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重来的人生
引言
这18年,可算是风起云涌,演出了“不少好戏”。我从来不算命,但我相信命运,我的命运就像过去老人说的叫劳碌命,而且我还远不那么简单。那些年月,我经常处在风云变幻中,我自己常用一句调侃的戏词:打不死的吴琼花她仍活在人间。巧中巧,最后我总是好运连连的过来了。
我值得庆幸的是,我在每一处都还算留下了些业绩足印;部队政治部对我“文革”中被“复员”的处理作出了正式纠正错误的决定,但也有让人意外的事,当我工作干得正上劲时,突然又无奈地提前五年办了离休。这也应了那句老话:性格决定命运。提前五年离休,这对自己是个重大的损失,但也不是绝对的坏事一一伟大的时代,无论既往还是未来,总会给我以足够多的创造的时空。
第一章 复员到船厂
当上了维修电工
1969年11月1日,我来到青岛红星船舶修理厂报到,当上了一名维修电工。
走进电工班,这里有好些人。一间有20多平方米的平房里,占据中央的是一张粗糙的很厚实的木质工作台,那也该是学习开会的大桌子,房间上方吊着好大的两只电灯,是那种路灯式的大灯罩,灯亮得闪人眼的节能灯,白天也开着灯。桌面上有好些摇线机等电工工具,围着桌子四周放着木质长椅,椅子后面是架着老虎钳等的铁架工作台,另侧面两旁边是工具橱——墙上还挂着各种线板、工具。
有师傅领我到中央库领了新工作服两套,电工工具包和一套电工工具。回到班组房间里,有人指定我用的工具箱,从此我成为工厂的电工。来到工人班组中间,这里人多房间小,工作台工具箱,空间狭窄,在一个全新的工场里,我似乎放下了些什么,心里是平静的。
下地方,当工人,我的愿望是电工。这个目的达到了我高兴。
在部队机关里,业务中主项是营房工程,其中电工学读了些书,却没有机会接触实际。即使到下面师团基层,一般也只见了变电房、水泵站之类,今天终究当上了电工。看到了厂房,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机器,龙门刨床,平面磨床,液压传动……·在我的脑子里天天接受着崭新的名词、概念和设备。它让我很忘情,简直有些感到兴奋。这里很多电工知识和设备我不懂。
为了学懂技术,我把图纸抱回家晚上继续研究。这让妻子十分不满:现在你都成了工人了,还是整天抱着书本翻腾着图纸,当正经事,我告诉你,我们家不要陈景润。孩子放学,晚上还要复习功课,你总得干点家务活吧!
我蛮有理由地回答:今天晚上弄懂了电工图纸,明天上班与师傅一起去修机床,要不然,明天上班,你一人抬着梯子去爬电线杆子修理外线去。我没力气,爬不了高压线,只好多下点功夫学习机床图纸。
红星船厂后来更名为北海船厂,由修船厂发展成了造船厂,小厂变成大厂,电工设备更是大更新,花样繁多,我的学习劲头就更大了。我整天与各种各样的电器设备打交道,有看不完的新鲜东西,学不完的知识。
尽管政治思想上有包袱,也很不习惯这里的环境,但我还是很满意当电工,深入学习电工技术,实现了早在机关时长时间以来的梦想。
班里的故事
到船厂报到上班没有几个月就过春节了,班长告诉我:“大年初一要加班”。说是干活,好像是应该的,我就满口答应了。
大年初一街上没人,骑着自行车,顶着寒风去工厂加班,出门的时候还可以,走在路上就感觉不是个味,这大过年的还加班,但是师傅让加班,这是工作嘛。
可是,说加班,实际上只有五六个人,等到开始干活的时候都9点多了。干了没有多少一会儿,就通知休息弄饭吃,我就感觉到有点奇怪,今天这个活,并不是非要加班干才行,今天是大年初一,干了这么一会又要休息吃饭!
