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写古体诗的人,并不一定知道墨西哥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斯、曾经热忱地向西方介绍:“中国的古典诗词是留给世界最伟大的文化遗产!”但是,今日这些不计其数的古体诗人在古典诗词含有的精神力量感召下,身体力行,创作了成千上万首古体诗,为“最伟大的文化遗产”续上了充满希望的香火。有关资料显示,中国目前写古体诗的人早已超过了六位数!
不过应该看到,风生水起的古体诗热中,也出现了受到读者批评的老干体现象。
老干体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一些退休公职人员,在舞文弄墨中写的古体诗。这个群体创作的古体诗在宏大叙事、歌功颂德、紧扣时代脉搏中弘扬主旋律。这个群体写的古体诗没有思想个性,没有精神家园,没有艺术特色,都流于空泛的套话与廉价的革命热忱。当年就有人批评老干体诗人承袭了郭老诗歌创作的衣钵。
在近年出现的古体诗人大军中,老干体诗遂发展为一个重要的流派,这个流派的主要特点是:
1.“泛诗化”的创作思想倾向。写诗成了写新闻稿,什么都可以写诗:开个大会有诗庆贺;领导视察有诗唱赞歌;朋友聚会有诗助兴;诗友新作,有诗唱和酬答;生日宴会有诗祝贺;游山玩水中有诗抒发豪情。
文学界都知道,“写诗是用精妙的语言,抒发不俗的情感”。但是“泛诗化”的创作中,抒发的都是平庸的情感,怎么可能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呢?
2.没有思想个性,缺乏艺术特色。原因在于老干体诗人大都缺乏善感能力,对客体缺少思想感触与精神感受,难以出现“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创作冲动。在“泛诗化”创作倾向中,写诗成了“为赋新词强说愁”,表达的都是无思想震撼、无情感力量的“无病呻吟”。
3.由于诗句缺乏思想情感的内涵,在追求平仄音律、对仗、押韵的精雕细刻中,诗句文字成了佶屈聱牙的晦涩语言,不堪卒读。
4.老干体诗普遍缺乏古典诗词主旋律中的家国情怀。
什么是家国情怀?
家国情怀并非爱国主义。古代文人有爱国精神,没有爱国主义。古代诗人之所以爱国,是因为爱家。是国中有家、家中有国。家与国是统一体。爱国并不排斥爱家。就是帝王也不敢对黎民百姓说“为了爱国可以放弃爱家”。所以古代诗人都爱国,是因为爱家。爱国是更高意义上的爱家!
教科书上讲的家国情怀,是言之无物的空洞说法,让人摸不着头脑。实际上家国情怀不是创建中国文化的先秦人提出来的概念;也不是哪个鸿学大儒讲过的精神现象。而是始于东周时期历经一代又一代中国文人,在读书与社会实践中形成的爱家、爱国、爱黎民百姓、爱中国文化、爱华夏神州山山水水的价值理念与崇高情感,这种理念与情感又升华为中国文人创作诗文的主导思想与精神力量,成为古典诗词中的主旋律。
下面举几首大家熟悉的含有家国情怀的诗词,读了这些诗词,便会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心理感受中明白家国情怀是什么: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
长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
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千里莺啼绿映红,
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折戟沉沙铁未销
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
胜败兵家事不期,
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
卷土重来未可知。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渔家傲·秋思》)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千古风流八咏楼,
