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翻旧书,偶然从一本《桃坞校刊》的夹页里滑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你站在梧桐树下,穿着立领的浅色上衣,笑容干净得像春水初融。我仿佛听见你和同学在走廊上谈笑,听见你们在“一二·九”请愿路上的口号声。你曾告诉我,那天你站在队伍最前,手冻得发红,却挺直了背。你说:“我们不是闹事,是喊出心里的话。”如今我也学会了喊,不是用嗓子,是用岁月一寸寸地喊——爸爸,我听见你了。
前些日子,老友送来一盒金箔糖,笑着说:“你现在是‘金贵’老人了。”我一愣,随即笑出声来。1946年,你为我请来许阿姨接生,花了一根金条。你总说:“她来这世界,得体面一点。”那时我不懂,现在才明白,你给的从来不只是体面,是一份沉甸甸的期待。我这一生,走得不算快,也不算远,但每一步,都像踩在你为我铺下的光里。爸爸,我值得那根金条吗?我想,我正努力活得值得。
整理老相册时,那张全家福又出现在眼前。我被爷爷抱在怀里,姑父站得笔直,姑姑笑得温婉,而你和妈妈站在后排,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坚定。那时我尚在襁褓,不知家国风雨,只知被爱围拢。如今再看,才懂那笑容背后的重量——爷爷的买办身份,姑父的七架敌机,你的选择与坚守。我们沈家门的宝贝,不只是我,更是你那一声“我要换个政府”的决绝。爸爸,你当年站在后排,却早已走在了时代的前面。
前些天做梦,梦见一架老式飞机停在南京的跑道上,母亲抱着我,舱门开着,风很大。我在梦里喊你,你却站在远处,摇摇头。我猛地醒来,窗外雨正下着。1949年,你没上那架飞机,我们留在了大陆。你说国民党太腐败,你说想看看新政府能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如今七十年过去,我坐在书桌前,写下这些字,忽然懂了你当年的沉默。爸爸,你不是不走,你是选择留下,选择相信。而我,正活在你当年相信的未来里。
就这样,我们迎来了新中国。而我,迎来了你。不是在历史课本里,不是在老照片中,是在每一个清晨的微光里,在每一次心跳的间隙中。爸爸,我空灵而深沉地喊出你——不是呼唤,是回应。你曾用一生为我铺路,如今我用余生,走回你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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