这顿饭也很特别,各位师傅都带了自己的好饭好菜,互相推让着,有的还拿出了酒。饭吃了好些时间,有人特别弄大木头把火炉烧得通红通红的。玩了一阵子,师傅说:“好,准备收工吧”。叫收工大家就收工,我就觉得奇怪,就这样加完班了。
这样的活连续干了三天。节后上班了,有人在小声问谁来加班了,我大声回答有我一个,一个师傅说:“哟,你还真行嘞。”这话听起来让人感觉不大对劲。后来我就问,这才知道,所谓节日加班,是班长搞的派性,因为节日加班是双工资。后来我才看出来和班长不大对劲的人一个也没来加班,原来班长把我当成是一个派的,加班是为了加班费,我夹在其中,这不成了个笑话。
在工作时间里天很冷,为生火炉大家都去找木头,我去捡了些树疙瘩、干枝条来,别人好像没看到,在用消防斧劈那些大块的红松方木,我把我捡来的木头往前推了推,他们把我捡的那些木头又撩一边上了。我说烧那些红松方木太可惜了,有的师傅看了一眼说,看你这个书呆子,红松方木火旺,好烧、还好劈,这是公家的东西,你管他的咧。早先来的一位大学生看了一眼,小声对我说:一年下来,每人一个大衣橱是不会有问题的,你没听人说么,现在是“一本正经干私活,大大方方做小偷”,边上有人对我哼笑了一声。
那时船厂在军管会的领导下也是整天有政治学习。电工班的学习组长不知为什么却是生产班长的对立面(春节加班这样的肥缺就没他的份),他本身几乎没有文化,让他抓阶级斗争很热心。当时,有位师傅可能是旧军队里的排长什么,事情已经早有了结论了,可这位组长时不时地要提溜他几句。每当政治学习,组长布置完学习中心思想什么的之后,绝大多数时间闷声不响,没有人说话。说闲话看闲书是不准的,大学生抓紧时间学外语,女工全力以赴打毛衣。整个班组除打班的以外,总有十几个人,就这么干坐着。我感觉空气都会干裂开来的。有上茅房的有去掏火炉的,时间真的太难熬啊。
读毛主席书仍是天天要坚持的。每天下班后,我自己还要带着徒弟在更衣室读两条语录才下班。当时徒工有五六个,小曲跟着我,小青年碰着这样的师傅,也只好跟着读。
在电工班里,工友们是欢迎我的,首先我每天可以为大家准备一些可口的咸菜。当年食堂吃大白菜,切剩余下的根块茎很大。我有腌咸菜的手艺,这种菜茎稍加咸菜盐拌口味极鲜,成为大伙可口的加菜,现拌大白菜根,酸脆可口是大家的抢手菜。
其次,我还会理发,当年在部队,学雷锋时我学会了理发,很不怎么样,但工具较齐全,反正也能凑合,省时间省金钱是受欢迎的事再次,我还主动承担了班组里的“储金会”的管理。前两项没有说的,管储金会,我要好的朋友说,这不是因为相信你,而是“因为你有钱,人们不怕,你丢失赔得起”。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辛苦点,对大家存取用钱方便,我还是愿意干的。
我的学习和革新创造
维修电工班,原来的工人有六七位,大连航运学院毕业下放劳动锻炼的大学生也有六七位,如今我们这批复员军人也有六七个,二三十名电工,实行三班倒,这让我有很好的学习条件。
我向老工人学最基本的电工技术,向大学生学理论。有位大学生独立担当项目,我有请教问题,他总能以最经典的语言回答:“继电器是传递元件,接触器是执行元件。变压器相位错接了可能成为‘同名点’,那电压为零。”我很欣赏这样简练的回答。
在电器里当时最先进要算“可控硅”了。大学生对这类设备也很精通,他们给我讲,也让我买书来读,我笑笑,我连普通的电器都还差一大截咧,这个就先免了吧。
当电工我达到了学技术的目的。大机床一台机器有多台电机,整个电器箱就像一大站橱。我爱技术,几年下来,我能带班处理一般技术问题,从完全不懂到独立带班。
工余我还有所革新创造:
第一项是我做了个“线样板”:当时新手多,若来取电线,规格型号多难弄准,我制作了一块样式线板,有了它挂在墙上,对号取线,十分方便。
第二项是做了个“闸刀卡锁”:电工上杆子维修作业,为保证安全起见,规定必须两个人操作,一人上杆另一人在杆下看管闸门,就是为了防止有人误推上了开关,那将造成重大事故的。对此,我用厚绝缘板制作了一个闸刀卡锁,套在闸刀上将下面的开关锁住,不用人看也安全,上杆也可以一人维修。
第三项要算是个“小发明”了,叫电动机“缺相保护器”:那年月生产管理相对薄弱,因各种原因,经常有运行的小电机被烧坏了,维修电机重绕线包,从制作烤漆装配是很麻烦的,维修根本来不及,有些电机烧坏了就领新的。根据缺相后即改变了原来三相电路电压的原理,经过多次试验,我制作了“缺相保护器”,主要以灯光或音响为电机损坏前缺相(一相烧坏仅两相运行工作时)发出信号,人们及时停止运行,可以保证电机在烧坏之前发出警报。对此大学生李明珠带点取笑的意思说:“别看人家是当兵的,现在进入了创造阶段。”
那东西很实用,但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工人,并没有真正使用开去,那不是我的事了。
突然委以重任
谁也不会想到,我又走进了一所崭新的大学:主持了大型基建工程——我觉得,命运是如此可爱。
1976年4月,有人通知我,乔洪富叫我去参加一个会议。乔是船厂第一把手,厂长叫我这个维修电工开什么会?
