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田丨形式与内容凸显的诗歌张力——《远村诗选》阅读随笔 - 世说文丛

王可田丨形式与内容凸显的诗歌张力——《远村诗选》阅读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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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诗选,来自诗人不同时期的创作,前后有三十多年的跨度。这些作品,在语言风格、诗歌样式和内容呈现等方面存在差异,成熟度不尽相同,但作为一本选集,也因此呈现出错落的层次感,不同声部的表达。诗人远村,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写作,九十年代初已在全国赢得诗名。在他的早期作品中,陕北大地上的事物繁茂生长,景象壮观,他以回望、向上的姿态辨识和追认,将故乡铸造成诗意存在的伊甸园。他豪迈深情的吟唱打动过很多读者。远村,这个笔名,一个诗意的符号,在城乡二元对立的时代格局中,承载了对乡土、生命、文化的根源寻找及体认。因此,他也容易被贴上乡土诗人的标签。实际上,相对于用传统手法书写庄稼、土地,停留在生活层面上的乡土诗,远村的表达一开始就是陌生而新异的,主导诗人并融入血液的是一种带有怀疑和反思特质的现代意识。这就好比,一个是私塾出身、不曾离开家园的老乡绅,一个是受过新式教育、学成归来的新青年,眼界和思维判然有别。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陕西诗坛,远村,以及远村这一批青年诗人,的确也是承上启下的一代,他们从现实主义文学传统蜕变出来,开启全新的现代主义书写范式。他们身上的精英意识和理想品格,或许是所有年代生人中最突出的,在经历商业大潮的冲刷之后,对比更年轻的书写者以及生活化、琐碎化的种种表达,便显出稀缺和珍贵。

可以说,是社会的急遽转型和时代风气的沦落,导致人的精神品格下滑,趋向苍白和平庸。这很无奈,但也促使诗人积极应对,以不屈和超拔的精神姿态护持灵魂家园。远村的精英意识和理想品格还在延续,这从他的近作中可清晰辨认。这本诗选没有标注创作日期,也没有按照时间顺序进行编排,由于此前曾读过他几本诗集,对作品创作的大致年代和诗风流变的情形,还是有一些了解。在三十多年的创作历程中,远村的语言追求始终如一。概括地说,他的语言策略就是将文词雅词和俚语俗语有机融合,自由调配,并去除杂芜的修饰,从而形成明朗简洁、本质化的个性特征。从诗歌外观和形式来看,早期语句短缩居多,以瘦长形状排列;此后逐渐演变,长句子多了起来,横向发展,带来从容舒缓的节奏。他的诗在断句、排行和诗节的安排上,颇见匠心。他的书写从不自由散漫,而是将内涵意蕴交由精巧别致的诗歌形式呈递出来。其实,这已经不限于形式,而是牵扯到诗歌体式或内部结构的问题了。他的诗体脱胎于格律体新诗,同时又进行了很多个人化的创变,约束和自由同在,回环往复的句型带来抒情性和旋律感。可以说,他所创造的诗歌形式,是格律化新诗在当下的某种变体。

形式,不限于形式本身,它还是内容的有机组成。正是无节制的散漫书写,败坏了现代汉诗的品质。对于一首诗来说,形式的发明堪称重要,不亚于深刻、精湛的内容呈现。正是在表达的自由和形式的约束之间,诗意的张力凸显出来。《无定河的月光》和《统万城的碎瓦》这两首接近完美。别致的形式,精巧的结构,意象的选择,旋律感、咏唱性等,让人过目难忘。这也是远村格律化的创作实践。在《无定河的月光》中,“载着硝烟的无定河,从冬天流过/ 米脂的婆姨在水中打捞月光”,这两句犹如主旋律,在每一次的反复中都以相应的变化呈现。比如,“硝烟”变为“歌谣”“剑影”“月光”,“米脂的婆姨”转换为“绥德的汉子”“当差的官人”“延川的远村”,“打捞月光”改成“点燃篝火”“哼着小曲”“热爱诗歌”。说是主旋律,缘于多次重复,其实更像引子,以变奏的形式带出更丰富的内容。而且,语言上的联接,应用顶针修辞,既精巧又自然。像第一节末尾的“打捞月光”,被第二节首句“银色的月光呵”承接,以下几节皆是如此。“血红的篝火呵,女儿的嫁妆”“酸心的小曲呵,穷人的锄把”,顶针手法制造的意象叠加和暗喻句式,醒人耳目。再说《统万城的碎瓦》。“在统万城捡到一片碎瓦,一个小小的飞虫/ 落在上面。时而起舞,时而发出绝望的哀鸣”,是这首诗的旋律句。以不变的方式连带下面两个诗节,做了一次重复。这两个诗节中被替换的是关键词语和意象,但内容的丰富和意境的开阔,就在这有所变化的重复当中。或许,这种重复多来几次,会使结构更加开阔,诗体更加完美,也能体现诗人的创造力。然而,变换的形式和结构,运用起来也并非毫无节制。对于抒情诗而言,过于复杂的结构甚至有害。因为,诗人的才华和创造力充分发挥之际,意象的丛林、结构的迷宫难免令读者迷失,致使诗歌的内涵和意义受到遮蔽。

