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笔记（71）
108
我是一下子想起“黯然神伤”这个词来的，不知为什么，对子绪说：“去黯然神伤一下。”我指了指路西的黑漆大门。大门原样也许是栅栏门，现在铁皮包了，刷了黑漆，推拉对开，既高又厚重，有了别样的气质。两扇漆门上各贴大“福”字，红艳艳的闪亮，像在黑色的深邃里绽开了两朵大红花。门后可能是展家村的一户农家院，也可能一个小工厂，规模比产业区的厂房小多了，没设门牌。
子绪愉快地答应了，大跨步上前，侧身立在两门中间，头顶一扇门的福贴，面对另一扇门的福贴，立刻“黯然神伤”起来。她的“黯然”表现为身子收紧，双手抱着矿泉水瓶子尽量下沉，收肩屈腿。她的“神伤”是低头绷紧颈椎，一缕头发遮挡憋不住想笑的面部，眼睛微合，让镜片沉重。
王敏的“黯然神伤”则与喜气洋洋十分接近。她也大跨步上前，然后转身面向相机，眼镜推至额头，嘴笑开，眼笑弯，身体重心放至右脚，左脚尖点地，后跟抬起，左手握手机斜方向下垂，右臂弯曲，手掌举高到肩膀，镜头中，我望见她的食指和中指一声呼喊：耶——！
大门就窄了不少。
南朝江淹《别赋》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人的精神沮丧，悲伤忧愁，多由于别离造成的。梁实秋以此作文：“遥想古人送别，也是一种雅人深致。古时交通不便，一去不知多久，再见不知何年，所以南浦唱支骊歌，灞桥折条杨柳，甚至在阳关敬一杯酒，都有意味。李白的船刚要启碇，汪伦老远的在岸上踏歌而来，那幅情景真是历历如在眼前。其妙处在于纯朴真挚，出之以潇洒自然。平夙莫逆于心，临别难分难舍。如果平常我看着你面目可憎，你觉着我语言无味，一旦远离，那是最好不过，只恨世界太小，唯恐将来又要碰头，何必送行。”
在王敏和子绪这里，江淹和梁实秋显然多虑了，因为她俩“黯然神伤”之时，天空既无玄云飘过，人生亦无离愁凝噎，在我看来，洒落展家村门楼上的阳光更热烈了，五月里绽放在展家村街巷的月季更奔放了，古诗十九首《东城高且长》不是说过“凤城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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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展家村的大门楼还真有一个特点，也许以前我在别的村庄没注意到，只是忽然在展家集中发现了。
各个村庄的门楼大同小异，大都设在院落的巽位，东南方向，图个顺风顺水、出门见喜的吉利。有单开一间的，有和南屋（倒座房）连着的，配上两三间南屋的家庭越来越多。有人家门楼屋顶整成平的，顶上刷一层厚厚的水泥，派上“晒场”的用处，人也可以爬上乘凉或望风景，不过，尽量不要往邻家炕上看，瞧上不该你见的拿不下眼来。有人家的门楼像建一间房子那样，一条鱼脊，前后两坡，还是占主流，但是如今铺设阴阳小瓦的少了，大都为了省工铺大瓦，红色的大板瓦，看上去也是阴阳相合的。门楼下立大门，开间大的门楼门框左右设“把子墙”，用砖砌，像两根大立柱夹住门框，顶紧门楣，有的“把子墙”上还加上石条，相当于水泥中加钢筋那样，把山墙和大门固定为一体。这样的大门楼两个山墙朝外增出一截，挑檐，屋檐顺势外延，大门隐身在门楼中间，门外就多出一米左右的空间遮风挡雨，推开门一个大开间，迎面为内影壁，大开间即过堂，又隐蔽又通风，炎热的夏天就是一家人的饭厅，平时则用于藏物或空置。
门楼两山增出的一截俗称“墀头”，或叫“腿子”，也与“把子墙”相连，两根“腿子”在大门外相对而立，像窗旁那样。过去在高密，为了窗旁美观，往往贴一对窗旁画。这个画是当地扑灰年画或半印半画的内容一部分分支，以瓶花为主，很受重视。展家村不少大门楼建设有“腿子”，也就有了“门楼旁”，我所谓的展家村大门楼有个特点就是指有的人家“门楼旁”贴了装饰画。
