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春光灿烂时节的一天中午,与卢宏老兄参加同一个评奖,一起午饭,我收到他发给我的诗集word版,他说希望将自己创作的诗印出来,作为自己古稀之年的生日礼物,我听了非常高兴,心里又不免唏嘘,卢宏老兄也是七十的人了!他让我给他的诗集写序,我哪里敢啊?!但我承诺一定会认真拜读他的诗,并写出自己的读后感。
卢宏老兄说到写诗的机缘,颇有诗意:“2018年3月21日是农历戊戌春分,前一天晚上刮了一夜风,当天早起遛弯看到院子里几朵连翘花绽放了,鹅黄嫩绿,煞是好看,不觉间就有几句话跃然而出,赶紧记录下来。也就是在这前后,挚友郑元章兄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两张春景美图小品,也引起创作欲望。后来想想,这大概就是被某种意境所感染的“有感而发”。”其中有一首《学诗一得》:
好诗读李杜,勤诵多思量。
思痴梦池草(1),记勤词入囊(2)。
自注:(1) 梦池草,典出南北朝谢灵运梦中得“池塘生春草,园柳复鸣禽”佳句。
(2) 词入囊,典出唐代李贺出门每带锦囊,想到好句便记下投入囊中。
于此,颇能看出他学诗写诗的用功之勤,用心之苦,用情之专。他“几年来每天学习、练笔,既有‘捻断几根须’的苦恼,也有‘两句三年得’的喜悦,甚至学李贺,外出随身带纸笔,想到好句赶紧记下来,以至于每每如醉如痴,忘记了自己是做什么的,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这样五六年下来,竟也写了近千首习作,还是很有成就感的。”这份欣喜不只是他自己,作为读者,我也为这近千首诗而倍感欣喜。
在我心中,每一个渴望用“诗”的形式和“诗”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情绪的人,本质上都是诗人。近千首诗作,表达出来的情绪极其丰富,需要用诗眼观察诗景,需要用诗语描摹诗情,需要用诗心体悟诗境,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退出工作岗位的卢宏兄有的是时间去炼词表意,以诗写心,才有了一首首鸿篇巨制的长调和隽永清丽的短句。
诗言志,读卢宏老兄的诗,能感受到他对人生的感悟、对亲友的挚爱、对友谊的珍惜、对山川美景的赞叹、对社会现象的关注、对身世出处的豁朗达观。诗集中有一首《念母》,其写作背景是卢宏老兄于2023年9月出游神农最后一天,突然接到母病重的电话,顿时忧心如焚,归心似箭,同行的众兄弟姐妹安慰有加,有一位于姓好友当即联系机场,让他颇为感动,此时老天降下细雨,抚慰他的焦灼的心。诗如下:
今晨接恶报,沉疴扰母亲。
归心急似箭,离意燥如焚。
兄仁宽心语,秭义情感真。
神农降天雨,慰我念母心。
为人子闻母病,那份焦灼跃然纸上,这首诗让人忽略诗句,只感受到一颗赤子爱母之心。
诗集中另有一首《抒怀》,自注是为六十八岁生日而作,诗如下:
人过中年如定僧,百无禁忌重若轻。
闲谈饮酒二三两,神聊品茗四六盅。
案头常备书和史,枕边横陈典与经。
一心向学杂念少,难得糊涂老诗翁。
“定僧”“诗翁”,两个词汇,重叠成一个形象,无喜无悲,有求有念,“二三两”微醺,“三四盅”陶醉,难得糊涂,糊涂难得,这其实是尘世中凡人欲求不能的,人生需要追求一种彻悟的境界,内心纯净外在却不可以装纯粹,他便以出世心行处世事,混迹与超脱之间准确把握自己,就像海里的舟船,看着它总在晃动,却有锚来固定自己的行止。
写于2023年3月29日的《读书有感》如下:
明理不争理,识人不议人。
胸有大锦绣,常怀糊涂心。
我不能确定写这首诗是否有什么特别的触动,或许是他一贯的想法积聚于此不得不发,抑或此时此刻的心理独白。无论如何,“糊涂心”本质是清醒心。他诗作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与友朋唱和,为朋友题图而做,抛开诗本身,这种互动蕴含着的友谊的分量该有多重啊!我相信,每一位与卢宏老兄互动的朋友都会为此感动。