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
气压江城十四州。
郁孤台下清江水,
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
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
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
山深闻鹧鸪。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卧听钟声报夜深,
海天残梦渺难寻。
舵楼欹仄风仍恶,
灯塔微茫半月阴。
良友渐随千劫尽,
神州重见百年沉。
凄然不作伶仃叹,
检点生平未尽心。
(《舟夜》)
以上顺手拈来的几首含有家国情怀诗词,大都是读者耳熟能详的,有着经久不衰的思想艺术魅力。这些诗词几乎家喻户晓。读者从中不难“意会”出什么是家国情怀。
从以上所述的诗词中拈出四例突出其家国情怀的精髓,为读者领略家国情怀,提供深入思考的借鉴,从而进一步理会家国情怀涵有博大深厚的意义:
(1)初唐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很有名。其实这首诗的文字很平常,说不上“精妙的语言”。为什么这首诗被历代诗话家誉为唐诗的压卷之作?细细品味这首诗不难发现:诗人用平常的语言,营造了苍茫悠远的意境、悲壮雄浑的情调,从而抒发了崇高的家国情怀。不过后人推崇《登幽州台歌》,也有其写诗艺术表现手法上十分高超的原因:这首诗是“平淡中见深刻”不朽的典范。只是平常诗人,难以达到这种诗句语言的化境罢了。
(2)几乎历代都有边塞诗,这是古典诗词中的一个重要流派。但是,宋人范仲淹的《渔家傲·秋思》被研究古典诗词的专家推为边塞诗的扛鼎之作。
凡是有精神家园的人,读了《渔家傲·秋思》都会被这首词蕴含的家国情怀感动不已!你看这首词一开篇用大雁南飞“无留意”,引人入胜地推出了“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这样一副苍莽、壮观、悲凉的景象,如此震撼人心的不朽诗句,非有爱家、爱国、爱民的诗人,是创作不出来的。
当“浊酒一杯家万里”在“霜满地”中引出“将军白发征夫泪”时,读者已经热泪盈眶、情不能已……
文学艺术欣赏中的常识告诉人们:凡是欣赏阳春白雪的人,都会从中获益匪浅。例如听一场古典音乐,是一次情感的丰富与升华。读一部世界文学名著,是一次精神家园的耕耘。
欣赏《渔家傲·秋思》这种阳春白雪,必然地在心灵里引发强烈的情感共鸣。这种共鸣又何尝不是一次读者的情感升华。
(3)《舟夜》是清末民初以来古体诗中的名篇。读者可以踏着《舟夜》的节奏,步入这首诗营造的沉重、怆然、悲壮的情调中,体会出心忧天下国运的诗人多么深重的家国情怀!当诗人感到“百年沉”已经无可避免时,他悲愤而又内疚地“捡点生平未尽心”。这样真诚地心系国运百姓的诗人,近百年来还有谁人?
(4)用典是古典诗词的一大特色。一般的用典诗都蕴含着诗人深厚的家国情怀。不过在浩如烟海的古典诗词中,杜牧的用典,获得了“怀古咏史诗第一人”的美誉!
杜牧的用典诗,寓意深刻、风光无限。开辟的意境壮阔、悠远、苍凉;打造的情调沉郁、雄浑、悲壮。读完杜牧的用典诗确实会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中的感慨万千。
今人在谈古典诗词中总是重复着这样的说法:“李白杜甫两人的诗,是互映成辉的双星座,在古典诗词的天幕上,闪烁着永不熄灭的光辉”!岂不知,这类毫无新意的老生常谈,总是遮盖了自己的眼光。看不到杜牧的用典怀古咏史诗,在那里独放异彩、光照千秋!
纵观李白、杜甫与杜牧的全部诗作,可以断言:杜牧的怀古咏史诗,李白杜甫是写不出来的。这不是个写诗的技术问题;而是杜牧的思想情感在全唐诗中属于顶级水平。杜牧的精神境界不仅在晚唐诗界高不可攀;在全唐诗人中也是最高尚者之一。特别是杜牧那种博大的心理襟怀与旷远的视野眼光,在全唐诗人中无出其右者。杜牧在知人论世上的洞识,堪称天才!
