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活了八十多岁的小人物,回忆自己的一生,首先要从“灵桥朱家”说起。
讲“远祖”似乎还有着光辉的影子。守着个朱家祠堂等一些破旧院落,人群里远近还真的不缺少“文化人”,所有这些,给后来生存的人们以某些虚幻的却是沉重的心理影响;其实自近代以来,我们这家族人,至少自曾祖父以下四五代以来,多处在巅波拮据、日益穷困潦倒之中。人们谈论的多是“早年间”的故事了。
到了抗战后期,几乎多难以为继,除了少数有成就者,众多子孙的沦为“ 贩浆担夫”者。有些人家行商为业。我父亲逃难进山,开个药店行医,还算是实惠的勉强度日,坚持供四个孩子上完小学,我还上了师范,勉强维持着书香门第的门面。但终以父亲逝世而破产终结。
这种场面出现在当年的中国是历史的必然,是中国大变革的前夜的实况——也是在这里,可见到当年我母亲的独特功绩。
在这样的生存环境里,幼小的我,在家里有些“特权”,在内心里保存着“准少爷”的某些娇惯,生活上却与乡山和农民相结交,游玩在青山绿竹林之间。我学笛子、学胡琴,种菜、挖笋、砍柴……我有好些大朋友们小朋友为伍——但我不是农民中的一员。我只是“读书人家的孩子”。
我生性好动,不习惯规规矩矩读书,但凭着点小聪明,作文还上过范文榜,年级里还考试过前三名的好成绩。还当了班级长,主持周会朝会……我几乎在得天独厚的天地里成长着。
少年在乡村,我本是江南水乡的孩子,却在幽深的山乡里成长。山乡和有造纸作坊的农村,在枯燥无味贫穷呆板的世界里,给我留下了珍贵的少年时代的欢乐和印记。
第一卷讲述的,就是身为穷孩子的一段历史。它给后来作者的行为留下了终身的印痕。
第一章 我的家世
灵桥——魂牵梦萦的故乡
1931年农历10月初六,我出生在淅江富阳县灵桥村。
灵桥,地处杭州西郊。钱塘江流经我们家乡这段叫做富春江。江水自西北而来,在县城鹳山磐岩的阻挡下,拐弯向正东奔涌,江水拐弯半包围着背依罗山群峰地带,形成水抱山环,以灵桥为中心地带的田畈,尽享江南水乡的秀丽的风光。“百里钱塘路,清江入富阳”美丽的富春江两岸“烟村沙渚”,山峦映衬,都是文人制作诗画永恒的素材。《富春山居图》《大岭图》等历史长卷,就在我的家乡沿岸的出品。
灵桥,是历史古镇。时代沧桑,经历多次起落,到了近代逐渐败落,后又经日本人三次轰炸,尤其是“文革”期间的人为破坏,今天的灵桥在历史的长河里完全蓑落湮灭了。但历史的积聚仍不失为文化重镇。
2007年经省报批国务院授予灵桥镇为“书画之乡”。如今好些书画家如朱德钧、朱胡等,都是当年我祖父或者父亲的学生。
在我幼小的印象里,灵桥村里建筑规模宏大,有好多深宅大院、高台门,大道地;正泰台门,永丰台门……锡记台门被轰炸坏前,我在幼年进去过,那老高的门槛,我要骑着门槛转着屁股才能进得门去的,大厅里好多大柱子金光闪亮。后来被轰炸为平地了。我小时候村里好多陈旧半摊塌的庭院里,能看到晒太阳的老人,后来我读到唐诗“寥寂广寒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总能想起老家的庭院来。灵桥,在我幼小的印象里,总以为朱家是主户,村里其他姓氏似乎是附属。那吕姓两家人家都是卖豆腐的,那王岳山王家族是打鱼的,还有村外的农夫们。我们朱氏家族是教书的、开药店行医的,是读书人家;如仁昌、元丰、利记是经商的,康记是搞实业的。事实上,更多人家的祖上业绩相当辉煌,比如有一房家族显赫的“朱百万”家族,灵桥老人都知道他家厅堂里供奉着皇帝的嘉奖圣旨,柏根哥哥就看见过那黄缎包装大盒子。前年清明节,朱百万子孙从外地来灵桥祭祖,可惜我没有会见他们——对家族我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
