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单位少,要求也严,我记得整天开会,传达上级宣传精神,大部分是这个不能报,那个不准说,还有哪里的新闻单位出了什么问题,印象深的是在一堆国外的名单里混进了台湾香港澳门,还有什么引起某个宗教不满,或者越级批评了某个领导,有时还通报犯错误的单位,等等,清规戒律和条条框框特别多。
记得有一天是全台大会,传达中央文件,大意是说华国锋犯了严重错误,以后邓小平是全党全军全国人民的领袖,新闻单位必须把以前提到华国锋的,统统封存或者删除,公开媒体不能再次出现华的名字,至于对华国锋歌功颂德的内容,更要严防死守,绝对消除干净。
“特别是广播电台!”广播电视局局长态度非常严肃,可能他接受的上面信息多,照本宣科之外,更了解内幕。局长拍着桌子:“广播电台节目那么多,歌曲,戏剧,电影录音,包括文学作品里的,要一个一个地审查,一盘一盘地听,绝不能漏网!如果播出去,就是政治事故!”
上升到政治事故的高度,我们都有些紧张,文人干活能干出政治事故,我看见全场的人表情僵硬,四周鸦雀无声。局长语气缓和了一下,说:“同志们,绝不能掉以轻心啊,如果万一播了出去,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怎么处理,也许连我也说了不算,回家等着吃热的吧,我可不是吓唬同志们。”
以前传达中央文件没这么严肃过,记得许多文件内容,是华在位时替邓说话,时过境迁,时代车轮滚滚向前,古人说什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也许每个朝代都有各种翻来覆去,各种人性促狭。我有些不太明白,偶然漏出一句半句的,出现一下那个名字,能怎么地?天塌不下来吧?何必草木皆兵,政客们的游戏,咱不懂。
我偷偷看了看周围的同事,他们继续面无表情,谁也害怕饭碗砸了,回家吃热的去吧!连局长都这么说,可知事态严重。
局长要求各个单位层层把关,从现在开始三级审稿变成四级审稿,哪个环节出现问题,一追到底决不姑息。
按照广播电视局党委的要求,各个支部马上开会贯彻布置,我们广播电台是重点,文艺部和专题部全体党员大会,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支部书记说具体落实吧,各个部门拿计划。新稿好说,咱把住关,层层审查,只字不提,可是过去的呢?不可能不重播,经典的,常规的,带库里那么多磁带,哪一盘报废不能用了,哪一些内容存疑,哪一些继续播,分门别类,梳理吧,就是一天 24 小时连轴转,也得听半年。
是啊,打倒“四人帮”这么多年了,咱们国家舆论一窝蜂的威力和弊端,这下看出来了,当初欢呼英明领袖华主席,你办事我放心,献忠心表华章,铺天盖地,震耳欲聋,眼花缭乱的比赛评奖,仓库里的开盘带、盒带、唱片、文案等等堆成了山,“华主席”那三个字随处可见,你一点一点往外抠吧,摘巴干净了,恐怕也所剩无几了。
我们支部的组织委员,也就是文艺部的仓库保管员,迎来了组织考验,不要忘了那些磁带,都在他保管的库里呢。他抽着自制的卷烟,一根接着一根,黑脸膛笼罩在青色烟雾里。他非常诚恳地说:“同志们,说心里话,我不怕加班加点,咱是共产党员,党指向哪, 咱打到哪,我保证尽快完成审听节目任务,不出任何差错,让党放心!”
这个保管员是北海舰队转业来的,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他政治觉悟很高,他在支部兼任组织委员,对党支部的工作兢兢业业,几乎每次开会都批评文艺部那些编辑记者“作风散漫”“对社会不满”“党性差”。他当组织委员多年也没发展一个人入党,他说找不到可以发展的对象。
我们支部的“优秀共产党员”评选,被他拿走了好多次,别人难望其项背。他能在节目里发现攻击社会制度的,批评猫的,他说坚决不能违背上级文件精神,因此杜绝了数次“自由化错误”“优秀党员”当之无愧。他的政治立场与别人显出了差距,其实这也难怪,广播电台里文艺人才多,我们专题部不到十个人,发表文章出书的就有五六个,电台文艺部基本上都是研究音乐唱歌的,搞戏曲曲艺的,写作办文学节目的,他们与仓库保管员的性格爱好或者修养迥异。
我们的组织委员有些各一路,不知是鹤立鸡群还是鸡在鹤群。他平时在文艺部比较郁闷,在几乎所有的业务上没有话语权,但是一遇到党员开会,他就来了精神,有时候滔滔不绝,批评年轻人忘本,不知道艰苦朴素。一次还批评我们部里的女记者王莉莉穿衣打扮太时髦,生活腐化。文艺部一个写歌词的哥们打抱不平,说组织委员批评人家专题部,鞭子甩得有点远,隔山打牛不着调。
组织委员就有些不高兴,说,提起打牛,我是从小放牛长大的,最有权利说牛的事儿,你们年轻人懂什么!
