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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戈庄村177号是我的一个朋友家,院落在村庄东南方一条南北胡同中部,北临永安街。从胡同口往西三十米街北,一间从门楼接出来的砖砌小屋子,砖墙刷了黄粉,冲东一面左上角两米高的砖缝钉进一根小指头粗的铁棍,下垂的铁线穿透长方形的铁框,垂吊薄铁皮,组为招牌。铁皮生了厚重的铁锈,便刷上白漆,使毛刷写两个玫红大字:磨坊。留了电话。招牌被风一吹,左右晃动,底部还往起翘,又找来秃头扫帚,头朝上倚住铁皮,把柄拄地,形成三角支撑,招牌便不晃了,扫帚盖住了电话末尾几个数。磨坊正面冲街,设一门一窗。门是简易门,用钢管焊接出两个门样的框架,下半部钉铁皮当门板,上边空着,也没装玻璃,取亮用。框架一端有轴,人进人出就转动。街上阳光强烈,但从门外看不清屋内,黑洞洞的。窗户没安窗扇,使一张细格的铁网封了,窗前立把新扫帚,也是把拄地,扫帚头倚住铁网,遮盖了半个窗口。窗户右把子墙钉着崭新的蓝铁皮,尺寸和招牌相仿,位置比招牌稍矮。铁皮上贴红纸告示,机刻白色大字:本磨坊加工面粉、玉米面、玉米糁。留了电话。手机号码和招牌上的不同,也许一个是男人的,一个是老婆儿的。
胡同里,朋友家的房屋、门楼、院墙都用红砖砌筑,屋顶两坡披挂红板瓦,房屋山墙腰部,房屋前墙、后墙,表层刷烧石灰,看不到灰下材料,可能是比较精工细作的土打墙。山上其他部分,包括三角山尖、山花、山线、抹角立柱也都用红砖,墙基是竖的长方形水刷石,在原基础重新施工的,水刷石还比较新。上世纪九十年代左右,红砖红瓦房成为乡村主力房,比空心砖外抹水泥房屋优秀得多,但不如青砖房结实和耐腐蚀。从审美角度,很难说二者谁好看,欣赏价值因人而异。我喜欢青砖房,青砖青瓦意味着更久远的历史,所谓秦砖汉瓦,雨滴垂落的更有诗意。不过,贫穷落后的乡村除了大户,用得起青砖青瓦造房子的极少,而烧红砖瓦并普遍应用于农村建房的历史则短得多。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新兴的烧红砖窑厂一出现,遍布乡村的烧青砖老窑厂迅速被淘汰了,而老窑厂恐怕是农村建设时期第一代村办甚至公社办企业,窑厂遗留的物品是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一个或多个“窑湾”。红色,乡间审美中意味着吉利、祥瑞、喜庆、欢乐,辟一切邪,甚至可能带来幸福,心理上较多平安的暗示,更让人放心。在乡村婚礼当天,新郎接新娘必然经过的窨井盖、道路两侧的树木、线杆、断墙、湾、井口等等一切障碍物,都必须提前用红纸包裹,或者象征性覆盖。
177号院门楼除了屋檐、梁檩采用了混凝土浇筑或预制件安装,墙和屋面都是红砖红瓦,铁质大门朝东开,门框和大门同一颜色,鲜红欲滴。虽然到五月上旬了,春联还完整并崭新着,上联为“平安千秋福”,下联为“家和万事兴”,门楣横批“财聚福地”,右门框贴“喜气盈门”,左门框贴“富贵平安”,与把子墙相连的北侧腿子墙贴“出门见喜”,之上贴“福星高照”,之上再贴大大的“福”字,一个美好完整的寓意和愿望,出门即可碰到。习俗上过门签是一张一张贴于上门框,像一串镂空的剪纸,每张过门签中间差不多都是金色的“福”,风一吹上下飘动,再一吹哗啦啦响。我比较喜欢这种声音。没有人不喜欢。这是数钱的响声——啪,一口唾沫吐到手指上,指头肚飞快碾过厚厚一沓钱,发出的就是过门签欢呼的声音。近几年过门签张挂的方式有所改变。年前赶集买了来,年三十早起“贴红”时,不用踩着凳子,一张一张费力朝门框、窗框上贴了,只要在左右门框顶端各钉小铁钉,将过门签红绳挂到钉子上就完成了。商家早为人打算并穿好了。一长串过门签沉甸甸的,横穿在整个门楼檐下,中间略曲,两头略高,风一吹,也晃也摇,发出的还是数钱的声响,只是动静不如以前大了。可见,当今的乡间已经视金钱为粪土。