会议在燕儿岛新厂区办公室召开,与会者除了我,还有三个人:厂长本人,建新厂的办公室周主任,另外一位是市建港指挥部的一位高级工程师。会一开始就是乔讲话,他开门见山:“新厂远离市区,中央批准(他就是这样说的,其实是交通部)建设3000名职工的住房。
决定由你主持这项工程的技术工作。”
提起住房,这在当年全社会也是个天大的问题。多少工人住的是棚户区,多少青年为房子几年结不了婚,当时有一句流行的笑话叫作“宁愿借你老婆,不能借你房子”。我就见过厂里大学毕业生家属来探亲,集体宿舍职工自愿将宿舍腾出来大家去车间临时解决问题,却被管理科把家属被褥从窗户扔出去的可怜场面。就我自己而言,盖了大半辈子房子,现在三代五口住的是20平米不见阳光的板条房。北海船厂要建设“3000职工住房”这在全青岛市都是个特大好消息。
这个小会规格那样高,竟然是专门为我安排召开的,领导还记得我在海军是搞工程建筑的,我当然很欣慰。这也是看得起我。可是,我想的挺多,首先想到的是,为什么叫我来负责全盘技术。我脱口而出:“你们这里工程技术人员少说也有好几十位吧,那么多专业人员不用,怎么又要我这个半拉子来干……”
“这个不要讨论,是党委定了的,还给你配备了一个助手,你认识的,原来海军医院的营房助理员老崔,别的你不要再说什么了。”厂长这样直截了当地回复了我:“今天这个会议定下来之后,明天就成立一个房建科。”
既然党委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建港指挥部的高工,讲的是关于建筑标准和安全秤等问题。目前国家还穷,建港和船厂建设职工宿舍是件大事。他看看我,我们过去不认识,他说:“目前运动正深入开展,人心涣散,你面对的不但是民工队伍,参加施工还有一批船厂工人,指挥起来难度不小的。”
我在想,终究是同行,想得周到多了。
事情很突然,我脑子里想得挺多,管理3000职工住宅建设本身,就我的经历而言倒不能算是多大的事,我能坦然应对——可是目前正是“文革”时期,人们松散惯了,领着船厂工人搞基建,要管理难度挺大的。技术方面的问题,那位高工讲到要控制建筑标准,周主任还说“房屋图纸不用担心,是借用海军舰队的”。
我想说,在部队我只是负责管理工程的助理员,不是搞技术设计的工程师,但我没有说。在我的履历历程中,这样的突然“攀高”袭击式的事件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不是新鲜事了。干就干吧。
一夜变成了“香饽饽”
我这个昨天还在挨批判的人,一夜之间成了“香饽饽”,人们多笑脸相看。在与电工班工友告别时,班长翘起大拇指:“好样的,终究是干大的料,去吧,大家等你的房子哩!”老修说:“我们这些光棍就等你了,为房子什么事帮都能出来的。”回到家里,妻子也说:“干本行也好,终究我们自己至今还住在板条棚子里啊。”老崔是被乔厂长指定是我的助手,见面第一天却给我讲了他认为最主要的大事,他说:“告诉你,老马说了,叫你不要悲观,组织问题好解决。”
科长说:“若拿全厂党员比,三分之一不如我们老朱。”
