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杰丨百年前诞生了真正的现代诗 - 世说文丛

阿杰丨百年前诞生了真正的现代诗

特别声明:本文丛作品多为原创,版权所有;特殊情况会在文末标注,如有侵权,请与编辑联系。

你可能会诧异,一些目不识丁的乡村老妇会用“窄门”一词形容信仰的艰难,打工者在工棚里低声念诵“求神保守”,诗人写下“爱情如死之坚强”时,这些带着特殊韵律的语词早已超越了宗教范畴,成为汉语世界里独特的精神密码,还有,无论海外、大陆还是台港澳,无论穷乡僻壤还是繁华都市,无论文化人还是目不识丁的文盲,信徒在祷告和日常会话中,其使用的不少言词,如“加增”“交通”“果效”“律法”,以及“窄门”“天国”“分享”“求神保守”“无亏的良心”“昔在今在永在”“撒旦的权势”等等,与当下社会、文化中的语言习惯有明显的差异。这一切,其实都共同指向一部诞生于百年前的翻译文本——1919年版和合本圣经。这部被华人教会沿用百余年的译本,不仅是基督教经典的载体,更以文言为骨、白话为肉的语言实验,在汉语现代化的进程中埋下了极具启示性的文化基因。在五四白话文运动宣称要“建设国语的文学”时,和合本圣经早已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汉语的诗性转化,只是这种贡献长期被忽视,成为现代汉语发展史上的“未竟之问”。
英语相对于古汉语很多时候只有实词,许多修饰性的词语、虚词都被简略了,意思含混,但很有味道,英语的句法相对于古汉语,最大的特点是结构精密,不一定有中文那种“诗意韵味”,但意思表达清晰,这也是现代人查考中文圣经时常会参阅英文的原因。和合本圣经有文言文的痕迹,往往有时看不大懂,查看英文意思就清楚了。
例如约翰福音1:1“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句话有明显的文言痕迹,极具中国化。尤其是第一句“太初有道”,容易让人联想到《道德经》里的句子。但看了英文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直译是“在开始的时候,(神)的道就已经存在了”,其实是“宇宙被造以前,道已经存在”的意思,而选用这“太初有道”四个字,由于汉语独立性句法带来的音节上的气势、力度,似乎与“神的话”(Word)在意蕴上更加契合。其表达或许没有那么“精准”,却呈现出了更丰富的内涵。这种近乎文言的表达,最易为今天的华人所接受。
和合本圣经的特殊价值,首先体现在其对汉语诗性的创造性转化。这种转化不是简单的词汇替换,而是通过句法重构、节奏设计,将希伯来语、希腊语的原初经验转化为符合汉语审美习惯的表达。这种诗性特质在《诗篇》中尤为突出。当胡适在《尝试集》中写下“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的诗句时,似乎试图用白话诗开启文学革命,却陷入了旧瓶装新酒的尴尬:语言形式是白话,意境却停留在古典诗词的浅层的模仿上。而和合本诗篇的翻译,却展现出现代诗才有的前瞻性。如诗篇22:14-15:“我如水被倒出来,我的骨头都脱了节;我心在我里面如蜡熔化。我的精力枯干,如同瓦片;我的舌头贴在我牙床上。”这里的“倒出来”“脱了节”“熔化”“枯干”等动词,以极强的画面感呈现了痛苦的具象化;“瓦片”与“牙床”的并置,通过日常事物的组合,制造出类似艾略特《荒原》的现代诗性。和合本的这种语言实验,比胡适的蝴蝶诗早了八年,却因其宗教文本的身份长期被排除在主流文学史视野之外。
和合本的语言策略,本质上是对汉语“非连续性句法”的回归。古汉语(尤其是诗骚传统)的特点是意象并置、省略虚词,通过词语的并置激发读者的想象。如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诗中的十个名词的排列并不靠逻辑连接,却构建出完整的画面。和合本圣经继承了这一传统,如创世纪1:1-3“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这里用“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两个并列短语,将混沌状态转化为可感知的视觉意象;启示录4:8“圣哉!圣哉!圣哉!主神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通过“圣哉”的三叠唱与“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三段式,既保留了原文的神圣感,又暗合《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重章叠句结构。这种语言实验,让宗教文本达到了与中国古典诗词同等的作用。
古汉语(如中古时期的文言和明清小说中的白话)还有一个与英语和现代汉语迥异的特征,就是几乎没有长句、复句,句式简短,看起来错落有致,读起来简洁有力。和合本圣经在这一点上特别明显,其中几乎见不到长句,绝大部分句子都在10个字以内,超过20个字的句子很少。这个特点在今天汉语的书面语中却很难见到。