例如杜牧诗《赤壁》中的“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这种蕴含着历史哲学思想的诗句,李白杜甫两人数千首诗中是见不到的。
杜牧发现决定赤壁大战胜负的,绝不是书上讲的东吴周郎;也不是民间广为流传的诸葛亮、刘备、孙权、曹操等这些政治家、军事家。而是东风!若无东风,曹操肯定稳操胜券,东吴必败无疑,不会出现三国的局面。历史将会重写了。
有人说“历史的假设是没有意义的”。岂不知,历史假设的逻辑是存在的,杜牧诗一语中的:决定赤壁大战胜负的不是帝王将相,而是东风——这个人类无法左右的偶然因素——才是决定历史走向的真正力量。
广而言之,辛亥革命不是革命家预谋、组织、发动起来的。武昌起义不过是新军里几个不满清王朝统治的年轻人,心血来潮中发动的,遂演变成全国性的革命运动,迫使清帝退位,从而结束了三百年的满清王朝统治;也终结了两千多年的皇权中央集权制。
书上说孙中山领导了辛亥革命。其实辛亥革命爆发时,孙中山远在万里之外的美国。武昌起义不是孙中山领导的;与国民党中的那些革命家也没有直接关系。
武昌起义是个偶然现象,决定了中国现代史的走向。
李泽厚说“慈禧太后早死十年、晚死十年,中国都不是我们看到的样子”。慈禧太后早死十年,光绪变法就成功了……
慈禧太后晚死十年,清末新政就成功了……
慈禧太后去世是个偶然现象。这个偶然现象却影响了中国现代史的走向。继续说下去是另一题目的文章了,打住。回到杜牧的家国情怀上:杜牧是成千上万古代诗人中极其罕见的思想家。杜牧诗涵有的那些思想识见不仅是唐诗中的财富,也是中国文化中的宝贵遗产!
遗憾的是,由于杜牧及杜牧后的历代硕学大儒,都受时代文化的局限,他们未能沿着“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暗含的伟大思路,探索出中国的历史哲学来。否则,如果有人能从“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开辟出“偶然因素决定了历史的走向”这个惊世骇俗的历史哲学观,十九世纪英国哲学家波普尔享誉国际学界的代表作《历史决定论的贫困》,就成为多余的废话了!
我们从大量的古典诗词可以看出,情感是人人都有的天性现象。但是情感是有高低档次差异的。例如杜牧的《赤壁》与苏东坡的《念奴娇·大江东去》,都是同一地方、同一题材的怀古咏史诗,苏东坡的《念奴娇·大江东去》较之《赤壁》,则逊色多了。
这两首诗词都不乏家国情怀。《赤壁》蕴含的家国情怀体现在诗人纵观历史长河与俯视天下分合的怀古咏叹中,发出了惊世骇俗的感慨!这种感慨至今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念奴娇·大江东去》的作者用生花妙描绘了周郎的形象,深情地讴歌了“风流人物”。抒发的是崇拜帝王将相的豪情。
不难看出,《赤壁》的作者是只眼另看帝王将相。在皇权中央集权制下人人都有帝王将相情结的社会里,杜牧是顶天立地的诗人。
《念奴娇·大江东去》的作者赞美周郎形象,歌颂“风流人物”,抒发建功立业的豪情,不仅获得了历代诗话家的好评;《念奴娇·大江东去》还拥有广泛而又持久的读者市场。因为中国人有着千百年来不衰的帝王将相情结。实际上,苏轼抒发的豪情仅是缅怀“风流人物”中感叹自己的壮志未酬。《念奴娇·大江东去》末了的“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不过是“廉颇老矣”的无可奈何罢了。苏东坡存世的三千余首诗词,大都或隐或现着帝王将相情结的流风余绪。
所以,《赤壁》作者的家国情怀与《念奴娇·大江东去》作者的家国情怀,并非在一个层次上。两者高下立见的水平,自不待言。
以上对《赤壁》与《念奴娇·大江东去》的辨析得出的结论,可能对那些推崇《念奴娇·大江东去》的读者泼了扫兴的冷水。不过我还是要提醒:带着根深蒂固的帝王将相情结欣赏古典诗词,会永远停留在落后、低俗、粗鄙的下里巴人中,距离现代文明中的审美情操还很远!
以上列举四个著名诗人,旨在指出,他们身上的家国情怀,才是他们诗词创作成就卓著最重要的根本原因。
目前风头正健的老干体诗人,是否应该从欣赏古典诗词中读出家国情怀才是古典诗词的主旋律?从而省察自己创作的那些古体诗,为什么受到读者的诟病?进而反观自己的精神家园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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