朋友家门楼的过门签就是这样一个长串,大红纸,大红字,大字烙印在金底之上,幸福生活如从梦中浮现。从左至右读为:
家和万事兴
福
接福永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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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楼下的空间,高密土话叫“个挡”,“个”的意思是“过”,迈过、跨过、走过之意,“挡”为阻碍,特指在大门下设的门槛。不少家庭的门槛高达四十公分左右,名副其实的“高门第”。过“个挡”时需提腿,先将大腿提至与胯平,小腿不紧绷,自然下垂,随后与身体同时前倾,最后跨过门槛。稀里马哈、漫不经心过槛,被高门第绊了脚面,十之八九得前趴,然后到地,人还没全进门,先来个嘴啃泥,即使挣扎着不倒,为保身体安全,无论情愿与否,也不得不跪地问安,等于主人对来访者先使了一个下马威。出门过槛也需谨慎。记得小时候夏季的一天,我在屋子听到敲“呆”响,知道街上或胡同要发生热闹事,为了抢先一眼,我提着开裆裤往外疾跑,需要左拐过影壁墙,再右拐直行门口过道。那时候过道极短,也就一两步,影壁墙与过道间有个空隙,漏着天,得迈三五步,我利用这三五步加速,冲过一两步的过道,出门时,脚被高门槛勾了,人平飞入了胡同,幸亏昔日的地面不是水泥打的,黄土厚地富有弹性,即便这样,我头触地趴着,浑身骨头摔断了似的,呻吟了半天才爬起来,啃了一嘴泥。我总结过这次经验教训,后来再过门槛进门出门,都慢下来,稳稳地高抬腿,用心地跨过去,不敢再轻浮妄动,小看这块木头了。如今,新房新院新门楼风起云涌,而高门槛骤减,不太容易看到了,低门槛也不常见了。总之,设门槛的院门少之又少了,原因当然是社会进步,大门加宽,八米、十米和尺寸更大的大门比比皆是,曾经的门槛下头,过道至影壁墙,包括大门与街巷的连接,都打了地面,即便有个倾斜度什么的,也坚硬、平整、光滑。过去,过道又窄又短,仅够放点农具和一两个草筐之类杂物,表现的是生活的散乱与简朴,如今的过道又宽又深,亮堂堂的,干干净净,主要功能转化为停车,有的停轿车、越野车,有的停放电三轮、电动自行车,或同时都放,表现的是新一代居民对现代生活强烈的渴望与不懈追求。现代车辆,包括现代人,地面要平坦无阻的,畅进畅出,忌讳被门槛挡路,尤其高门槛,车辆进出着实麻烦,便弃了。
177号我朋友家的门楼过道也加宽加深过的,不再设门槛,打了地面,被水泥完全覆盖,入内直到影壁墙,门口一段与南北胡同连接,胡同又与大街无缝对接,都打过地面的,有的村子大街甚至铺上柏油,更平坦。雨后出门,村子里四处溜达,再不用踩泥巴了。“泥泞”一词是乡村生活的重要象征。城乡之别,几乎可以用“泥泞”这条线区分,它既有表层的含义,又揭示了生存状况的深层肌理和文化意义。摆脱“泥泞”,不再灰头土脸,不再做“泥腿子”,无疑使“庄户”的生活质量迈上了新台阶,而跨过这道“门槛”,我们的祖辈们奋斗了数千年。