因为在门楼外的内壁，不显眼，起先并没注意到，等我注意了并用心拍图的时候，已经错过了一些门楼。展家的“门楼旁”采用的是彩色瓷瓦预制的，买回来，照图纸拼贴即可完成，画的尺寸有大有小，大的顶天立地充满“腿子”，小的居“腿子”中间，也就占三分之一面积。大门楼因为有了“门楼旁”的装饰，整个建筑更具时代感和灵动性了。
展家村9号门楼为一对瓶花，花枝上顶着大红大紫的牡丹，有蝶飞舞，一边题“花开富贵”，一边题“吉祥如意”。
一家居村中南端的单体门楼（无门牌）为一对梅竹图，梅枝上立一对喜鹊，左右画图相同，题“竹梅呈祥”。
一家居街道中间的与倒座房连在一起的门楼（无门牌）为一对松鹤图，松树树干苍劲，树根虬曲，鹤啄水而立岩石上，左右图画相同，题“松鹤延年”。
展家村16号门楼与三间倒座房连为一体，“门楼旁”为一对梅竹图，与单体门楼的梅竹图相似，一边题“竹报平安”，一边题“幸福绵长”。
一家居村北端的与三间倒座房连为一体的门楼（无门牌）为一副大字楹联，背景为隐隐约约的秀山丽水，一边题写“吉祥如意步步高”，另一边题写“一帆风顺年年好”。
展家村117号门楼（平顶）为一对盆花图，尺寸较小，占整个“腿子”的三分之一不到，盆花为牡丹和向日葵，有蜜蜂朝花朵俯冲，一边题“吉祥如意”，一边题“富贵长春”。
展家村103号门楼的“门楼旁”与展家村16号的完全相同。从“门楼旁”的内容上看，目前大都还是吉祥画，寄托着人们出入平安、幸福美好的愿望，还比较单一，尚未呈现形而上的审美特质，也许刚刚起步的缘故吧。
李言谙
2025年6月3日星期二
2025年笔记（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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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沟河自南而北过展家，无缝擦过村东，就像五龙河擦过我老家南李。出胡同，跑下河堤，就到水边，挑水、洗衣、割草、摸鱼、玩耍等等，亲水而居那真是不亦乐乎。展家人对柳沟河的记忆应该也亲密的，一衣带水的，不亦乐乎的。一般说来，有河就有桥，粗一想是个挺简单的事，细一琢磨则复杂。什么事都不能细琢磨，经得起细琢磨的人和事不多。就说桥的形状，急溜子上摆几块石子，跳跃着过去，石子就是桥。担上木头，张开双臂保持平衡，歪歪扭扭跑过去，木头就是桥。寒冬结冰了，桥无处不在，冰就是桥，打着滑就过去了。没石子，没木头，没冰，怎么办？脱掉鞋子往脖子一挂，裤腿挽过膝盖，蹚水过河，脚就是桥，自己就是桥，能渡自己到对岸的都不能算。小时候我过五龙河，几种桥都用过，但没用过石板桥，见都没见过，对我幼小的心灵，不能不说是个伤害和遗憾。一年夏天，我回南李，到五龙河转转，发现找不到下河的路了，大堤上安装了铁网，网孔比渔网大，倒不至于大到麻雀能飞过去。铁篦子没两米高也差不多，一眼望不到头。沿河安装铁网的事一定有人仔细琢磨过，我建议沿途再建一批变电站，铁网通高压电，如此更无人敢靠近了，水更安全，人也更安全。
展家村这段柳沟河没铁篦子，村南还有座石板桥，桥前后存着水。一见石桥和存水，我幼小心灵受过的伤害立马痊愈了。我两腿发软，因为激动，停在村南盛开的月季花下，迎着噼噼啪啪强烈的阳光给自己充气，快充两分钟，腿上有劲儿了，对王敏和子绪说：“到石桥去。”我记得伍尔夫有“到灯塔去”的名言。
说不定史书会载：阿龙到展家，立村南月季花下，充气后运到石桥去。——王敏和子绪欢蹦而去。