短句化的汉语其实是非常美、非常有效的一种说话方式:因为它便于朗读,还因为在短时间内说话,其声音越短意思会越容易把握,便于交流;而且容易做到词语的对称、节奏,句子之间的对仗、韵律,使文章更有文采。
按照希腊文直译,约翰福音6:51后半节直译的意思是“我所要赐的粮就是为世人之生命所赐的我的肉。”而和合本的翻译是:“我所要赐的粮就是我的肉,为世人之生命所赐的。”这种短句阅读起来,其效果是不一样的。
更值得注意的是,和合本圣经在保持诗性的同时,实现了浅文言与白话的完美平衡。所谓浅文言,并非晦涩的文言文,而是提炼了文言精华的白话变体。如约翰福音1:1“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太初”一词来自《列子·天瑞》“太初者,气之始也”;“道”则与《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呼应,用最简练的文言词汇传递哲学概念;而“神看顾以色列人”(出埃及记2:25)中的“看顾”,又是典型的白话表达,还贴近日常口语。这种“文白交融”的语言形态,既避免了纯文言的疏离感,又克服了纯白话的粗鄙化,形成了独特的“圣经体”——它既可以是信徒祷告时的庄严用语,也能转化为现代诗歌的创作资源。
1919年,和合本圣经出版时,恰逢五四运动爆发。这场以倡导白话文为旗帜的文化运动,目标是通过语言变革实现“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目标。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提出八项主张,核心是用“活的白话”取代“死的文言”,但他的“白话”本质上是“欧化的白话”,即受英语句法影响的现代口语。这种语言策略虽推动了文学的平民化,却也导致了汉语诗性的流失:当胡适用“两个黄蝴蝶”的直白意象开启新诗时,他所倡导的白话失去了与古典传统对话的能力;同时,当鲁迅用“我家门前有两棵树”的日常场景书写乡土时,汉语的隐喻性则被简化为叙事性。
值得关注却往往被文化史忽略的是,和合本圣经其实早于五四运动十年就已完成了一次“国语”实验。这部由欧美传教士与中国助手共同翻译的文本,其语言目标同样是“国语”——既非文言也非方言,而成为全国通用的白话。它与胡适们倡导的欧化白话不同,和合本的“国语”建立在文言传统之上,通过“去粗取精”的提炼,将古典汉语的诗性转化为现代白话的资源。如诗篇16:9-11:“我的心欢喜,我的灵快乐,我的肉身也要安然居住。因为你必不将我的灵魂撇在阴间,也不叫你的圣者见朽坏。你必将生命的道路指示我。在你面前有满足的喜乐,在你右手中有永远的福乐。”这里的“欢喜”“快乐”“安然居住”等词汇,既保留了文言的典雅,又符合现代汉语的表达习惯;“在你面前”“右手中”的空间隐喻,更暗合中国“天人合一”的哲学传统。事实上,“欢喜”“快乐”“安然居住”等一大批词汇从和合本开始在国内推行,经过上百年的浸润,已进入了民众的日常生活,延续至今,成为现当代国人语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遗憾的是,这种语言形态,本应是五四白话文运动的理想范本,却因其宗教色彩被刻意忽视。
造成这种“错位”和缺失、忽略的原因,或与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所谓“启蒙”心态密切相关。胡适、陈独秀等新文化领袖将传统文言视为“封建余孽”,急于用西方语言逻辑重构汉语。他们不明白,汉语的独特性恰恰在于其“非逻辑性”的诗性——如“枯藤老树昏鸦”的意象并置,无法用西方语法分析,却能直接唤起国人的情感共鸣。和合本圣经的成功,恰恰在于它尊重了汉语的这一特性:它没有用主谓宾的机械结构切割原初经验,而是通过“太初有道”的凝练、“圣哉圣哉”的叠唱,让神圣的叙事自然而然、潜移默化地融入汉语的诗性传统。这种“不刻意”的语言策略,反而成就了更接近汉语本质的表达。
另一个关键因素是传教士的“文化自觉”。参与和合本翻译的西方传教士,如狄考文(Calvin W. Mateer)、富善(Chauncey Goodrich),都是精通汉学和中国文化传统的汉学家。他们深知,要在中国传播福音,必须让译文“不仅准确,更要优雅”。狄考文在翻译过程中坚持“用最浅近的文字,存最深的真理”,富善则花费三十年时间修订译文,只为让“每一个字都符合汉语的习惯”。这种“以汉语为本”的翻译理念,与五四知识分子“以西方为本”,割裂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语言改革形成鲜明对比。当胡适主张“推翻孔家店”时,传教士们却在默默守护汉语的传统;当新文化运动批判“文言复古”时,和合本《圣经》早已用浅文言完成了文言的现代转化。这里要顺便提一句,当时在德国殖民地青岛传道的卫礼贤,其实也在做与五四新文化人相反的事情。
20世纪上半叶,和合本圣经的传播达到了巅峰。据统计,1912-1937年,十五年间,中国三大圣经会共销售圣经680余万册,其中和合本占绝大多数。1925年“五卅运动”期间,《圣经》销量却激增,上海《字林西报》记载:“反帝运动高涨之际,《圣经》在中国的售出高达三百七十四万册,比1924年增售了一百万册。”这种现象看似矛盾,实则揭示了汉语的内在需求——当知识分子用白话文喊出“德先生”“赛先生”时,普通民众却更需要一种既能传递信仰又能安顿心灵的语言,而和合本恰好满足了这一需求。