在小孩子的印象里,恢弘的朱家大祠堂是隆重办事的地方,每年的清明节是特别重要的日子,好多人都要去阿太坟上上坟(祖父以上统统称呼为阿太)。凡到坟上的子孙,还能得到一根特殊竹签,回来后能兑换几分钱的。大人们还要各房轮值人家去吃清明节酒的。
灵桥,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依稀如梦如幻,有着迷一样的好多陈年残迹。
我对故乡有着特别的迷范和眷恋。还因为我从出生起前后只在灵桥生活了八个年头,对故乡的一切知道得太少太凌乱,这个不是一般村落的地方,对孩子来讲越是不知底细,越是眷恋。灵桥啊,是我终生魂牵梦萦的地方。
朦胧的家世
我从出生到完全离开灵桥,总共只有八年,对朱氏家族的世家知道很少。有印象的只知道朱家大祠堂的背堂里,供奉着一位老祖宗,有画像,有匾额,书写着有“活水源头”四个大字。老人们用虔诚的神情告诉孩子们说:“这就是咱们的老祖宗!”崇敬而神秘之感,其他就不清楚了。
后来,在1947年清明节,我年满16岁,曾奉灵桥朱氏家族之命,专程到马山坟上祭祖。但那时也没人给我讲解什么,我只是奉命去祭祖罢了。
我对朱氏大家族的来龙去脉仍不了然,对朱氏家世的传承关系,也只有朦胧的印象而已。
此后在外奔波几十年,直到晚年有心搞清家族的世系情况。离休后,我多次回乡探亲访友,看到家谱,在档案馆查阅有关资料,才知道这朱氏祖先,若由南宋理学家朱熹传承至我这一代已二十七世。
从史料上看,朱氏沿革传承派络是很清楚的。我以为可以简单地概括为“朱氏三始祖”:即自远祖,南宋大理学家朱熹公为始祖,以下,其玄孙朱清公,为如今富阳县朱氏之始祖,再以下为灵桥开山祖鸣鸾公。据史料记载,朱熹之玄孙朱清,因弹劾贾似道案后,隐居富春江边仪凤里,居东山下,为富春紫阳朱氏的始祖。朱清之五代孙朱鸣銮,字和声,开拓了灵桥村,可谓灵桥村朱氏之始祖。这里还有一段生动的传说:说朱鸣銮与石羊山人徐德卿相友善。一日,他俩游至罗山之麓的灵椿桥见此地南有罗山拔地千尺,北有富春江缓缓东流,东西两侧则平田千顷,确是一块风水宝地。徐德卿劝朱鸣銮迁到此地居住,并预言日后必家业兴旺,子孙发达。朱鸣銮按照石羊山人的建议,于明洪武七年(1374年)卜宅灵桥,筑室于罗山之下。朱鸣銮举家搬到灵桥后,若干年后,朱氏家族日益庞大,使灵桥朱氏的历史传承下来。
现在朱氏家族成员各地都有,但灵桥目前没有一部完整的族谱,这不能不说是一憾事。到目前为止,仅富阳地区,如东洲沙上等,有多家朱氏后裔完成了家谱的编撰。修谱本来是灵桥朱氏家族的定例,每隔十年至三十年必修一次,这个传统一直传到民国时期。家父曾先后参与了民国二十年和民国三十年的族谱续修工作,遗憾的是这些续修的家谱都毁于“文革”浩劫中。
近年来有网络消息:《灵桥朱氏家谱》,流散在美国和日本各有册。虽然注明是“灵桥朱氏家谱”,但只是消息而已。
朱氏大祠堂的印象
当年灵桥有一首童谣:“灵桥大村庄,三庙六祠堂,戏台搭在马路旁,土地菩萨坐班房,(间隔起来)南殿庙里办学堂。”这里三庙是指村北进村村口的火神庙,村西大桥埠边上的关帝庙,和村南的土地庙(也叫南殿庙)。六祠堂,朱家占有五个,其中大祠堂最为气势恢宏,位居村东的活水源头。
据记载,灵桥朱氏宗祠始建于清乾隆五年,1740年,历三建三毁之运,最后完全毁于“文革”。儿时我见过大祠堂,整个建筑恢弘壮观。
雕梁画栋,牛腿上雕刻着历史典故浮雕,大门外石雕围着半月牙水池,旁边竖立着好多旗杆。
进得大厅,正厅周边悬挂着好多黑溱匾额,上写着贡生、翰林、解元什么的,显示着威严堂皇。二进大厅照墙上大书着朱子家训,大厅宽敞明亮,有好些大柱支撑着,这里在抗日期间是罗江小学的课堂。