一下子人人都对我那么的好啊!王文伦是车间技工,因与我家属住院相识,现在是协助建设吊装预制板,人很热情,见我画图辛苦,到车间为我加工了一套铜质转轮,改装了丁字尺,十分精致可爱,也相当好用,让我这个初次趴图板的人爱不释手。他见我还是吸手卷烟的,还给我加工了一个手动卷烟机,十分灵便好用。队长小高上班不久,领着一位青年女工小迟送给我,说:“她刚来就业,我看人挺好的,就留下办公室给你跑跑腿吧。”只是不久,我的老伙计老李到我家推荐他的外孙,恰好就业在船厂,让我收他当助手,因为是个男孩,方便多了,这样我又换了小李做助手。小李肯学习,后来考上大学走了。还有一车间主任,听说我的儿子在上初中,建议我“带儿子来船厂玩玩”。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带儿子来,让车间主任带着参观了船坞,让孩子大开眼界。就是那次,一大早儿子走进我的办公室,只见一屋人,十几位都在等我,我一一交代了各工地的图纸或技术问题,后各自满意地走散。儿子觉得好新鲜,说了句:“爸爸,在这里你好威风啊!”我对孩子说,这里同时开三个楼座的工地,班组长和施工员们每天早上有个例会,我可以集中回答现场各类问题,有的是技术交底,有的是发给他们一些施工大样图;就为这些图纸,昨天晚上在家加的班,这件事如今写来有特别的滋味:那次我去医院挂专家号看专家,也是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地求着医生,那医生忙不过来回答询问,我突然感觉,当年我在工地也曾经这样忙碌过,为业务而被人拥挤着,幸福之感油然而生。人群中说好听的也有啊,电工班长老蔡最高级了,他在年终评先进会上说,老朱你是第一先进,“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有你的功劳”。还有有意思的是厂文具保管员,她姓董,后来她红着脸,带着她丈夫(车队技术员)一起来看房子,进门先向我道歉——原先我向她要一张描图纸,曾遭到她难为……
好几位认识的战友或者朋友,听说我要搞工程了,多来打招呼:“有事你说话”。后来的实践里,我欣然接受了各位好心的支援。
我的拼搏,我的大学
在人们眼里,我老朱变成了“香饽饽”,但我自己是清醒和理智的,知道真干起来自己负担大,技术也是困难重重的,真正全面承担技术工作,我有好些地方是要补课的。
自从那个小会以后,由我执笔,我和周主任编写了工程设计任务书。不久进了房建科,有人领着我上了三楼,指着“技术组”那块牌子说,这是你的办公室——见到那块牌子,脑子里突然有一种“旧景重显”的感觉——1952年,那是20多年前初进海军大院时,我感觉自己进了一所理想的大学之门。这次我的感觉又突然再次重现:这里是工地,而对我却是新的大学。不同的是当年我是被动拘谨甚至恐惧的,今天是胸有成竹。工程技术虽然好些还不懂,但我有充分的条件和把握,今天是我再学习再战斗的机遇。战友和朋友都是我的老师,心里不知对谁在说:“我会让你们看到成就,完成3000职工住宅工程的。”
人常说,活到老学到老,我要调一下,叫作“做到了,学到了”。在海军18年,就是个社会大学生,毕业了吗?有朋友开玩笑说我是“长期以来小材大用”这虽不恰当,但我总还算是业务内行吧!