177号门楼的加高加宽,进深后延,其实是压缩了天井空间。朋友家这个院落本来就不大,而过道相当于在天井南侧加盖一间南屋,屋子与门楼空间打通,结为一体,影壁墙充当西墙,正迎大门位置贴着一个大红纸金色“福”字,影壁下支放一辆26自行车,一辆电动三轮车,一张木作的中高凳,一高一矮两把马扎,墙角还堆放酒瓶、油罐、水桶、纸壳之类物品。北墙西切面与正屋堂屋门东墙垛处于一条直线,影壁墙与北墙的空余与天井相通,过道上扭脸即见院落天井和四间正屋。朋友家目前只住两位老人,为了尊重老人热爱养花种菜的习惯,天井没打地面,只用一块一块的水泥板从堂屋门铺到门楼过道,水泥块之间空半步的空,作为人行道,中间岔叉平滑拐往猪圈。猪圈是过去的用法,现在充当茅房和杂物间,早不养猪了。天井裸地都是肥厚的黄土,分片分块划分,耕种了月季、牡丹、芍药、虞美人、百合、朱顶红、玉簪、扫帚菜、韭菜、小葱、芸豆、西红柿等等,野生的蒲公英开放了五月的黄花,同在这个五月,芍药、虞美人、月季和朱顶红也一齐绽放了,踏步进来,走在泥地绿叶间,满院的青翠和花香,蔬菜也新芽初成,干树枝搭好的支架,静待芸豆吐出丝蔓攀爬,两位老人笑着打开堂屋门迎出来,让我顿感天阔地广,再萎靡的人,精神也会为之一振。
天井的西南角建设猪圈,是乡村院落布局的常规设置。177号院落也不例外。猪圈的存在说明这套房院有年头了,同时说明这处宅基地属于新规划之前所批。如今,乡村起新居,不会再把“猪圈”考虑在内,甚至“茅房”也不会考虑设在天井中。以前的常规设施,如压水井、地窖、鸡窝、兔笼等等,也淘汰出局,人们的日常生活不再依赖它们。新起房的天井,除了正屋,如果批准了,还会建设西厢、东厢和南屋,建设多少间视院落大小和审批结果而定,有的南屋和正屋一样多,一样大小,俨然一进庄重的四合院了。朋友家天井的猪圈不再是过去的猪圈,一是不再用于养猪,二是像正屋、门楼一样,也翻新过了,全部采用的红砖红瓦,崭新齐整。
3
猪圈入口一扇门板,浅灰白的原木色,挂链扣住锁鼻子,带上了,正好堵住入口,像照尺寸订做的。说它是一扇门,因为就是一页门板,由五块窄长的板子固定而成,每块板高约两米,宽二十公分左右,正面刨平,打磨显光泽。反面加横挡,一般五条,用大头钉将板和档铆在一起。这是方法之一。还有一种加一道工序,将小指粗的钢条烧红,横穿烧透门板,随后使细铁棍将五页板子串联,上中下三道,再用五根横档稳定,这样的门板更抗造耐用。反面一侧,一般是右侧,做门闩,人在屋内时栓门。正面用挂锁,人出了门,捏上锁,不让外人进。如果就在天井或院落附近,挂链便扣在鼻子上,为了不走扇,当然也用不着捏上锁。挂链一般三连环,标准件,使木螺丝在门板上固定。锁鼻子则固定在门框上,正面看是左侧,与门闩位于正反面的几乎同一个位置。左右门框和门楣、门槛组成稳固的框架,镶嵌于预留的同尺寸墙缺而成门洞,门板置于门框内侧,一端为制门时做好的木轴,将圆木门轴上下两端插入固定在门框粗圆的马蹄环内,木门便安装完成了。这样的门自己就可以做,不用花钱找木匠定制,或赶大集购买,省钱。这种木板门只能内开,开门后门在屋内。其实,一扇门的说法不够准确,应该说一副门,方言土语叫“一货门”——俺去赶集办货门。意味着一个经过长时间考虑的谨慎决定,或者说一个无可奈何的决心,这种情况下,并非为了改善生活主动地去“办货门”,而是门坏了,又不能没有,大冬天的,屋子不能不设门而透风撒气,不能再拖了,这个大集必须去,大家都说这个集也许便宜,因为对于彼时的家庭来说,毕竟不是一笔小钱。今天,这种单扇木板门早已不用,属于旧物——可有可无的老物件了。但在使用它的那个年代,在全部家居用品中,单扇门还是相当有地位的,因为厚重和稳妥,所以做堂屋门,方言土语叫“当屋门”,其地位的重要性不亚于门楼下的院门。推开堂屋门,才能“登堂入室”,假如来访者不受欢迎,则内闩“当屋门”,怎么敲打这严丝合缝的敦实木门,屋里的都当没听见,使出任何办法你也进不去堂屋,到不了东间、西间的。那个年代,房子是土夯墙,麦秸草顶,窗子是贴封窗纸的木格窗,窗棂又黑又粗,和堂屋门一样结实,破窗而入也不可能的。所以,有人说了,小生和姑娘,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弄来梯子,翻墙头,约会于东篱下,芍药花旁。