展家人称这座一百多年的桥为“老石桥”。我琢磨“老”字一定寄托着一个村庄每个人的感情的，就像呼人为“老婆”“老公”一样的感情，一种同路同行了许久的感情，一种偶然一起走过一座小石桥的感情。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或更往前，修桥铺路都不容易，可以说非常不容易的，有话云：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不信你仔细琢磨，琢磨这话是不是道出了一个真实。
“老石桥”的修建当然也不容易，都是展家人东家捐点粮食，西家捐点银子，南家捐点木柴，北家捐点棉衣，每个人都捐了钱物，当的当，卖的卖，换成银两，银两换来大青石，桥面八组每组三块共二十四块石板，每块长近两米，三十五公分厚，外加石梁石柱若干，梁柱厚近八十公分，搁今天也难得的。别看就几十块石头，建好之后不怎么起眼的一座八孔石板桥，却几乎要了全村的命，牛低筋都使上了。石桥建成，方便了全村去店上赶集，凭这一点就值了。再者，某年某月某日，我和王敏、子绪来到并走了一个来回这座桥，花过的那些钱更值得了。
老高密城南小康河前头，碾头村北，东源来水东西向流淌，到了雨季水很大，城南的近处包括碾头、东西三里庄、张家埠、卣坊、胡家茔，远处包括四个八里庄、柏城、堤东、大吕、小河崖等村庄，被河水阻隔，村民进趟城不太容易。碾头的带头人商议在村北修一座桥，方便人货进出，在宣统年间的碾头是件大事，村民各家集资，捐款捐物，还是不够，便有人外出化缘募捐，南到城律、铺集都走到了，村民隋东奎的父亲最远到过海阳，可以想象修建一座桥的难度。后来，这桥建成了，取名叫“迎仙桥”，意味着四面八方的“神仙”都能从桥上走了，用不着再飞了。建材多为花岗岩大青石，条石和大青石梁柱，也有砖头，结实又美观，造价不菲，于是在桥南立碑纪念，详细记载各家捐款，其中隋兆允捐银一两。
这样让人感动的石板桥在胶河、五龙河、柳沟河、胶莱河上还真不少，有些建桥故事对今天的人们来说匪夷所思。比如《续平度县志》记载了一个闸口修桥的事，说道光二十四年（1844），闸口村民陈光辉、王宗敏倡导在胶莱河上修建一座石桥，修着修着工程就大了，耗资远远超出预计，总不能干一半就不干了，咬咬牙，最后终于建成一座三十三孔的石板桥。桥是好桥，花岗岩的，像条巨龙怪兽，方便了两岸通商，可结果却是陈光辉卖妾、王宗敏卖女来偿还建桥落下的债务。
叫我琢磨不明白的一点是：怎么不在桥头挂根绳收过路费呢？
李言谙
2025年6月4日星期三
2025年笔记（73）
南平宋桂 图片来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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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周敦颐的“横渠四句”挺好的，不光程灏推崇，连孔子都刻在尼山的石头上激励自己，为此，郑玄还专门写了百万字的注，被称为玄学，刘子翚注释四书单列出一章，特别强调“四句”的重要性和对人生社会的指导意义，号召全国高考学子以此为目标，写好小作文，争取个好分数，南宋理学家朱熹《观书有感》一诗借自然现象阐述治学原理，写了“横渠”，赞美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其中两句云：问渠那得清如许，只为它是U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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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三德子，足球出路在哪儿？