今天在船厂职工宿舍工程,我更是学到完成为止。图纸大部分是外面借来套用的,可每一份基础断面和各种大样图、现灌注混凝土梁板都要重新自行设计。我不向领导诉苦,不伸手要加人,就是拼时间拼体力,“现学现卖”,也还算得心应手吧。
四年时间里,在厂党委和指挥部众多领导的支持下。这是实情,我仅仅管现场的技术施工部分,更多的是全厂各个部门在支持——我完成了交给我的任务,还算没有辜负领导的委托,全厂员工的期盼,还能交待得过去的吧!在安全、质量、进度等诸多指标上,自我评价也是能交待得过去的。
最好的奖赏
1979年夏,在工程接近尾声的时候,建港工程质量检查处来我厂检查基建工程,按当时的管理体制,北海船厂的工程建设属于青岛市建港指挥部分部。建港指挥部有责任承担船厂建设的质量监督。这是对我几年工作全面的检验。
检查处来我处作工程质量检查。带队的是邓克辛处长,他个子不高,很机敏。科里只在前一天通知说明天要来做工程检查,让我准备一下。第二天来检查,别的都来不及了,当天晚上我只能大概地思考一下,只写了个汇报提纲。
邓处长来到工地,并不先听汇报,而是自行在工地转,与施工现场人员交谈。还查询施工员对图纸的熟悉情况;问民工领队对工程预算执行情况;走到在建的房屋的墙角侧面,他颠倒而视,看墙脚线的垂直平整度。到我办公室简单交谈后,要求给他几张竣工图纸看看,随便与在室内的人员做了些对话。他从单项工程设计,到施工设计图的合法性,诸多方面进行了审查,抽查各种施工大样图,也查看工程重要部位的混凝土试块留存和编号登记,隐蔽工程验收记录,钢筋水泥进货单抽样检查,还特别索要了我个人的一些工程会议纪要,对重要施工部位的检查及记录等等,总之他很随意,却很认真。
在整个检查过程中,我感觉有明显的“过分仔细”——按常规检查不至于这样详细的。很明显,有些内容是这位处长有意增加的。我们过去不认识,既然是上级检查机关派来的,我也不计较,都一一作了应答。
这位小个子处长,最后显出很好的情绪,但并没有作具体的结论,喜形于色地带队和我们告别走了。
回到建港指挥部后,他得意地讲着前几天在北海船厂东山工程检查的体会:“你看人家的工作,简直没有说的,如今的局面有这样的技术员(他把我叫作技术员)还真的不简单!”正说着,单位会计高英在旁边插嘴说:“他是不是个南方人?咳,你别听他的,那人,他生来是个铁嘴。”邓处长听了这话就想对辩,旁边有人说话了:“你说的是后勤部老朱吧,他是我们这位的‘对鼻子’!”在场的人猛然醒悟,弄得邓处长亦不知如何应对。原来如此啊!“什么也别说,他就是我那口子,南方蛮子!”大家的笑声淹没了高英后面的调侃话语。
“你们过去说的那个‘怪人’就是他啊!别的我不知道,讲如今,这样的工地管理资料齐全,工程质量相当的优质,那真的没得说的。要我说,在我们建港范围内也是少有的。”邓处长这时候想起了过去曾经有人讲起过,小高的男人脾气不好,有人说那是个“怪人”什么的,不想今天对上了号,还在那里评说和侃大山。
“前几天邓处长到你们那里去了?”事后,我妻子少有的高兴,回来学舌给我听邓的赞扬话。她对我过去经常在夜里占用家里的“地盘”,表示了好大的谅解和同情:“你真的还行啊!”在我妻子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是特别受用的!她被生活所压,很少有正面表扬我的时候。过去部队里的事,“文革”的事,总有多少事都让她抬不起头来。这一次是特别的,因为这次偶然听到的群众议论,她在单位里感觉很有光彩。
从五年前乔厂长那个小会,我领命负责建筑工程,那位高工的指导,到今天邓处长的检验验收,北海船厂建厂的上级单位,建港指挥部对我几年来工作的肯定和赞扬,内心感到很充实。这次我有了家人的支持,感觉特别的舒坦。
离开船ㄏ
戏剧总是在高潮中结束的。
苦干了这么些年,工程最后由上级监察处领导给了较高的评价,那是让人心情舒畅的事。
沉默了十年,部队政治部终于送来了对我“文革”后错误处理的平反文件,还补发了十年军需服装,满满的一地板车,让家属好一顿忙碌处理;这让我在群众中影响不小。
工程干完了,正遇着厂技术评委会评审技术职称。感谢专家们给面子,我被率先评定为助理工程师,让我跻身技术队伍,很是称心如意。
人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但我破例了——船厂接收了部队的平反结论,恢复了我的行政待遇,然后我又去了火柴厂。先前青岛火柴厂耿书记有言在先,你老朱第一天平反,我第二天就去请求调用——组织科长几次三番跑,船厂同意放人。我去了新单位后,耿书记对我说:“你那几个问题我这里都解决。”
好事连连,总有朋友在关心另外一件大事,当时习惯上叫作“政治生命”的问题。到底怎么啦?卡壳了呢?不是听说支部大会早就通过了么?难道是“煮熟了的鸭子又飞了”?寻根问底,领导上有一句当着我的面回答的话,说“你朱林根眼里有谁啊?”不过这话,有人会想起还是这位领导,说过的另外一句话,叫作“拿全厂党员三分之几来,不如我们老朱”。不是说这几年干得挺好的吗,那又怎么啦?