三厅里特别威严阴森,供奉着列代祖先的“神主牌”。1947年初,我与兄弟也将父亲的牌位奉送到这里安置。那凄凉悲痛的情景永难磨灭。
大厅后面,最后有一间不大的小厅名叫“背堂”,那里只供奉一位祖先画像,而且面向朝外,那里是灵桥村的活水源头。自大源山小源山两条清澈溪涧,从这里起围绕着村子周边,潺潺流淌。画像上方有四个大字“活水源头”。这“活水源头”一词,即出自朱熹的“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活水源头来”的名句。
凡来此见到此情此景,都会引人浮想联翩,此书此画简直是祖宗对灵桥子孙后代一幅活的画图。
对于祠堂,我还有好些记忆的。那一年过年,照例有舞龙灯的,只见那条龙盘醯之间,突然缠绕于大柱之间不能退出了。最后是去请来了一位老者,他看了看笑着说,那是祖宗给你们开玩笑咧。要单独敬香就行。说着他行了祭奠礼后,亲自引领龙灯舞出了大厅。我还听说过一个圆谱的故事。说小孩子进了祠堂要规矩老实,不能乱跑乱叫,那里来往人很多,也有“祖宗”来参加活动的:“你若见到有人走路,逢拐弯抹角的地方,他是直着走不拐弯的,那就是‘祖宗’,你要是冲犯了祖宗是要生病的。”
如今祠堂早已经拆毁新建了中心小学。我专门去拜访过。那后院的两棵香樟树已长得老高大,这香樟树引人遐想,新建的院子里边角上有一个很小的水池,还有点半月形的样子,学校守卫人告诉我,这就是当年大祠堂门外的月牙水池了。我看着水池,内心荡起联想,这是能见到的唯一的历史实物了。
朱氏祖先的历史伟业,那宏伟壮丽的朱家大祠堂,永远是我心中的圣殿。
曾祖父的老屋
我曾祖父名讳复谦,其人其事知之不多。据记载为清朝四品蓝领,可能是个官衔吧。据说民国时期他还参加过省参议员竞选。前年我曾邀请同族,为鹤坞里祖坟重新立墓碑,以为永久祭祀。
我出生的祖居即为曾祖父大院。那时我父母亲一家,就住在东北向二楼两间房子里。当年该屋气派不俗。院外出后门是后花园,姆妈常领我去洗衣裳的埠头的花园踏步,可见当年是真正的花园,但自我有记忆起,已是各家分割种菜之地了。
东侧门外是小花园,紧靠东门有一棵合抱的柏树,那时已高出二层房顶好多。三伯父的三儿子(我和他很要好)名叫柏根。小花园里种有萄萄、香橙、石榴等。前院较大些,有硕大的数株桃树、李树、杏树,我们这些小孩子,每年有花可尝,有果可吃,就是一大快事。树身有枝权并不很高,这里还是在树影下乘凉,树杈上骑马玩要的好去处。
进入老屋,就可以看到正门厅上方有个牌匾上面用草书写着“生纪”二字,正厅大堂里挂着一块牌匾,赫然写着“敏慎堂”三个大字,很是气派。正厅后面还有不宽的一间叫“退堂”,正厅前面中间是一口天井,其四周就是厢房、正式居住的二起楼房了。
正门外的前院,因主体中间是果木院,出门处设在偏东侧。出去后第一厢就是香火堂了。香火堂再往里,是我曾祖父三兄弟之一的后辈,我能忆及的是无嗣后的阿芝大嫂了。
这个香火堂里最特别之处是备有消防水车,水车是椭圆形,最长处可能有两米吧,那时我五六岁,车的总高约有我人那么高,上面设有木质贡杠。相传,村里有一次失火,这台消防车自动发出吼叫声,犹如战马临阵、烦躁嘶叫那样。这是人们憧憬的神话吧。
这老屋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祖父三兄弟的居住屋,从规模看,曾祖父当年的房产除去老屋外还有前街上的药号“美德堂”,我所能看到的“香火堂”的全部房屋已经毁坏,其原先的规模已无法想象。但我们住的老屋是完好的。据堂弟文祥说,这老屋有个特别的名称叫四厢两正式楼房。我祖父和他的四位儿子(即我父亲辈)分得东半首,分到我父亲,即祖父的第四个儿子,实际住房只有楼上的两间半房间。时代变迁家道沦落,实际已经艰难困苦,往后到日本来时就逃难四散奔走了。