保管员不负众望,每天坐在仓库里听带,听支部书记说,保管员有时候还睡在仓库里,一张折叠单人钢丝床,支在放磁带的架子间,为工作不分昼夜,真是敬业。
有时候我从文艺部办公室经过,走廊尽头的仓库里,传出不知是茂腔还是柳腔的地方戏曲,声音很大,呜呜啦啦。我猜测整天听,耳朵也受损,放音越来越大。保管员兼组织委员确实是恪尽职守。
天有不测风云,或者说百密一疏,功亏一篑,我们的组织委员不知怎么竟然出了事儿!在一部电影录音剪辑里,人物的对话间出现了一次“华主席”,节目播出后被人举报,举报人是市委宣传部的一名离退休老干部。
我们干新闻的都知道,除了一级级行政和业务领导,我们还有社会上的“紧箍咒”,这是市委宣传部拿钱雇的一批“监督员”,例如对广播电台就有专门的“审听委员会”,对报纸、杂志有“审读委员会”,他们监督新闻单位有无违纪情况,根据上级宣传口径,定期给宣传部呈送书面报告,算是有报酬的“眼线”。这次他们听到了播出节目里的“华主席”,马上上报,层层追查,最后的责任源头是仓库保管员,也就是我们的组织委员。当时节目编辑要播放磁带,组织委员把审听过的,重新盖了审查章的磁带发了出去,谁知里面竟然漏了那么一句,大意失荆州啊。
支部开党员大会,组织委员低头耷拉角,全没了往昔的精神。他在书面检讨里说,当时在审听那盘电影录音剪辑,其间他去厕所小便,从仓库到厕所只有几步,前后几分钟时间,他进屋看见开盘带仍在旋转,内容还是正常的,也就没有倒回去再听。
同志们啊,教训深刻啊!我的政治生命,在粗心大意中前功尽弃,这不是一般的纰漏,有关党的政治声誉,我违反了党的纪律,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 …… 组织委员痛心疾首,他是真心的,本来烟瘾很大的他,从进入会场就没抽过,手哆哆嗦嗦,眼含着泪,连双腿也在微微地抖。
他念完一张纸上没几个大字的一摞检讨,把头埋了下去,我在他身边,听见他嘟嘟囔囔:“真他妈的窝囊啊,尿了一泡尿,全毁了!”
他在那些天里瘦了不少,人蔫蔫了,脸更黑了,走路低着头,好像不敢见人的样子。王莉莉说他罪有应得,僵化脑袋干僵化事儿,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组织委员一蹶不振,我看到有同事与他打招呼,他好像受宠若惊,站住,干巴巴地笑着,那笑脸比哭还难看,他孩子似的搓着手,呵呵两声,迅疾低下头,晃晃悠悠地走了。
其实这算什么事啊,我想,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整天听那些陈词滥调,恐怕耳朵都磨出了茧子,谁能保证不出一点纰漏?
可我们的组织委员不行,他像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为一个喷嚏战战兢兢,我们的组织委员亚历山大,为此得了病,无法上班,只好休病假,真是回家吃热的了。
后来广播电视局为这次所谓事故,专门出台了一个新规定,任何人在审听节目离开时,包括去卫生间解手的短暂时间,必须关停机器。这也是我们的保管员组织委员,用沉痛的代价换来的教训。
(说明:因为我的博客被封,挪出其中的几篇文章另存。谢谢关注。)
原载 杜帝语丝
2025年2月19日 17:04 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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