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唐人兴象高远、境界阔大的诗作——“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应当占据诗国中最为高绝的地位。
而词之为词，我个人最为钟意的是两句“深深”——欧阳修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和赵令畤的“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
只有深深之处，才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树荫、楼台、雨幕、黄昏、屏风、落花这些精细动人的事物，也才能让这些事物与情绪一道深曲回环地排列。五代宋初的小词，即便不言“深深”，也一定人在深深，情寄深深。
在其他更加广袤的空间里，也代有才人为之建构词境——市井有柳七，高山大川有苏东坡，江湖上有张孝祥和张元干，从战场到深山有辛弃疾……离开了“深深”之处的人们，将词的深深之境带到了更广阔的空间中去。
然而，无论空间如何广阔，只要它进入词境，依然是一个旨意遥深的世界。词人在建构这个世界时，总需要使用一些轻远、朦胧、森密、遥深的语词作为材料，如——深、梦、雨、锁、闭、烟、沉、尽、阴、淡、幽、帘、昏、茫、叠、远、渺……这些字眼，能在短小篇幅中配合错落的声调和句长，造成一种深远迷蒙的审美境地。
美国学者段义孚在《恋地空间》一书中说：“‘开敞’与‘闭合’是两种明确的空间概念…能激发地域偏好上的情感。开敞空间体现了自由、冒险、光明、公共领域、庄重而永恒的美感。闭合空间体现了舒适、安全、惬意，是对私密、幽暗的生活和生理需求的保障。”②
如此说来，唐诗的高山大川、边塞江南，是人在开敞空间中的吟啸。而宋词中的深庭长日、山水回环，都是人在私密空间中的呢喃。
蝶恋花
[宋]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
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选自《唐宋词格律》第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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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恋花
[宋]赵令畤
欲减罗衣寒未去。
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
残杏枝头花几许。
啼红正恨清明雨。
尽日沈香烟一缕。
宿酒醒迟，恼破春情绪。
远信还因归燕误。
小屏风上西江路。
（选自《唐宋名家词选》第163页）
①《人间词话》，王国维 著，第81页。
②《恋地空间》，[美] 段义孚 著，第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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