三德子：在后宫。
慈禧太后：哀家说男子足球。
三德子：在后宫，太后。
慈禧太后：因何不射？
三德子：……
慈禧太后：因何不射，三德子？
三德子：太后，勿急，就要射了，您再等等，三德子给您朗诵《橘颂》：天有盖兮地有井，人有腿兮没有梗。大腿软兮小腿硬，原来是个塑料桶。
李言谙
2025年6月6日星期五
2025年笔记（74）
113
2025年5月18日，我回了趟老家南李，吃罢中饭，顺往南出村的水泥路（乡道）散步消食。多了不敢说，方圆五里的一草一木我很熟，我是这儿长大的，从这里考学走出去的，所谓开了眼界，见过一丁点世面。南李家庄的天地虽然不算大，却被我从小就认为是自己的世界。属于自己的世界再小也是大的，比如小小的书房，摊开阅读的一本薄薄的旧书。据我所知，没有任何地方能够替代一个人在故乡的“土生土长”。除了这里，没有哪个地方的风水能再次渗透在你小小的体内流动的血液，那条生命之河。我就这样边走边想，边想边走，一会儿整整太阳帽，一会儿又戴上口罩，一会儿摘下眼镜拿手里，就又开始觉得牙缝不对，胀得慌。开颅手术后，我的牙缝变宽了，吃任何东西，即使吃稀饭，也塞牙，倒还没到喝凉水也塞的程度。我瞅一眼沟边，因为我需要任何东西都习惯往沟边瞅瞅，沟边从不让我失望，更何况还有沟底当后盾。沟底什么都生，也就什么都有，然后提供给沟边，沟边也就什么都有了。这是我与沟的秘密，但是没密码，所以也就不会成为文化，因为文化是由数字组合而成为密码的，很容易破解。我与沟的秘密因为不存在密码而不可破解，因此，不管是我还是沟，都在文化之外，就像小鸟飞翔在天空和大地之外，偶尔停在树枝上。——我就往沟边那么一瞅，沟边立刻晓得我需要一根干枯的狗尾巴草茎，竟变戏法式的跳出一根，我折下一截，一多半还留在沟边。我用狗尾巴剔牙缝，剔出二两猪头肉，人立刻舒服了，我冲中午的阳光竖了竖大拇指，再低头看一眼变形的猪头肉，连同狗尾巴草，扔去沟底：走吧，恁呐。
我就这样过了村南的木材加工厂，一院子的白杨树干和树枝，剥皮、粉碎，为板材厂家提供粗加工的原料。又过了李乐义在五龙河边宽阔的工厂大院，大院里干活的小媳妇大老婆，无一例外都是五龙河的水做的，李乐义自己的老婆除外，但他老婆的出生地胶东有条更大的五龙河，因此可以说五龙河无处不在，谁都跑不出五龙河的掌心。我又过了南李村扬水站的大水渠。这水渠东西向横在村前好多年，又高又长，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就有，仿佛一道山脉，横在我的记忆底层，每次我要翻过它去柴沟赶大集，必须一大早出门赶过来开始爬，等到赶大集的父老乡亲都回村了我还没爬到顶我就回家再等五天大集日再来爬还和五天前一样我不停地爬到顶回家再来爬像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不停地从山下到山顶又滚回山下再一次推石上山而最后我终于没赶上柴沟的大集等我长大了在柴沟村一条胡同口遇到柴沟村志我狠狠地剜了柴沟两个字两眼并替它拍了两张照片。
过了扬水站大水渠可就是尚家庄的地界了。尚家庄人喜欢搞树苗。路东沿河边就是个尚家庄的又窄又长的苗圃。河堤的白杨树尤其高大，不属于苗圃，也不属于南李，不过也难说一定属于尚家庄。树叶密密的，风一过，声响落下来，像一百只喜鹊一齐叫唤。我特别喜欢这段河堤，说不出来的亲切感，总似故地重游，不像尚家庄的，也许和我小时候在这一段五龙河中摸到更多鱼虾有关，也许站在河堤上就望见了五龙河大桥的全景有关。总之，这块地怎么是尚家庄的？说不过去呀。所以我始终认为这地一定是在一个我不知道的时代被尚家庄偷走的，如同从我口袋偷走一块透明的脖骨石子那样无声无息，于是我决定从苗圃挖走一棵紫丁香树，以示警告。我早漏猴好一棵，这棵紫丁香长得歪扭崎岖，仿佛从未修直过的五龙河河道，浑身仙风道骨，如龙似凤，透着聪明机智，秀立于这一大片河川原野，就在我找来铁锨准备动手挖的时候，发现路边立了一块志石，反面无字正面有字，字云：