天知道。
其实我心里最明白。房子建完了,科长领着分房小组,全厂上下都为分房忙得不行了。听说有的工人为了房子竟然给某某下跪乞求。
人家那么忙,说句俏皮话,大观园里全都忙着宝玉大婚,哪里还顾得了林妹妹啊。
建了那么些房子,在技术上我也是有成绩的,对这个“成熟了的桃子”不能不摘——领导上挺有眼光的,某位指挥在交代我增加设计船厂子弟小学项目的时候(这是我最后的一个独立设计的单项),特别对我说:“老朱你太忙了,我给你个帮手跑跑腿。”这位说是来帮我跑腿的,其实并不具体分管什么。几个月后,这人被宣布提拔为房建科唯一的技术员——这是专门召开全科大会上宣布的大事——这件事让好些朋友对我发出疑问,说实话,当时我的脸面上也真有些挂不住,可那又能怎样呢?人家后来还当了队长了。这也是一段挺有意思的插曲吧!讲到最后,若要用严肃点的比喻,我想起老祖宗的话“日断其半,万世不绝”,我这样的人最不识时务,本来就是进不了“政治生命”的门槛里去的!从主观上讲,个性不适应总是要吃亏的。
干了四年多的活,我与几十位员工都能相处和睦,只与一位施工员顶过一次牛。他坚持要我改改图纸,说三面有落水管,一面没有不对称不好看——高工曾说过这个问题,当时他说,目前人心涣散,又是船厂工人参加施工,这不能与你在部队时相比。与此同时,管理问题难处必然多些的。有的工人在他们经手建设一段时间以后,以为“不过如此”,便自作主张的事时有发生。要求增加一条落水管,就属于这类问题,这不是美观不美观的问题,涉及乙方施工和工程量,经过计算没有必要增加,但他大为不满。对工程质量的严格要求,我是特别不会放松的。除此以外,还真没有说我脾气不好的。可笑的还是这一位科长,也曾经当面夸奖过我:“我们老朱,好于全厂三分之一的党员”的话。四年来,我辛勤劳动,业绩安全优质,全厂职工满意,上级质检部门全面肯定,整个施工中人际关系也相当和谐,怎么倒反而成了“眼睛里没有人”的主了?朋友告诉我,问题仍然出在我不识时务上!后期,全厂都在为分房而钻营忙碌,正应了当时有句风行的话叫作“有权不用过时作废”,而你却只顾自己业务,还在那里搞什么竣工图纸资料,是摆错了位置。说你是“冷对抗”“眼里没有人”,你委屈吗?别人不这么看。要永远记住,这就是社会。
不久,我正式调走了。船厂,我为它拼搏过,我又一次上了难得的专业大学的地方,自我评价应该说“成绩斐然”。这里有我多少好师傅好朋友啊,是我多灾难又多收获的地方,是我永远思念的地方。
平反记
1980年1月的一天上午,一辆军用中吉普径直开到船厂办公的黄楼门前,车上下来一位海军军官,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是为我来的,我迎上去与他打招呼,“你好,组织科在二楼”,他应对着上了二楼。
一帮闲人照例在老崔的收发室里闲散聊天,见状围拢来问:“你们单位来人了?出了什么事了?”这位军官姓黄,他是受委派为我的事而来的。不久他下楼来,对我说办好了,说着还给我一只信封:“这是给你个人的。你就在近几天回处里去一趟,还要办些手续,你还能领取些军需被服什么的,金处长还要见你。”车开走了,我知道事办得很顺利,这是提前联系好的,船厂几经研究最后决定,同意接受对我的改办,今天是来交接文件办理手续的。
信封里装着的是部队后勤部党委对我结论的抄件,后勤部党委的政治结论是:“由于受林彪错误路线的干扰影响,朱林根同志被错误作复员处理,今特予更正,改办转业。并与地方部门联系后给予改办和安排。”我得到部队平反并由船厂同意接收。
我去营房处,见到金处长正在开会,他过来跟我打招呼,让我在他办公室坐下,说:“你先找会计办个手续,按规定军需服装要补发,而工资待遇与复员费兑销互不再找。先去领那些东西——不过你自己拿不走的,你想办法叫人弄个地板车来吧!”他说:“随后你过来咱们聊聊。”金祖诏是我浙江老乡,十多年来一直在一起,他的文化和人品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这些年人员变动,他已经是这里的第一把手,是处长了。
