5岁时大杉家从东京调转至新发田,举家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在我们乘坐的马车上,父母各抱着一个妹妹。我拼命地想抱住什么,有时车晃得厉害,像要翻倒,向下看,在不知有几十丈深的山谷,浓雾弥漫。我几次要吓破胆”。这个童年记忆似乎有种夸大,这也说明没有得到父母呵护,给他童年留下不小的阴影的原因。在幼儿园和小学时期的屈辱经历,让他意识到家庭和社会权威的可憎。在学校受老师批评责罚,回家受到母亲辱骂体罚。
幼年时他自身的缺陷(口吃)也推动了其叛逆性格的形成。他的父亲大杉东是陆军少尉,由于对父亲“威严”的崇拜,他自初就设定了成为“将军大元帅”的梦想。大杉荣经历两次考试,终于以第三期学生身份被名古屋陆军幼年学校录取。口吃本来就令其自卑,当时的教官却常利用这个缺陷羞辱取笑他。受辱后培养了他强烈的逆反心理,他会通过离经叛道的过激行动,发泄着对现实的不满。此后由于“同性恋事件”受到处分并因与同学打斗而被学校开除。大杉荣从此踏上重新选择人生道路的路途,不断地反权威、反军威、反抗社会体制,一生在叛逆中疾走。
早期社会主义者左起:新居格(着白衬衫者)、
大杉荣、堺利彦、山崎今朝弥、山川均、近藤荣蔵
大杉荣在处理男女关系上,从成长期就不羁放荡,成年后更是超乎常情的紊乱。1916年(大正五年)十一月九日凌晨,叶山的旅馆“日荫茶屋”的一间客房里,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情杀事件。神近市子在爱恨交织的绝望中,举刀刺伤了大杉荣。从和堀保子结婚到与神近市子发生关系,又与伊藤野枝同居,发展成复杂的“四角恋爱关系”,此事件发生以前就已在媒体间发酵,传得沸沸扬扬。
“复数的自由恋爱”是大杉荣的至高理想。大杉在“赤旗事件”出狱后,受到堀家的照顾,在此期间,看上了堺利彦(社会主义者,曾和幸德秋水共译《共产党宣言》)的妹妹保子,1906年两人结婚。为了追求保子,大杉曾点燃自己的浴衣迫使保子答应求婚。保子接受了大杉。并在《青鞜》上发表文章,称自己为“旧式女子”愿与大杉在“经济的独立,彼此分住别居和保障双方自由”的基础上,认可多角恋爱关系,其实此篇文章为大杉荣代写。
大杉用实际践行他的设想,他的“恋爱体验”也可看作叛逆哲学的延伸,简单概括为“个人+个人主义=社会的个人主义”。然而这套理论,无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进入现实都是有血有肉的个人,搞不好无法收拾。大杉所谓的“自由恋爱关系”最终发展为三个女人争夺一个男人。陷入僵局走投无路的市子选择了极端的路。
大杉荣(1885-1923)
长崎小浦以盐田和炭矿为主要产业,那里是神近市子的故乡。身为汉方医(中医)的父亲早逝,继承父业的兄长也早夭,市子自幼在只有母亲和姐姐的家庭中长大。市子一度曾被家人当作养女寄养出去,却因为难以教养被“原物奉还”。
勤勉好学的市子在亲戚的援助下,进了荷兰坂坡顶上的 “活水女学校”。这经历与后来的情敌伊藤野枝非常相似。从阳台上眺望,长崎港尽收眼底。不习惯都市生活的市子心里既忐忑不安又充满了期待和希望。附近各县汇集的学生,看上去个个学习认真,洗的干净清爽的头发上别着铅笔,显得是那么富有才气。同学中的山本雅子后来成为二战后日本第一位女性大臣。当时的市子则是给《少女世界》积极投稿的文学少女。
竹久梦二像
为了进一步深造,他不顾一切的搭上了去东京的列车,暂居在东京竹久梦二的家中。帮着画家打理家务。同时编入津田梅子的英语塾继续求学。好学上进的市子,无论是吃饭还是如厕,手中总拿着英语单词本。为了赚足学费,夜里还常给文学刊物《白桦》的稿件作校对。
“光靠苦读书本是很难提高会话能力。”在津田梅子塾长的绍荐下,市子与教师范格尔太太一同居住。和这位英语老师共同饮食起居,这令她的英语会话能力突飞猛进。即使学业繁重,市子在东京还是感到孤独无依。偶然机会看到《青鞜》眼前一亮,杂志上文章引发共鸣,她想在那或许能找到意气相投的知音。她按捺不住激动,随手给杂志社写信,要求加入其中。很快她得到负责人的回应:“下周四有一个会合,如果方便的话敬请光临。”
神近市子像
会合的指定地点是莺谷的高级料亭“伊香保”。不知所措的市子进到料亭后,发现已有近二十人正在饮酒喧哗。正面坐着的端丽女子,正是穿着大岛紬的上衣和斜纹哔叽的裤裙平冢雷鸟。雷鸟陶然地举着杯,向这位英语塾学生敬酒,并邀请她参加《青鞜》成立周年的庆祝宴会。在频频举杯之中,市子酩酊大醉。
市子用“榊櫻”的笔名在《青鞜》上开始连载莫泊桑的《科西嘉之旅》。不久她偷偷加入《青踏》的事被严谨而保守的塾长津田梅子所知,随后被发配到遥远的青森西部的弘前女子高中,去担任英语教员。没过多久,弘前女高也因同样的理由将市子解职。
返回东京后,市子和尾竹红吉一同创立了与《青鞜》对立的杂志《番红花》。又在红吉的介绍下,成为《东京日日新闻》的记者。当时的新闻社,除了《朝日新闻》的竹中繁子之外,精通英语的的记者寥寥无几。作为女记者,市子没有选择担当料理、育儿的栏目,而是进入社会部,在政治家和官僚之间采访写稿。在优秀才女云集的编辑部里,大家都尊称市子为“女史”。
通过《番红花》的同仁八木丽子的丈夫宫嶋资夫的介绍,市子参加了无政府主义者的研究会,对社会主义也发生了兴趣。某天市子偶然在研究会上与大杉荣相遇。大杉借给市子英文原版的《相互扶助论》(克鲁泡特金著)和尼古拉?契尔努耶夫斯基的《What is to be done? 》(我们应该做什么)两本书。彼此来往了一段时间,1915年(大正四年)也就是市子二十七岁的秋天,一天傍晚,大杉荣神不知鬼不觉地尾随着市子,溜进了市子家的大门。
“我是尾随你而来的,肚子饿了,有没有吃的?”
在准备饭菜的市子身后,大杉突然说了一句:“今晚我就住这儿了。”
伊藤野枝像
听了大杉的话,一向对大杉精神依赖的市子,觉得难以回绝。然而,没过两三个月,大杉又和伊藤野枝建立了恋爱关系。在市子面前,大杉常谈论对野枝的感情,他试图与市子之间也能达成所谓“自由恋爱”的契约。市子几度想中断和大杉的关系,将所有心思投入到工作中。每逢此时大杉就说:“你不能忍受这种关系,说明你的思想还不够成熟。” 市子由于卷入这场多角恋爱的丑闻,被新闻社解雇后,便以翻译为生。
原载 任性知日
2023.3.31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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