高密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南李家庄村遗址
高密市人民政府2010年11月5日公布
高密市人民政府2022年5月9日立
志石左边，又立“文物安全直接责任人公告公示牌”，字云：
文物安全直接责任人公告公示牌
名称：南李家庄村遗址
级别：县保
地址：高密市井沟镇尚家庄村北，南李家庄村西南
姓名：东辉
职务：高密市井沟镇镇长
下面是监督电话和邮箱。这下板上钉钉了，钉钉在板子上了，这地岂非南李家庄的？你们不养鸡我是要养鸡养鸡的，要地回来天经地义，反正我吃饱了，没事干，时间很多，咱这就到尚家庄大街小巷养鸡养鸡。
丢下挖树的念头（挖也是挖南李的而非尚家庄的），我冲尚家庄大队部直奔而去。
李言谙
2025年6月7日星期六
2025年笔记（75）
114
乡道出赵家老庄，经村北张家，经村中焦家和大湾，再经西南场李家而朝南出南李家庄，一里路上个小坡到横一路，即五龙河尚家庄大桥西桥头，西行百米南拐去往尚家庄、西郇家村、大沟崖。如果往东，则必然完成一个动作再往东，如果没有这个动作而贸然往东了，你得倒退回来，完成这个动作之后再重新往东，否则一整天你的心里将不得劲儿，别别愣愣的，你见了谁都顺眼，但是，谁见了你都不顺眼，这个动作就是为西桥头南侧过了五十大寿的大柳树行注目礼，或者在大柳树下朝南眺望五龙河风景，或者倚着树干抽一袋烟，或者既眺望河流风景，又右手夹烟偶尔抽一口，左手大拇指朝前，四指朝后，虎口放至腰部，像拤单饼那样拤紧，双腿略分开与肩平，吐雾并放声朗笑——这就有指点江山的味道了——然后启程，一直东行先到孙家庄，再到张家墩，如果过了东桥头在同样过了五十大寿的大柳树那儿拐下南去的路，则先到东郇家村，后到我做梦都要去赶集的大庄子柴沟。西行的时候假如你懒得去尚家庄而是一直往西一直往西往西往西往西再往西再往西就到高密最大的城市城阴城，假如这个最大的城市也不能吸引你往西而你执意往东往东往东一直往东一直往东往东往东往东再往东再往东就到高密第二大的城市故县，假如最大和第二大的城市你都没兴趣而你一定要去高密的第三大城市必须从张家墩村东的平日路往北往北往北一直往北一直往北往北往北往北再往北再往北过南关的永安桥再从永安门或保康门进去就到了第三大城市城里等你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红高粱里住宅小区天就擦黑了你得赶紧顺原路返回回到大柳树下才平安。这一切一切一切的发生都围绕一个中心，这个开始的中心就是五龙河尚家庄大桥。
吃完中饭的我通过乡道朝横一路五龙河尚家庄大桥西桥头的大柳树散步，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过了苗圃，在路上又遇到并读了一幅乡道的公示牌，琢磨牌子为什么少了一个角的时候差点忘了去尚家庄大队部养鸡养鸡的事儿，而且发现我手里的铁锨不知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这么重要的工具居然给弄丢了：
路长责任公示牌
路线名称：殷家屋子村-尚家庄村（Y233370785)
行政等级：乡道
起止点：殷家屋子村-尚家庄村
养护里程：6.945KM
路长：别金香
职务：井沟镇便民服务中心主任
专管员：李静显
职责：1.日常养护管理，确保公路安全畅通；2.道路巡查管理，协助处理路政案件；3.安全隐患排查，防范化解风险隐患；4.接受群众投诉和求助。