物是人非,有个青年军官见到我便问:“师傅,你找谁?”青年军官很快明白了我的身份,请我坐下,并送来茶水。此情此景,我脑子里闪过当年闫干事送右派科长来领救济款的情景,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环顾四周,不太宽敞的办公室里只有那张陈旧的斜式的大沙发还在,那是过去值班员经常休息的地方,它是一件四九年前的老沙发,半躺在角落里,是最熟悉的一个物件了。
这里是我工作了18年的地方,如今办公室搬家了,如今在这里工作的是一群年轻的后生。过了一会儿,一位青年拿着登记本过来让我签字,顺便指了指表格中那一项,问我是不是不填那一栏,我看过去,指的是“是否党员”。看,年轻人很有心计的啊!我签了字,然后青年领我去青城路军需库领取被服。十年的军需品,单衣棉装被褥军鞋,装了好大的一车。
随后我来到金处长那里,坐下来相互寒暄之后,一种老战友重逢的亲切滋味,有着特别的感觉。金突然以低沉的口气说道:“面对一个老同志,人都已经弄去当工人了,怎么还不放手,竟然可以背着人,自己写了那样的东西送给了地方上去!”我急问:“你讲的是?”
金并不间断他的讲话,继续说:“完全是无限上纲那一套么!这样的材料出自我们部队的党支部,那是有极坏的后果的。”金的一句话让我差些背过气去:原来当年的恶运出自那个人的手啊!我第一次弄明白了原委。
“那他是怎么写的?”我急切地问道。
“还能说什么呢?长期对党不满,在‘文革’中带领群众冲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直接对准海军首长,严重扰乱了军队机关秩序。那时正好是抓‘五一六分子’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么!就这些材料,足够按敌我矛盾来处理了。”金还在说,我的血往脸上涌,小人得道,那真是不整死我不甘心啊!
回想当年,那是1971年,十年前的事了。我进厂不久,军管会正领导着清理阶级队伍。我在电工班里正接受着莫明其妙的煎熬。先是抓了我平常的一句话不放,说我攻击革命样板戏,后来突然变了性质:胡振东与厂军代表从北京回来说,军管会正在组织对我的批斗准备,要在全厂批斗我。外面的风声骤然吃紧。我还蒙在鼓里,以为“文革”中的事都已经弄清楚了。
当时在机关工作的小田,来厂里对我打招呼说,提醒我要注意安全;在市房管局支左的军代表耿世俭,找到厂里来约我来家里谈话,说“要有思想准备,你的问题可能是敌我矛盾的”。在市工商局的军代表王学英与我更加亲近,他两次找我聊天,直截了当地说:“目前的处理方式是先按‘五一六分子’抓人,然后再处理。”他甚至说:“人出门在外,都难免会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就放心,你的家属我们会照顾的……”听了战友们的警告,我心里很迷茫,不知所为何来。来工厂后平时讲话不注意,也在车间里批过了,怎么又成了敌我矛盾了呢?
这时,船厂对一些重点人物的批判是很残酷激烈的。船体车间有一位青年知识分子,是以反革命议论,反复在全厂反复批斗,三车间有一个有历史问题的老工人也是全厂批斗过不了关……我想,自己在部队的问题,怎么批判也是说得明白的,如今来到工厂,在完全陌生的条件下,却以敌我矛盾对待,我无法辩白,面对厂里种种会议的残酷批斗,我难以承受羞辱和痛苦。我陷入无边的恐惧之中。也是他们这些交谈让我感到惊天大祸难以逃脱,让我寻找绝处逢生之途。
“我不能遭受无端的苦难,我要寻找出路……出路在哪里啊?”
