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学周丨选择镣铐?!——读《世界文明史·恺撒与基督》随想 - 世说文丛

于学周丨选择镣铐?!——读《世界文明史·恺撒与基督》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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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中总有一些瞬间,像是被同一束幽灵般的火焰所照亮,在不同的时空里投下相似的阴影。
 
公元50年前后,罗马走到了十字路口,当恺撒被刺杀在庞培的雕像脚下,安东尼死在克娄巴特拉的怀中,屋大维成为罗马唯一的“救世主”时,在《世界文明史·恺撒与基督》一卷中,杜兰特写道:

“屋大维对废止旧宪法迟疑不决。卡修斯代表他与梅塞纳斯(Maecenas)和阿格里帕等磋商甚久。他们认为一切政府均为寡头政治,所以君主政治。贵族政治与民主政治三种政体中,究竟选择哪一种,并不成问题。他们所要解决的是在目前的空间与时间之下,究竟采用以军队为本的君主式寡头政治,还是世袭式的贵族寡头政治,还是以工商界财力为主的民主式寡头政治?屋大维把它们合而为一,称之为“元首政治”(principate),那就是融西塞罗的理论、庞培的作风、恺撒的政策为一体。
人民冷静地接受了他的决定。他们不再恋慕自由,只是疲乏地企望着安全与秩序。只要能保证他们有娱乐有饭吃,谁来治理都无所谓。他们已经发觉议会的腐败无能、充满暴力,不但不能统治整个帝国,恢复意大利生机,甚至连罗马都无法管理。因为版图的扩张,自由问题也日趋复杂。罗马已非城邦国家,帝国无情地驱策它模仿埃及、波斯与马其顿。自由崩溃之后所形成的个人主义和社会混乱,必须由新的政府建立新的秩序予以安抚。所有地中海的动乱国家都仰望着屋大维,期待着贤明政治的出现。
恺撒的失败就是屋大维的成功之处,因为屋大维较为圆滑,较有耐性。他了解文字和礼仪的妙用,他步步谨慎;而且,屋大维有的是钱。恺撒则迫不及待地要改变生活,想在半年之间完成一世的改革。苏埃托尼乌斯说:‘当屋大维带来了埃及的宝藏时,罗马因财力雄厚,利率从12%降到4%,不动产的价值,也大大增值。’当屋大维表明产权不可侵犯、不再放逐人民及没收其财产时,金钱立即流通,投资踊跃,贸易开展,财富又开始积累,并有一部分落入劳工与奴隶之手。各界人士得知意大利仍受封赐,罗马仍为帝国首都,均不胜欣喜。东方复亦的威胁已可暂时解除。恺撒所梦想的平等联邦(commonwealth)已被恢复统治民族特权所暗中取代。”

这段描述,让我想到《圣经·撒母耳记》中的一幕:在古老的以色列,众百姓带着一种集体性的焦虑与渴望聚集在先知撒母耳面前,向那位曾带领他们、作为他们与上帝之间中保的老人要求:“求你为我们立一个王治理我们。”因为,他们环顾四周,看到拥有国王的赫人、亚摩利人那般“像列国一样”的威仪,自己也便渴望如此。撒母耳——这位清醒的智者,向他们揭示了王权的本质,他说:“管辖你们的王必用这样的方式:他必派你们的儿子为他驾车,赶马,在他的战车前奔跑。他要为自己立千夫长、五十夫长;耕种他的田地,收割他的庄稼;打造他的兵器和车上的器械。 他必叫你们的女儿为他制造香膏,作厨师与烤饼的,也必取你们最好的田地、葡萄园、橄榄园,赐给他的臣仆。  你们的粮食和葡萄园所出产的,他必征收十分之一给他的官员和臣仆, 又必叫你们的仆人婢女,健壮的青年和你们的驴为他做工。你们的羊群,他必征收十分之一,你们自己也必作他的仆人。 那日,你们必因自己所选的王哀求耶和华,但那日耶和华却不应允你们。”百姓却不肯听撒母耳的话,说:“不!我们一定要一个王治理我们,  使我们像列国一样,有王治理我们,率领我们,为我们争战。”
时光流转,场景切换至罗马。屋大维,那位内战的最终胜利者,站在权力的巅峰,却做出了一个极具政治表演天赋的姿态:他宣布辞去一切职务,将权力交还元老院与人民,恢复共和。这本应是自由派梦寐以求的时刻。然而,历史的吊诡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据杜兰特记载,民众的反应并非欢呼,而是恐慌。他们甚至包围元老院,拒绝这份被归还的自由,转而要求任命屋大维为“大独裁者”。他们亲手将刚刚被卸下的镣铐,更加牢固地戴回了自己的脚上。于是屋大维成了奥古斯都!