西方戈庄村177号我朋友家的农家小院还在使用单扇门,没将它丢弃,闲置,或劈成木柴,对我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惊喜。它唤醒了我幼年的记忆。
4
五十多年前,我不到十岁,记忆力还不是很行,事情未必记得很清,有关房子大概还记得一些。我家的房子和村里绝大多数人家一样,土坯草屋三间,木窗棂,小院子,门楼矮小,门槛很高。院内影壁墙先比我高,后来比我矮了,因为我长高了,再后来又比我高了,因为重盖,房屋高大了,影壁墙也跟着高了。早期的三间土坯草屋,中间一间是堂屋,做饭、洗刷、吃饭和过年过节摆供烧纸的所在,堂屋门和177号我朋友家的差不多,单扇木门,灰白的原木色,矮不少,我记得大人进进出出必须低头弯腰,没两米高,也就一米半左右。门关上时,屋里黑,和晚上差不多,吃饭送错地方,往腮帮子上按,得点上煤油灯才行。因此,大白天,堂屋门通常开着,为了借光。不光我们家开着,全村都开着,因为家家户户都使这种门,都要借光省油。小院放养的鸡、鹅、鸭、兔子,不一定这么全,有的年头光养鸡,还得偷偷养,它们在院里找不到吃的了,便进屋,像一家人一样,绝不见外,进习惯了,外面有吃的也跑进来,脸通红,撅腚拉屎,拉完回院继续刨食。这还算好的。某些小动物,比如刺猬、老鼠,甚至蛇,也混进来,本来生活就困苦,这就又多了困扰。但是,劳动人民是有智慧有创造力的,也不知谁发明的,一夜之间,家家户户堂屋门外,多了一道“挡门”——不知道这两个字是否这样写,也搞不清是不是这样称呼。水乡苏州叫“矮挞门”,吴侬软语的发音,我们不能这么叫,我们这样叫嘴唇包括舌头是有毛病的,在苏州没毛病。但“矮”字准确形象。必须矮,挡住那些小动物即可,因此,“挡门”不到一米高,也就七十公分左右。这道门制作、安装都比较简单。用普普通通的木料做框,比如刺槐木和榆木,硬而坚,抗折腾,框的一个边装圆木棍,两头略高出十几公分,上头磨圆柱,下头触地,磨出一个三分之一的球面。框内竖立两根撑,这就用到古老的木工技艺榫卯了,榫一下,卯两下,固定。然后置横档,三根也行五根也行,只要不嫌麻烦,这就用到大头钉了,也是古老的手艺,我都可以用羊角锤铆进去。框架做好了,轮到女人上阵,因为用到手编了,像编藁秸那樣,用麦秸草竖着编在框内,大厚厚一层,搬着沉甸甸的,先将圆柱一头插入门框马蹄环,再将下头球面塞进石头或砖头凿成的凹面内,凹面大概为三分之二个球,于是榫卯结合为一个完整的球,一根滚轴就成了,刚开始有噪音,推拉几次滑顺了,滑顺之后便安静了,安静了才是日子。另一边门框下也有个凹槽,手一提,带上,挡住了小动物,却挡不住阳光,挡不住月光。到夜里,当屋门也开着了,那个浪漫,和小姐和小生约会,再也不用翻墙头了。
为什么用麦秸草而不用条子编?麦秸草光滑,漂亮,月光一照,亮汪汪的,树枝子,包括荆条、蜡条,粗糙,月光一照,灰头土脸,还是泥腿子,没那亮汪汪的效果。这叫日子再难过,也必须苦中求美。美才是本质。再说了,用条子编岂不成了柴门?你家才是柴门,俺家书香门第,单扇屋门刷遍红漆,挡门挂上红纸,全身盖上红,那就叫一货朱门。没听说“朱门酒肉臭”?吃不了了,剩下太多才臭,臭了才叫繁荣昌盛。你懂个屁,杜工部早懂了。