靠近西桥头，见路口似被铁皮墙封了，不太可能能过去。不过，像我这样见过世面的人，不撞南墙不可能回头，有道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桥头”和“撞南墙”乃一个道理的两个面，都是往石头上碰，一个劝人别往石头上硬碰，一个劝人往石头上硬碰，因此可以得到结论，劝人者大都心怀叵测，不怀好意。我推了推两米高的铁皮墙，的确推不动，估计也撞不动，但不太可能影响我“到桥头”，因为我见过世面，懂一点迂回的法术。我见推不动，往后倒退二十米，接着弓腰做出助跑的架势，请放心，我不会拿鸡蛋碰石头，因为我见过世面，这个助跑的阵仗不过要吓一吓南墙，我感觉南墙确实被吓住了，在我面前一下子挨了一截，以我跳高和打篮球的能力完全蹦得过去，可是我没蹦，傻逼才蹦，这就是见过世面的好处。我倒退二十米为了回到一条往西的小路，之前我就发现这条小路了，除了我，估计没人发现，这就是见过世面的好处。这条小路朝西穿过五月的麦地，“到桥头”和“到尚家庄”的大方向对，这就没问题了，其他的都是小技巧。小路两边的麦子又浓又密，眼见要熟了，几乎找不出是路，或称“隈”更恰切。《左传》注云：“隈，隐蔽之处。”高诱注《淮南子》云：“隈，曲深处也。”凡山曲、水曲，包括麦田曲，通谓之“隈”也。我面朝麦田之隈，举高双臂，朗声《楚辞·九叹》云：“遵野莽以呼风兮，步从容于山廋。”廋者，亦隈也。凡曲者必达不曲，不曲者，通衢也。我西出一拳，东踹一脚，麦子均哀声呼嚎匍匐让路，差不多五十米，被一大堤挡住去路，一U型渡槽藏身于大堤，U槽为水泥预制件，又用水泥抹缝，看似滴水不漏，用于引水灌溉庄稼，大土堤纯粹人工堆积而成，故渡槽实为水曲水隈之藏也。这渡槽我熟啊，乍见之下，犹如故人相遇。2024年12月23日我和今年5月18日一样吃过午饭便出村往西去草坡村，走到顾家岭下，被一条如美女蛇的水渠迷住，随即循水渠而行，过了后邱，过了西尚家庄，过了六支路，又过了尚家庄横一路北地的大片坟地，五里多路出去了，这时，水渠渡槽一个大弯就往南拐了，看样子拐去了大桥西南侧的池塘，我一想你拐我不拐，三四个小时我累草鸡了，再一拐又得个把小时，傻逼才拐，于是我回南李了，这也是见过世面的好处。
今儿个麦田曲碰上水曲，无巧不成书啊，一抖精神，我爬上大堤，接着去年没往南拐的脚步，沿渡槽一砖宽的水泥边，蝴蝶般张开翅膀，飞呀飞的，麦田急速后退，树木生就风声，不一会我飞到横一路，往东那儿的西桥头一望，横一路也被铁皮墙封了，估计和下南李的路口一样，过不去。往西不远，几十米处一个下口，即为去尚家庄、西郇家村、大沟崖的下道，好啊，那我还客气啥，又想起到大队部养鸡的事来了。即便如此，也影响不了我“到桥头”，拜见大柳树，这就是见过世面的好处。
李言谙
2025年6月8日星期日
2025年笔记（76）
115
五龙河、尚家庄大桥、大柳树……这些风物，在我们看似平淡的乡间，成了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朋友，沉默在我们日常生活的周围。这些沉默在我们身边的朋友自诞生之日起，渐渐地，影响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奠定了我们思维的基础，成了我们人生记忆的重要内容，凝结而成我们生命年轮的一部分，甚至沉积到了我们宿命基因的底层。我们用惊喜的眼神看它们，我们用忧伤的眼神看它们，我们用只有我们对它们才有的唯一情感看它们。也许，它们也同样的看着我们。我们和它们看似从未有过言语互动，其实无时无刻不在交流之中，这种互动和交流的隐秘形式至今没人解释得清楚，但是，我们每个人都明白，我们是彼此的形而上学，我们构成了彼此的社会性。这个社会性是隐蔽而含蓄的，是我们的“隈”与“旷”，“邻”与“舍”，“池”与“泽”，“蝶恋花”与“竹枝词”——“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闇鸟一时啼”。