各种批斗大会不时在进行,对我重点帮助的积极分子经常找我谈话,他们在准备炮弹,我感觉大会斗争日期日近。我整天惶惶不安。
在翻砂车间,灰蒙蒙的车间里,到处都是模具和砂堆,人们忙碌着在制作砂型,那边鲜红的钢水正在浇灌注着大型船体模具。这里的电源近来经常出事,陈旧的电极接触不良,时有断电的故障,影响正常的起吊。师傅说要更换电极组合,不过暂时没有货,时修时用着。
那天我值班,又来修理行吊的电极。我上得高悬的吊车司机屋上,看到外面大铁轨道的边缘,悬着就像大鞋底板那样大小的三块电极,因为磨损,那第二块电极板总是有些向外翘起的,造成三相供电不匀,这就使行车运行不正常。我站在轨道边,用扳手紧了紧那电极板的压线,电压就正常运行了。
只是此处高悬空间,离地至少有十米以上,若碰上电源,那强大的三相高压电,就会跌下去,那将是必然丧命的。我是胆小的,在那里操作,提心吊胆得很的。
那天晚上,我情绪恶劣地睡眠不稳,前天维修行吊电极的场景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苦恼着自身的险境,找不到摆脱可能来到的大批判的厄运。
突然间,我灵光一闪,我想起了这台吊车的场景——若我以此……我忽然感觉找到了一个绝好的解脱办法:如果失手从吊车上跌下去身亡,既能保全自身,可以按工伤论处,还能保全家庭,这有多么周全啊。作为维修电工独特的优势,也不可能有人怀疑这是故意为之。
我甚至有些高兴,从床上坐起来,面对熟睡的妻子,心里在叨念:“对不起了,我们夫妻只能到此为止了……”我决心走上自杀的绝路,似乎这是唯一的出路。但是,用制造工伤事故的损招来结束自己的厄运,是我懦弱性格的恶劣表现。这一极端的行为,险些让我走上不归路。
就在我寻找机会实施自己设想的过程中,形势似乎又发生了变化,整天找我谈话要材料的那几位不大找我了,还通知我去变电房值班,事情就有点像台风来临那样,突然风向有些转移,以后再也没有找我的了……回想起来事情已经过去七八年了。我的疑惑没有人可以给我解释的。
老金还在继续说:“(我主事之后)我们知道此事后,立即去人要求撤回材料。可厂军管会拒绝撤回:你说你代表组织,材料送来时,他们也说他代表党组织送来的材料,叫我们如何对待啊!幸亏想起了多病的聂率章老人,他转业在船厂任副厂长。我们找到他,给他讲了你的情况,他很激动,直接找到军管会主任,说明他对朱林根的看法。聂率章批评说:总以为自己就是党的化身,以阴暗的心理,不顾别人死活!小朱再怎么有毛病,但他正直肯干,好学,敢于承担责任,艰苦奋斗,工作一直是好样的,这几年他的工作不断在加重嘛,代理建筑科长几年了,怎么能说这样的人对党不满呢?直到矛盾深化,他也并没有真正伤害人,心里有气是难免的,凭什么造摩,拿人往死里整啊!”
金处长说,看来“聂老帅”对你还是有好印象的,船厂后来让你承担建设,恐怕也是他的建议吧!我认为也许是的,好在我完成得上下都还满意,总算还没有给这位老人丢脸。
老金所说的聂厂长,在部队是处长,我们关系不错,他离开部队时还对我说过要注意群众关系,不要太要强。可这么些年过了,我仍然还是老样子,他也批评我一根筋杠到黑,吃亏是自己。
我在聆听,沉浸在自己的心境里——当年那最后一个谜团——奇怪的小会,今天终于解开了。整整十年,同在处长办公室,场景相似,但性质截然相反——谁最终失败了,一目了然。
十年生死两茫茫——今天金交代了过去的故事,让我心潮难平。
话说得太多了,外面人都早已下班。金处长送我出来,走出办公室,院子里已没大有人,只有我妻子还坐在那一大车军装被服前耐心等待。
我被平反了!由于当时复员的人很多(包括编余的年老体弱的),光船厂就有好几百人,我只是其中之一,加上我是“文革”中带头“造反”的人,因此我的平反反响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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