时光飞舞,耍着大刀。挡门早寻不到了,绝了。偶尔可见单扇门。每遇见,都心里一动,幼年生活的懵懂让我动。因为我的心里,依然有存放懵懂之处,还有那么一点点空。十几年前,我在弟弟家新起的大房子西墙外见到了那扇当屋门,看起来矮了一截似的,四五十年过去了,没长高,没进化,反而矮了,旧了,几乎腐烂完了,只因为耍大刀的时光吗?——于是,写下一首诗:
分开中午的寂静
我向靠在泥坯墙的单扇屋门靠近
旧宅光阴稠密
离它一步之远我无法进入
更多的中午,菜根香的颗粒结实透明
蚂蚁钻过门洞,以遮阳之状召唤
沉入我体内的某根长巷
我用嗅觉沿街乞讨,用呼吸
把古老的榆树雕琢的光影耗尽
跻身榆木内部,我找到
一条奔腾的江河和无数山峦的尖顶
才弄清此一生并非为流浪而来
才弄清被肢解的每一寸
尽可封堵任一处虚设的空洞
穿上条纹衫并将之剪碎为褴褛
终于并立在单扇门旁
一把扫帚沉默着悬浮于午后的庭院
翻转并横扫我一把
吱呀一声,我旋出大于九十度的弧线
开启了不得入内的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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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乡村的记忆,往大处说对生命的记忆,就是从三间土坯草屋开始的——中间为堂屋,两边各一间,为东间、西间。生活由此开始,缓慢向前。接下来家里四间房了。堂屋还是堂屋,单扇屋门换成了对开的双扇,依旧木板的门,涂刷上大漆,也可能桐油,又厚又重,开门尺寸也扩了,几乎是单扇门的两倍。东间还是一间,房顶比之前高了,亮堂了不少,墙内放煤油灯的小窟窿堵上了,有了电灯和手电筒,煤油灯不能丢,因为经常停电,尤其临黑和吃候上饭,家家户户都要用电的时候。睡着了,电就送来了。睁开眼,太阳出来了,照亮窗棂和封装纸。木格窗竖着多了两根,横着也增高了,窗舌也开得大了,卷上去,趴着凑近窗棂朝外眺,天井白皑皑的,几行小爪印,鸡溜达留下的,知道下了雪,干打垒院墙顶上干枯的毛骨英子还立在墙头,无风也不乱摆了,一个雪后的早晨,长出来洁白的弯弯的睫毛。西间外还有一间,是第四间,和西间用一道三合板单扇门相隔,叫里间,做什么用记不得了,不是睡人就是放物,无非如此。接下来家里五间房了。堂屋还是堂屋,进门还是两个大锅灶台,八印铁锅、高粱莛杆做的盖垫和篦子、锅叉子、炊帚、葫芦瓢、白铁舀子、铝锅铲、油坛子、盐罐、抹布……样样俱全。东北角使水泥和砖头垒个橱柜,台面铺一块印了花格格的厚塑料,大红和大绿,开始焕然一新,后来油脂麻花的就旧了,橱柜下层存放碗筷,水泥柜不用设门,其实没几个碗,两个一组摞在一块,就两摞,要么三摞,筷子倒不少,家口多,顶上放干粮笸箩和一个过年挎着走亲戚的小箢子,笸箩很大,干粮很少,一般就是几块地瓜干而已,黑地瓜面窝头见一个我吃一个,玉米面窝头坚决不吃,剌嗓子。西北角放一个水缸,一个面缸,墙上倚着一张矮腿饭桌,饭桌旁一堆小板凳和马扎,除了冬天,水缸都待在天井压水井下,水总是满的,缸中却四季没面,都用盖垫盖了。堂屋正中,北墙小窗下,一张八仙桌,家中最值钱的家具,逢年过节摆供用,北墙与堂屋门相对,张挂家堂轴子。东间还是一间,一盘火炕,炕上先铺一厚层麦秸草,再铺一领红皮大席,小时候我从席下抽麦秸草玩,含进嘴里,咬烂一根再抽一根,发出武打片的怪叫,奶奶忧虑,对着炕墙说这个孩不会过日子。