除了早年有着明显时代特征的习作,以及后来应时应景所写的一些篇幅较长的诗,卢宏老兄所作以五言绝句为主体的诗。一般认为,五绝出现于汉朝,成熟于唐代。这种诗体共四句,每句五个字,每首诗二十个字,历来被认为是近体诗中最难写的体裁。字数少,表情达意不可繁复,必须言简意赅,语短意长。施蛰存先生在其《唐诗百话》中写道:“五绝只有二十个字,比七绝还少八个字,更容不下复杂的内容。因此,我们对五绝的题材内容,不能有奢望。只要它能使人获得清新的感觉,在短小的形式中有回味,这就够了。希腊古代有一种诗铭(Epigram),也是小诗,希腊人比之为蜜蜂的刺。虽然小,却能刺痛人。这个比喻,也可以用于我们的五言绝句。”卢宏老兄坦承:“在各种体裁诗词中,我比较喜欢五言诗。这是因为:一,最初接触,而且能熟记的‘锄禾’、‘红豆’、‘采菊’等都是五言诗,朗朗上口,易懂好记;二,比较喜欢的、接地气、贴生活的古典作品,如《汉乐府》里的名篇,基本是五言;三,比较喜欢的诗人,如‘诗仙’李白的古风,如‘诗圣’杜甫、‘诗佛’王维、都是以五言诗见长,尤其杜甫,存世诗歌一千多首,三分之二是五言诗;最后一点,窃以为五言诗比较难写,以五绝为例,区区20个字,要言志、状物、抒情、叙事,还要考虑合乎格律和一般规则,有时还要用典,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把一件难事做到好处,是一种挑战,可以认为他是一位勇敢的挑战者,且取得了成功。我从卢宏老兄的诗中,随手摘录几首,既能体味五绝的独特魅力:
《婺源花海》
婺源春色美,漫山碎金香。
一江春水绿,倒影有天光。
《盆景图》
新叶枝头俏,老树虬根生。
不羡花似海,如鹤立池中。
《那木措湖》
情人数滴泪,仙山一泓水。
高原那木措,何日我心归。
《斜阳入海图》
碧波连天远,晚霞接山近,
渔歌唱归曲,舟楫搅碎金。
《石龟静卧》
静卧超千载,安然岂万年。
神龟与天寿,额手敬自然。
《雨后清晨》
晨雨润花蕊,晓风拂香尘。
半湾清水皱,一山草木新。
《夕阳入海》
夕阳浮碧海,余晖耀金波。
渔火尚未亮,树影仍婆娑。
纵观诗集,如此隽永秀丽的篇章俯拾即是。
诗是语言的艺术,成功的诗歌创作和诗歌鉴赏,应该理解和学会王安石标举的“诗家语”。(《诗人玉屑》卷六)何谓“诗家语”,即为“诗性语言”,乃诗家用含蓄、形象、跳跃、夸张、凝练、音乐性的语言表达自己主观情志之语,是具有独特美感魅力的一种文学语言,其基本特征是:“精炼含蓄,以形象写情思,时空可以跳动”。(周振甫《诗词例话》)。当然,“诗家语”(诗体语言)与“日常语”(散体语言)不是截然不同的语言,它们之间有着天然的联系,有一颗诗心就能化“日常语”为“诗家语”。可以认为,“诗心”是诗家语的源头和归宿,“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李白),“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杜甫)不都是人人可道的“日常语”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丝深色花,十户中人赋”、“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又有什么神秘可言?至于“春眠不觉晓”、“风雪夜归人”、“红豆生南国”、“更上一层楼”等,又怎能分得清是“诗家语”还是“日常语”,关键在于是否将其置于诗境中,用诗心来阐发,以“乐”作“筏”。他在自序中的一首“诗与远方”便是将“日常语”化为“诗家语”的例证:
学常有得思无涯,
诗海泛舟乐作筏,
远方风光无限好,
煮酒吟诵唱晚霞。
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有好几年时光是卢宏老兄的部下,他担任新闻中心(部)的常务副主任,承担《青岛新闻》偌大一摊子具体事务,当年,部门气氛很民主,常常是“兵不像兵,将不像将”,他作为常务副主任,居中调停,既能维护主任权威,又能平抚骄兵悍将的“骄娇”二气,很有城府和章法,我在他手底下当新闻编辑,隔三岔五就有一次机会,和他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用毛笔蘸着红墨水处理稿件,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除了开会,他平时是以戏谑之姿态面对部下,言谈诙谐,不拘老少,咸能玩笑,但我知道,他内心是深沉的,他从没有陷进横流物欲中,事母至孝,舐犊情深,和夫人情投意合,与朋友相交不以权、利、名为设,立身处世,堪称楷模,这本诗集可以佐证我对他的这一印象,读他的诗,越往深处体会,越能感觉到,他是那种外表戏谑,内心深沉的人。“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愿美酒助兴,让七十岁的卢宏兄保有十七岁诗意青春,以沧桑笔墨书写属于自己的人生体悟。
原载作者微信公众号 读曰乐
2025.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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