无论是从现代诗的意义上还是从文言到白话转化的语言形态的意义上,都可以看到《诗篇》中的诗才是真正的现代诗,是有恒久魅力的现代诗。其实,从白话文的发展时间顺序来看,官话本新约的部分经卷早在1897年就有发行,早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二十年,旧约一些篇章的翻译也早于1919年。纵观整本圣经,属于诗体的文本其实非常多,《旧约》自《约伯记》起直到最后,大部分的书卷都是诗体,包括《诗篇》《箴言》《雅歌》《以赛亚书》《耶利米书》的大部分,《耶利米哀歌》《何西阿书》《约珥书》《阿摩司书》《俄巴底亚书》《弥迦书》《那鸿书》《哈巴谷书》和《西番雅书》,这些书卷可以说都是真正意义的现代诗,比之后世推崇备至的胡适、郭沫若、徐志摩、戴望舒等现代诗人的诗作,要优秀得太多了。可以说,胡适们的那些欧化的白话诗与和合本在语言形式上的差别简直不可相提并论,这就不由得令人发出疑问,和合本那些优秀的现代诗,难道胡适们看不到吗?而且,更令人惊讶的是,胡适曾经“几乎变成一个基督教徒”(在1911年的一次基督教夏令会中,胡适曾经决志归主),说他没有见过和合本几乎不可能。
可惜的是,随着新文学的兴起,白话文逐渐演变为“欧化白话”,其诗性被实用主义消解;随着科学主义的盛行,宗教文本被视为“迷信”,和合本的语言价值被刻意忽视。周作人曾在1920年的演讲中指出:“有人反对新文学,说这些文章并不能算新,因为都是从《马太福音》出来的。”当时他觉得这种批评可笑,但十年后他却承认:“《马太福音》的确是中国最早的欧化的文学的国语,我又预计他与中国新文学的前途有极大极深的关系。”这种态度的转变,反映了知识界对和合本圣经价值的重新认识,却已错失了将其纳入白话文运动的历史时机。
当代学者刘皓明批评道:“中国的现代诗歌同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歌的处境是有些相似的:不是那种拉丁式的、日式的现代汉语,而是来自于《新旧约》的、出自梁阿发之徒之口的官话本语言本才应该是中国现代诗歌的出发点。”他认为,和合本提供的不仅是词汇和句式,更是一种“圣言文体”——通过短句、韵律、意象并置,将神圣经验转化为可感知的语言形式。这种文体本应成为中国现代诗歌的根基,却因“五四”的激进立场被束之高阁。当海子写下“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时,他的语言依然能看到和合本《诗篇》“你要专心仰赖耶和华”(箴3:5)的影子;当余秀华用“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挑战传统时,她的口语化表达与和合本“求你使我清晨得听你慈爱之言”(诗143:8)仍有内在关联。这些当代文学现象,恰恰印证了和合本圣经对汉语诗性的潜在和持续性的影响。
在全球化与数字化的今天,汉语面临着新的挑战。网络语言的碎片化、AI写作的模式化、翻译腔的泛滥,都在消解汉语的独特性。此时重审和合本圣经的语言价值,或许能为汉语的未来提供启示。它告诉我们:真正的语言革新,不是对传统的否定,而是在历史纵深中寻找创新的支点;真正的语言活力,不在于追逐外来形式,而在于激活本土资源。和合本圣经的“窄门”,正是汉语保持诗性与生命力的通道——它提醒我们,汉语的精髓不在“欧化”或“复古”,而在守正创新,在尊重自身传统的基础上,吸收外来养分,创造属于这个时代的表达。
当我们在键盘上敲下“窄门”二字时,输入法的联想提示会跳出“成功之路”“人生哲学”等现代释义,却很少有人想起马太福音7:13-14的原文:“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这个被现代语境稀释的词汇,依然保留着和合本圣经的语言印记——它用最简练的汉字,传递了最深刻的哲思;用最朴素的表达,承载了最丰富的意象。这种语言实验,本应是现代汉语建设的起点,却因历史的错位成为需要重新发现的遗产。
汉语的“窄门”,不在遥远的过去,而在我们对自身传统的重新审视中。当我们放下欧化白话的傲慢,放下科学主义的偏见,重新阅读和合本圣经时,或许能找到一条穿越语言迷雾的路径——它既连接着“关关雎鸠”的诗骚传统,又通向“求你保守”的信仰维度;既保持了汉语的诗性,又具备现代语言的包容性。这条路径看上去或许有点“狭窄”,却通向汉语最本真的模样。
2025.7.6,参考相关资料编写


信仰与见证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转载或复制请以 超链接形式 并注明出处 世说文丛
原文地址: 《阿杰丨百年前诞生了真正的现代诗》 发布于2025-7-6

切换注册

登录

您也可以使用第三方帐号快捷登录

切换登录

注册

觉得文章有用就打赏一下文章作者

支付宝扫一扫打赏

微信扫一扫打赏

site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