火炕与穿透屋山的烟道相连,双坡红瓦,也许青瓦的屋顶,直立一米多高的黑烟囱,每天早、午、晚三次冒烟。山墙外,一棵刺槐树,悠悠着黑色树干,扭着身子上升,几个小弯后,高出房顶七八米,伸出臂膀似的大枝,覆盖四方,与迟迟疑疑散开的炊烟形成对景,在雨中,在雪中,在风中,在梦中,在旅途中,我百看不厌地欣赏这个景致,包括在我写下这些文字时。西间还是一间,坐在这间的火炕上,透过镶嵌在木框上的窗玻璃,可望尽院落,西墙、东墙、南墙、门楼、影壁、猪圈,两棵梧桐,几丛花草,一间茅房,简单、洁净、真切、普通、深情……里间还是一间,做什么用记不得了,不是睡人就是放物,无非如此。第五间,在房子的最西头,单开一间,单独开门、开窗,但与那四间房是一体的,同在一趟屋檐下,用同样的材料同样大小的尺寸建成存放大家认为较为贵重的杂物比如我捡回家的造型奇特的树根和树墩几块我认为古朴又高雅的石子和石块还有就是无非存放一些零碎的记忆了,一条斜穿四季,泥泞的弯曲的出村的远道,义无反顾地通往异乡,又似乎必然地牵扯着故乡,道路阻且长啊,然而行行复行行,且以喜乐,且以永日,沉潜于迷雾般的现状与困境。
乡村生活似乎局限和停止在了五间房的宅基地上了,流水汇聚到了湾塘,不再流溢,却持续渗漏和蒸发,日见其少。人们并不悲观,也不颓废,咬牙坚持的追求从未停息,每个人都在竭力抗争遭遇的困囿,摆脱这寸土地,远离这方湾塘,忘掉这处乡村,到异地,甚至远赴异国他乡寻梦,寻找自己的,也属于祖祖辈辈的未曾实现的梦想,不惜频繁打碎自己,重装自我。那个异国他乡的点与故乡的点,停留在异国他乡的梦想与存放在故乡的梦想,用一条线早已无法相连,那是被放飞的风筝,融入了星空,汇入了远方,拥有了自己的时间,自己的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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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民居的演化,仿似一幅乡村的生活画、风俗画。那些被包裹的事物,有被淘汰的,也有延续至今的。延续下来的,将来还可能被淘汰。而新事物、新生活方式又必然次第呈现。我们却不能说,被淘汰的就是落后的、非文明的,正如我们不能说,新呈现的就是先进的、文明的。或许可以换种说法,无论淘汰与呈现,都因为时间中的秩序,或秩序中的时间。在这一段时间秩序中,一些事物在场,另一些事物退场,而在另一段秩序时间中,一些事物先来,一些事物后到。每个人,只是经过了其中的某个段落,体验了某个局部而已。我们都不可能进入时间的全部,抑或全部的时间,见证一切,拥有一切。人如蝼蚁,或蝼蚁的分支,苟活于旦夕之间,战战兢兢——在大自然的威力和上帝的时间面前。
当屋门,即堂屋门,其演化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它的存在是“有”,只要房子在,堂屋门就在,直至一个人的居住空间“房屋”被另一种居住空间“坟墓”取代。挡门,即矮门,高密西乡称风门或风门子,它的演化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它的存在是“无”,或可有可无,聊胜于无,房子在,矮门可以选择不在,它并非跟随乡村生活的必需品,自己可以决定是否在场。但是,挡门的可有可无与堂屋门的必须有两者爆发而生的张力,同样发人深思。
从木板单扇堂屋门,到木板双扇堂屋门,再到玻璃堂屋门,便是矮门的存在与消失的过程。谁是最佳见证者?