两首诗的形式和结构策略,《诗经》《楚辞》已有先例,这也可以说是中国古典诗及现代诗的传统。形式牵连结构,意象关涉意指和内涵。两首诗的旋律感和咏唱性,相信只要进入文本,默读或朗诵,就能体会其中的妙处。而意象的选择也是成功的关键。筛选意象,并非一个人在库房挑拣物品那么简单。而意象的确需要积累,也需要储备空间,但那个处所存在于写作者的大脑。而且,需要伴随写作过程的灵光一现,一个或一系列相互关涉的意象骤然现身,并经受挑选和打磨。这的确是对诗人才华和智能的考验。《无定河的月光》中,无论“硝烟”“歌谣”“剑影”“月光”,还是“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子”“当差的官人”“延川的远村”,以及“将军”“逃难的百姓”“落魄的过客”“城市的游民”等等,与这条河流相牵连的历史和民间生活倒影,都被这些精挑细选的意象包含或指涉。《统万城的碎瓦》有“务农的士兵”“英雄”“美人”“诗人”“歌王”“落难的公主”“强盗”等,即使不了解那个王朝兴盛和衰败的历史,但有关统万城的文化记忆,已被这些意象诗意地复活了。碎瓦上飞虫的哀鸣,一如王朝倾覆的绝唱。如果仔细考量这些诗歌意象的设置和选取,我们会发现它们不仅有民间性、文化的根性,还具当代性。

通过以上简析,我们捕捉到远村诗歌的部分特征,诸如形式构造、意象择选、音乐性等。当然,他有分量、有高度、接近完美的作品还有很多,在意象的择选和编织方面,还呈现另外的特征。他的早期作品,语言洗练,形制简短,但意象的隐喻性较为鲜明。到2005年出版的《浮土与苍生》,隐喻性意象的运用达到某种极致,像《大地向上》《昼夜之昼》《幽走的水》等作品。在这里,隐喻发挥了极大的潜能,造成诗境的幽深,意义的多解或模糊,同时也增添了诗歌的神秘性魅力。及至他的近作,这种特征出现新的变化。浓缩、板结的意象、意象群,被舒展敞亮的长句子化解和冲淡。隐喻性依然存在,但写实的内容增加了,可以说这些作品是生活经验和冥思遐想的交织。诗句的铺陈更自由舒展,音乐感和诵读性进一步增强。

在很多人眼中,远村是典型的抒情诗人。的确,抒情表达贯穿他整个写作过程,只是在不同时期、不同阶段,抒情的强度和姿态有所调整。他诗歌的诵读性和咏唱性,很大程度也来自情感的抒发,以及饱满真挚的情感状态。说到抒情,很多人以为过时,甚至怀疑。这牵扯现代汉诗的流变,与叙事性、戏剧性等元素的带入有关。然而,诗歌的抒情性没有过时的说法,作为诗歌文体的本质性特征,抒情在当下诗歌语境遭遇的尴尬值得反思。其实,远村的书写方式并不单一,抒情的同时兼具叙事,或将抒情、叙事糅合并置进行表达。而且,他总以有效的整合和处理,将叙事性话语化解到抒情语调中,从而创造出自己的“有意味的形式”。激昂豪迈的抒情,如《李自成这样歌唱》《轩辕在风中奔跑》等;叙事性作品,如《见到胡医生》《绝伤》等;两者的糅合,如《陕北来的消息》《我时常想起陕北》等。在他的近作中,抒情的强度减弱了,精神姿态降低了,但化解生活、化解各种诗歌元素的能力愈加老道。或许,对于远村来说,诸种诗歌表达方式之间,本没有对立,综合运用才能获致理想的效果。

前面我们提到远村,以及他们这一批60年代生人身上的精英意识和理想品格。而这正是他激昂豪迈的抒情状态的确切来源。于是我们也逐步深入他诗歌的内质及精神品格。我们知道,创作主体的精神格调外化为语言,呈现作品的格调。也就是说,精神塑造和灵魂培育对写作至关重要。这当然是诗外功夫。在这里,我们不进行诗人人格品性的探究,只专注文本,也能清晰辨识远村诗歌的精神指向。我们看到,在经历对家园的守望、城市的旁观和思考,以及置身当下权力和资本营构的现代生活,远村始终秉持诗人的理想、道义和担当,保持向上的精神姿态。他警惕“语言的腐败”,警惕“比生活还低的诗”,因为那背后是社会和人心的堕落。不可否认,时代是向下的,而远村的写作没有被商业侵蚀,被世俗同化,他守住了艺术的格调和品质,抵达精神上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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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王可田丨形式与内容凸显的诗歌张力——《远村诗选》阅读随笔》 发布于2020-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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