从迦南到罗马,相隔千年,两个民族却做出了近乎相同的选择:主动放弃自由的旷野,奔向“安全”的牢笼。
这绝非偶然的愚蠢,而是深植于人性与社会肌理之中的一种复杂冲动。对此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有精辟的论述,他指出,当个体从传统的中世纪纽带中解脱出来后,尽管获得了“免于束缚”的自由,却也同时陷入了孤独、无力和不安全之中。这种独立的“消极自由”过于沉重,许多人为了摆脱这种焦虑,会心甘情愿地,甚至狂热地,将自己的自由交付给某个强大的权威——无论是独裁者,还是某种极权体制——以期重新获得归属感和安全感。
以色列人面对的,是列国争霸的险恶“国际环境”,他们渴望一个集中的权威来“为我们争战”。罗马人经历的,是长达百年的革命、内战与社会失序,他们“疲乏地企望着安全与秩序”。在巨大的不确定性面前,自由所带来的责任与风险,显得如此令人恐惧。于是,他们选择了“逃避自由”。
而这条逃避之路,最终将导向何方?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中,为我们描绘了那条看似由美好愿望铺就,实则通往深渊的路径。当一个社会集体性地将规划与控制的权力让渡给一个绝对权威,以期获得效率、公平或安全时,这个过程便已开启。最初,它可能只是经济上的集中,如同撒母耳警告的“取你们的田地、葡萄园”。继而,它必然需要政治上的独断,以贯彻其意志。最终,为了维系这套体系,它必须侵蚀一切个人领域,包括思想与信仰。那条起初看似通往“强大国家”或“美好秩序”的平坦大道,会不知不觉地滑向奴役的深渊。
屋大维的“元首制”,正是这条道路上一次精明的、成功的里程碑。他没有像恺撒那样赤裸裸地挑战共和的符号,而是聪明地保留了元老院、法律和选举的古老形式。他提供的,是一种“温和的专制”,一种“戴着共和面具的奴役”。他深知,人民在经历了太多的动荡之后,所需要的已不是参政议政的权利,而是“产权不可侵犯”的保证,是利率从12%降到4%的经济繁荣,是“有娱乐有饭吃”的平静生活。他用秩序与繁荣,为那条新铸的镣铐,铺上了柔软的绒布。
回望这两段历史,我们无法简单地指责以色列人的短视或罗马人的懦弱。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关于人类处境的沉重寓言:对安全的渴望,与对自由的向往,同样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我们的灵魂之中。 在风雨飘摇之际,后者常常会被前者压倒。
如今,当我们这个时代再次泛起对“强人”的呼唤,当集体的焦虑再次试图用自由来交换承诺的安全时,撒母耳的警告、罗马人的选择、弗洛姆的分析与哈耶克的预言,便如同一声声穿越时空的钟鸣,在我们耳边回荡。它提醒我们,任何将命运完全托付于单一权威的举动,无论其初衷多么美好,都可能是一场与魔鬼的交易。而真正的勇气,或许不在于臣服于一个强大的庇护者,而在于承担起自由的全部重负与风险,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旷野中,亲手建造属于自己的城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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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于学周丨选择镣铐?!——读《世界文明史·恺撒与基督》随想》 发布于2025-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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