在老屋里,我生活至六岁逃难才离开,这却是我的家族曾经兴旺过的唯一证据了。
祖父的传奇人生
我的祖父朱晴岚,人称阿爱先生。他是当地有名的教书先生,办学几十年,阿爸后来从教,即是受祖父传承影响。在灵桥村,最早办的是私塾,辛亥革命后,他改办新式学校,后来由我父亲接办。
祖父还是当地有名的老中医。说到他的高明医术,也是四乡八邻所仰慕的。也还有故事传承:人们总是希望老先生直接诊治,而不是让其徒弟代劳。为请到老先生,曾出现过各种传闻。传说老先生在世时,带有一个高徒,医术也很精湛,为了培养徒弟,自已往往躲到后面灶间去。有一次,来看病请一个轿夫,正巧要到灶间去取火,不意间竟然在那里见到了老先生,祖父只好出来亲自接诊。还有人说,祖父过世好多年了,仍有人抬着轿子专程来接阿爱先生看病。
还有传说我祖父还是拳术家,他随身马夹携带多少银洋,行走如常而不为人识破。有人说他站定在高门槛上,旁边的人不能推动他。还有更神奇的说法,我祖父能在八仙桌底下练功夫,说那是一种拳法。
我们家地处水乡,居民过往富春江十分不便,据说祖父经办过修筑堤岸、办义船渡等。我就听到老人说过,到如今时间过去了100多年,今天村外还有他老人家当年修建的一段栏河坎还存在着理!
我大约5岁时祖父就去世了,所以有印象的事情不多。印象最深的是祖父屋子里堆放着很多书。
祖父有四个儿子,大多跟随祖父学医、行医。在动荡的年代里,祖父没留下什么财产,唯有医术被儿子们传承下来。
仔细想想,我祖父的一生真是充满着传奇色彩。他兴办学业,从前朝的私塾到民国的学校,而且传至我父亲也曾以教书为业。据说三伯家的老大正官哥也教过书。
可是这样一位先人,一生辛苦下来自已养育一群儿女,却并无什么家产积蓄,住的是他父辈的老房子,到了晚年,我父亲一辈儿孙长大时,时代多变,日子实在是相当拮据的了。
我有幸见到过祖父,那是一位穿着长衫,留着小胡子,不高个儿,整天在书房里,慈眉善目的老者。我与祖父唯一的交往是我听从祖父招呼到前院“大阿娘”家去找姆妈,没找到回来告诉,不小心一下子拌倒在老爸书房的门槛上,我哭了,他飞快过来扶我起来。这情景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还有很深的印象。
附:宋元隐士朱清
朱清(?—1321),字元之,或作源之,号希夷,别号东山先生,富阳仪凤都(今富阳场口镇)人。宋代名儒朱熹后裔。自幼勤奋好学,以道义自持。与叶李同授业于太学博士施南学,成莫逆之交。
宋景定五年(1264),贾似道趁蒙古忽必烈撤兵北归之机,谎报战绩,骗取朝廷信任,专横骄肆,误国殃民。时值朝廷下诏求直言,朱清乃与太学生叶李等奏本弹劾贾似道“欺君误国,恃宠而骄”“引荐奔竞之路,交通贿赂之门”,请求“费坠歼伪之术,斩似道以安众心”。
事后,贾似道侦知交章攻秆之事为叶李所倡议,遂唆使临安尹刘良贵诬控叶李图谋不轨,锻炼成狱,流放漳州。当时,朋辈俱被株连,不敢前往探视,独有朱清挺身送行,与之诀别,并为备办途中生活所需。
又使亲信送至2000里外。自此,朱清鉴于政治黑暗,人情浇薄,毅然离京回富阳隐居,息影田园,教授生徒。
德祐元年(1275),贾似道被贬逐,叶李遇赦归。朱清迎候于江上,勉其以风节自终。及叶李出仕元朝,致书朱清:“愿执事幡然改辙,无恋泉之娱;大展经纶,无负苍生之望”,劝其入京为官,后又以君命征召。而朱清终不应召,以严子陵自况,有“严陵矶下桐江水,流到东山一色清”之句以明志,终老于东山。后入祀乡贤祠,杨维祯为之立传,黄稻立墓志铭。(据浙江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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