金腰燕。
资料上说:金腰燕体长16-20厘米,体重19-29克,雌雄相似。成鸟的头部、背部、两翼及尾羽均为黑色,有着非常清晰的橙红色腰。眉纹、脸颊后侧至后颈都是漂亮的橙红色,其余部分多为白色,有细细的黑色纵纹。有着漆黑明亮的大眼睛、黑色的喙和黑褐色的跗跖及爪。长长的尾羽分叉形成优雅的燕尾。
乡亲们亲切地称它“巧燕”。
金腰燕属于候鸟,每年4月中下旬,从南方飞回高密的家,进入10月的前几天再南迁飞回南方的家。南方不知道燕子高密的家在哪里,高密不知道燕子南方的家在哪里。只要时候到了,它们就回来了,夫妻双双把家还,不会走错门。
金腰燕的家一般安在屋里的房梁间或墙壁拐角。住泥巴屋的岁月,俺家堂屋内就有一窝金腰燕。燕巢在水泥橱柜上方,北墙与东间墙拐角的屋坡底檩下面,巢穴艺术美十足。筑巢时,燕子衔来河泥和断草小枝,一层一层斜着起上去,仿佛缓行的水波遇阻而成的纹理,比纹理颗粒清晰,因而更好看。垒完后,那个窝像个完美的陶罐挂上墙角,肚大口小。这就是俺家金腰燕的金窝。夫妻两个总是一早飞出堂屋,外出觅食,累了,回窝歇会儿,喘口气,再飞出去,傍晚关门前赶回窝睡觉。所有的忙碌都围绕传宗接代,它们每年生窝小燕子,伺候小燕子那段时间特别忙,全天飞进飞出几十次,捞不着休息,因为小燕子每时每刻都大张着嘴要吃的。三四个月的喂养,小燕子长大了,可自立以后,老两口把它们赶走,再过几天夫唱妇随的清闲日子,9月底飞回南方的季节一到,便喊上那窝长大了的小燕子,一道走。
金腰燕和其他品种的燕子不同,特别爱干净,不骚扰人,只喜安静地与人同居。它们不会把垃圾粪便弄到橱柜上,即使养孩子那段时间也不会,早晨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把当晚的粪便衔走,带离堂屋丢掉,一趟不行,飞两趟,处理完了,才颉颃飞舞,欢呼着觅食。据我所知,除了金腰燕,其余品种的燕子都没有在屋内居住的习性。有个叫家燕的品种,也常与人家结伴,筑巢在屋檐下或门楼过道上方,巢小而瘪,小窝像我现在居住小区的房子,偷工减料,质量一般,并非优秀的建筑队伍所建。除了筑巢手艺不如金腰燕,家燕也比不上金腰燕爱干净。在家燕眼里,巢穴之外的空间都是茅房,排泄的时候,站到窝沿,屁股朝外,撅起燕尾便喷,赶巧了,被喷一头一脸,还得仰脸笑笑:好可爱呀,喷得好,喷得好,再喷点儿……谁让是人类的吉祥鸟呢。
而今,金腰燕似乎还在,可我多年没见过在堂屋筑巢的金腰燕了。我想,燕子们也许适应了人类的发展,改变了习性,将家安去了原野、河流和树林,回归了自然。这样也好。过去,金腰燕能够安逸地在堂屋安家,随时飞进飞出,往简单里说,是堂屋门和挡门合力作用的结果。使木板门的年代,人类为了借光,把居住空间搞亮,总要打开堂屋门。挡门则有效阻止了鸡、鸭、鹅、兔子、刺猬、老鼠甚至蛇虫骚扰,还阻挡了风雨侵入内室,却不阻挡光明,如此,挡门为堂屋门全天开着创造了条件,同时为金腰燕在人的家里筑巢安家创造了可能。从木板门时代演化到当今的玻璃门时代,阳光不再被门阻隔,而是穿透玻璃照进来,堂屋的亮堂便如天井了,不用再全天敞门借光,即便开门换个空气,门外还设有一层安装了拉力弹簧的透光纱门防护,那些可爱的生灵,再聪明,再用心,也不可能飞越这种透明的屏障了。
2025年10月7日-11日草稿
2025年10月27日星期一初次修改
(全文9500字)
原载 乡村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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