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那些饱食闲坐的午后,当箕踞拥裘,沐浴在冬日暖阳之下,他写下的是这样矛盾的心境:“可怜饱暖味,谁肯来同尝”。丰衣足食的背后,是“神意不扬扬”的落寞。这哪里是纯粹的满足?这分明是一个清醒的灵魂在安逸生活中感受到的疏离与孤寂。
读《饱食闲坐》全诗,更觉意味深长。在描绘闲适生活之后,笔锋陡然一转:“是岁太和八,兵销时渐康。朝廷重经术,草泽搜贤良。”当天下看似重归治世,当有识之士纷纷出仕奔走时,唯有他这位“顽慵恋洛阳”的老者,选择了“饱食不出门,闲坐不下堂”。这绝非简单的懒散,而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疏离——一种对政治生态的自觉疏远。
历史很快就证明了这种疏离的预见性。大和九年(835)甘露之变爆发,大臣李训、王涯等原想除掉宦官,却反为宦官杀害,并引发了一场血腥杀戮事件,长安城血雨腥风。而事件中遇害的王涯正是当年陷害白居易,将其贬为江州司马的主谋,当消息传到洛阳,白居易写下了一首令人玩味的诗——
《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
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
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对这首诗中“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解读者争议颇大,《诗人玉屑》谓:“沈存中(括)谓乐天诗不必皆好,然识趣可尚。章子厚(惇)谓不然,乐天识趣最浅狭,谓诗中言甘露事处,几如幸灾。虽私仇可快,然朝廷当此不幸,臣子不当形歌咏也,如‘当公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之类。”苏轼对这首诗有自己的解读,他在《仇池笔记》中有言:“白乐天为王涯所谗,谪江州司马。甘露之祸,乐天有诗云:‘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不知者以为幸祸,乐天岂幸人之祸者哉?盖悲之也。”初读“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确如苏轼所言,易被误解为幸灾乐祸。然而苏轼的洞见直指核心:这不是对仇敌遭殃的快意,而是对命运无常、对知识分子集体悲剧的深沉悲悯。
“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这或许是理解白居易晚年心境的关键。麒麟与龙,象征那些出入庙堂的英才俊杰,一旦时局突变,便沦为权力的祭品。而泥中曳尾的龟,卑微却保全了生命。这不是苟且偷生的辩护,而是一个幸存者对生命脆弱本质的认知,对历史暴力碾压下个体命运无常的哀悼。
白居易的伟大,在于他的“退隐”并非精神上的退场。相反,正是这种疏离赋予他独特的观察位置。他远离了政治漩涡,却从未关闭观察的眼睛与感受的心灵。他的诗笔依然记录着时代的疼痛,只是换了方式——不再是直面的抨击,而是迂回的沉思;不再是激情的呐喊,而是克制的哀悯。
中国士人的精神谱系中,常被简化为两种典型: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殉道者,与明哲保身的隐逸者。白居易难以被简单地归入任何一类。他选择保全自己,却未放弃关怀;他抽身而退,却未停止思考。他的“独善其身”是一种承载着观察、思考与悲悯的生存方式——在保全生命完整的同时,保持着对世间苦难的敏感与同情。
这种生存姿态,对身处各种现代困境中的我们,或许有着特别的启示。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或机遇成为力挽狂澜的英雄,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成为玉石俱焚的烈士。在复杂的现实中,有时选择保全自我、守护内心的完整与安宁,同样需要智慧与勇气。关键在于,在这条路上,能否像白居易那样,在“青山独往”时,依然保持着对“白首同归”者的悲悯,对时代苦难的关切。
白乐天在泥泞中曳尾而行的身影,卑微却坚韧。他守护的不仅是自己的生命,更是那份不灭的悲悯与清醒。这种带着体温的坚持,或许不如壮烈牺牲那般夺目,却在历史长夜中,如萤火般维系着人文精神不灭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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