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学周丨东坡之意不在吃 - 世说文丛

于学周丨东坡之意不在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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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着于苏东坡身上有各式各样的标签,其中“美食家”或者说的俗一点“吃货”,便是之一。其中与他的“吃”有关的,最著名的当属那浓油赤酱、酥烂入味的东坡肉。想着这道菜,便想到它的“版权所有者”苏轼,顺带着,他那些关于吃的文字也一一浮上心头。世人多知苏轼是个“吃货”,吃杞菊,烹猪肉,啃羊骨,啖荔枝,尝生蚝皆能成文。可若细读这些篇章,便会发觉,那字里行间蒸腾的热气与香气背后,往往另有一番深意。
东坡之意不在“吃”,而常在“吃”外。
他第一篇惹人注目的“美食文字”,当属《后杞菊赋》。文章不长,以主客问答展开,文字谐谑,意态颇为潇洒:人生贫富美丑,无非一梦,嚼嚼草木,或许还能长寿呢。然而,若读赋前那篇自序,这层豁达的薄纱便被揭开了。他坦言自己起初不信唐代陆龟蒙“饥食杞菊”的苦况,以为士人再穷困也不至于此。可当他“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乃至调任密州太守后,竟落到“斋厨索然,日与通守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的地步,这才“扪腹而笑”,信了前人之言,故作此赋“以自嘲”。
这自嘲里,浸着浓得化不开的牢骚。熙宁八年,正是新法推行混乱、民生多艰之时。苏轼带着可能被召还重用的模糊期待来到密州,面对的却是现实的困顿与理想的落空。一位品级不低、俸禄优厚的知州,竟在文章中哭穷至此,其锋芒所指,不言而喻。后来“乌台诗案”中,此文与他的其他诗作一同成为罪证,恰说明了这“杞菊”的苦涩之中,被构陷者嚼出了与时政不合的滋味。此时的“吃”,是块垒难消下的反讽,是借个人餐桌的冷清,影射天下寒士的饥色。
待他经历“乌台诗案”,贬谪黄州,境遇才真正坠入谷底。俸禄几绝,一家生计堪忧。他不得不精打细算,每月将微薄的钱资分成三十份悬于梁上,每日取用。甚至躬耕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便是在这般真实的困顿中,那首独一无二的《猪肉颂》诞生了:
 
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
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文字俚俗如白话,却充满活泼的生气。这里没有对命运不公的激愤呐喊,只有对烹饪火候的耐心琢磨;没有对贫贱生活的哀叹,只有“价贱如泥土”的猪肉带来的满足与欣喜。他从生活的尘埃里,亲手烹制、亲口品咂出了“火候足时他自美”的滋味与哲理。如果说《后杞菊赋》中的“吃”是刺,那《猪肉颂》里的“吃”则化作了“甲”,是于无可选择的境地中,主动选择的一种生存智慧与乐观抵抗。他借价贱的猪肉,完成了对自身厄运的一次幽默超越,将苦涩的现实,炖煮成了平淡而温暖的日常。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首《惠州一绝》早已脍炙人口。被贬惠州,本是政治生命的又一次重挫。但当他领略岭南风物,尤其是尝到盛夏的荔枝时,写出了这脍炙人口堪比荔枝甜美的诗篇。“日啖三百颗”是夸张,更是态度:他不仅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更要用这极致的甘甜,来嘲弄命运的苦楚。 他甘心被荔枝的甜蜜“俘虏”,以“长作岭南人”的戏谑,完成了对政敌放逐令的精神反超。此时的“吃”,是发现自然馈赠后的狂喜,是以审美愉悦彻底消解流放痛苦的至高境界。荔枝,成了他“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最甜美注脚。
在惠州,他甚至以“吃”的姿态表达自己对权贵嘲讽和蔑视的态度,他给弟弟子由写信,津津乐道自己如何另辟蹊径,寻得“美味”:
惠州市肆寥落,然每日杀一羊,不敢与在官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间亦有微肉……熟煮熟漉,若不熟,则泡水不除。随意用酒薄点盐炙微焦食之。终日摘剔,得微肉于牙綮间,如食蟹螯。率三五日一食,甚觉有补…此虽戏语,极可施用。用此法,则众狗不悦矣。
读至此,不禁莞尔。他将旁人弃之不惜的羊脊骨,吃出了蟹螯般的精致趣味与探险乐趣。一句“终日摘剔”,是何等的耐心与闲情;一句“众狗不悦”,又是何等的戏谑与傲岸。此时的老东坡,早已遍历荣辱生死,外在的困苦已难撼动他内心的从容。这封信里的“吃”,既非牢骚,亦非励志,而是一种彻底的通透与玩味。他在最粗粝的物质局限里,开辟出了最精微的精神享受,仿佛在与对手对弈时,轻巧地将了对方一军,还顺手调侃了一下等着啃骨头的“群犬”。这吃的姿态本身,已成了一种淡然却充满力量的哲学宣告。
在惠州啖荔枝、啃羊脊之后,苏东坡的生命旅程被推向了更遥远的天外——海南儋州。然而,正是在这被视为绝境的蛮荒之地,他的“吃趣”与“生趣”却绽放得最为烂漫不羁。生蚝给他的惊喜,则是一场绝境中的意外惊喜,展现了东坡晚境中孩童般的探险精神与生存智慧,成为他人生最后篇章里最明亮的音符之一。
他在给幼子苏过的信中,绘声绘色地描述:“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蠔。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并郑重其事地叮嘱儿子:“无令中朝士大夫知,恐争谋南徙,以分此味。”
他以美食家的敏锐,发现了前所未有的美味,这是发现新大陆般的喜悦。“恐争谋南徙”,这是全篇的“文眼”,超过了怕众犬抢食“羊脊骨”的“担忧”,是典型的东坡式幽默。他将流放地描绘成令人垂涎的美食天堂,唯恐朝中对手闻风而来,与他争抢。这已不是苦中作乐,而是“化苦为趣”,将政治迫害的终极结果,演绎成了一个关于美味的私人玩笑。 他以绝对的精神优越感,站在了命运之上,俯瞰并调侃着曾经伤害他的一切。
纵观东坡的饮食地图与精神轨迹:密州杞菊,是讽世的苦味,锋芒在外。黄州猪肉,是自适的醇味,修行在内。惠州羊骨与荔枝,是超然的趣味与甜味,游戏人间。儋州生蚝,则是通达的鲜味与幽默,与天地万物共嬉戏。

“吃”,是贯穿苏东坡一生的媒介与隐喻。从借物抒怀,到借物安身,再到借物戏谑天地、打通顺逆,苏东坡最终达到了“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化境。他何尝真在计较盘中滋味?他所倾注的,是身处不同逆旅时的全部心境、智慧与态度。他吃下的每一口,都是对当下生命的全然接纳与热烈拥抱。
至此,再看他所“发明”的东坡肉,那慢火深功煨出的肥而不腻、烂而不散,不正是他一生将百般煎熬化为醇厚滋味的写照么?东坡之意,固不在吃,而在吃透生活本身。
 
正是:
人间至味岂羶荤,历劫方识真性纯。
南海蚝珍堪秘享,惠州荔蜜足耽魂。
升沉柴火煨真味,甘苦盐梅铸骨筋。
齿啮冰霜成玉屑,心随明月照清樽。
千年饕客争传说,谁解箪瓢天地恩?

原载 读曰乐
2025.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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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于学周丨东坡之意不在吃》 发布于202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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