列维-施特劳斯云：“他们心中并不是要发现新世界，而只是要证实旧世界的历史。”
赵家老庄人王素芬（笔名枣花）在一篇名为《村东五龙河的变迁》文章中对我们共同的河流、大桥、大柳树展开了追忆：
“五龙河的浮鱼最有名，浮鱼当中有尖嘴鲢子、花翅、大马口，大马鱼的肉很嫩，嫩的钓上来摔在岸上能摔断。浮鱼对水质要求很高，钓这种鱼必须在急水流子里钓，在别的地方是钓不到的。有个钓者用缝衣针做成的鱼钩，这种鱼钩叫飞钩子，这钓者用大马苍蝇当钓饵，在飞钩子上方半米左右，拴上一根鸡毛，风一刮来回摆动，大马口怕食物溜走就赶紧咬钩，这钓者不到一个小时钓了五六斤大马口鱼，每一条大约二三两重。”
王素芬生于1954年，大我11岁，她幸运地见过五龙河二三两重的马口鱼，我没见过这么大个头的。那时候我没见过世面。没见过世面真糟糕啊，连二三两的马口鱼都不能了解。那时候我每天涉五龙河到孙家庄农中读初中。我从村东下五龙河，那儿非常非常非常高的河堤上开了一个口子，连通村庄最重要的东西路，如今在村子里依然是最重要的路，西接大湾，出村西还有两个大湾，叫窑湾，或遥湾，村外的湾在小时候的记忆中总是很远，路东头则无缝对接五龙河，我每天要下那个非常陡非常陡非常陡的大坡，几乎后仰着慢慢下去，或飞奔着快速下去，河东岸的坡虽然不陡，却很长，长得让我愤怒，因为即使我使出最快的速度还没跑到跟前，马口鱼都能及时跳出陷阱溜掉。
除了冬天，我差不多都赤脚过河，河中间一条王素芬说的“急水流子”，水薄，刚漫脚背，流得急，特别清澈，水下小石子闪烁各种样的颜色，马口鱼逆流而上，喜欢在这样的水中逗留，玩耍。中午上学时我设置陷阱，用小石子垒四面封闭的长方形口袋，宽半米长三米，河水通过石子间隙流进流出，不让漫过石子，再把漂亮的小石子和大砂子布置到口袋陷阱内，五彩缤纷，煞是好看。最后，在河水流出的地方扒开十公分宽的小口，引诱逆流而上的马口鱼进入口袋。放学后，我先要停在东岸的大下坡偷偷观察，看口袋中是否有鱼，一旦望见水花飞溅、翅子乱翻，就可以肯定马口鱼进来了。此时不能急，没见过世面也不能急，学小猫悄悄靠近，距离二十多米了，弓腰，像吓唬封路的铁皮墙那样弓起来，必得真跑，用上最快最猛的速度，饿虎扑食扑向马口鱼。可是马口鱼太聪明了，明显是从平度、康庄、呼家庄一带大城市上来的，见过世面，在我飞奔而来封堵水口时，一齐蹁跹舞蹈，亮出美丽的紫色蓝色黄色斑纹，飞离口袋，溅起水花无数，打湿了我的左脸，又打湿了我的右脸，还弄湿了脖子和肚皮，望着马口鱼洋洋自得溜走的背影，我不得不高兴地骂上一句：“操他地瓜蔓的。”
初中那几年，我几乎每天乐此不疲地玩一遍这个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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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口鱼验证着五龙河水的清澈程度，像王素芬见过二三两重的马口鱼，并且量大，说明那个时候河水的纯洁度高，我没见过，也没捉到过大个头的，说明河水的纯洁度下降了，而今天，现在，马口鱼基本绝迹了，说明河水没有纯洁度了，说明水中别的物质的含量提高了，或也可能说明断了活水了，或者更直接地说马口鱼没跟上社会进化。
这种结果大概因为马口鱼见过世面的缘故，可是，我总认为见过世面是能捞到更多好处的，可对马口鱼怎么就没好处了呢？我在横一路往尚家庄的下口徘徊，像见过世面一样踱步、张望、沉思，犹豫着要不要写首诗，因为我是见过世面的诗人，然后再去尚家庄大队部养鸡，要写就写一首伟大的诗，要么不写。里尔克是一位伟大的诗人，现成的就模仿他的《秋日》吧：
谁这时没见过马口鱼，就不必再见
谁这时在路口，就永远在路口
就看公告牌，读着，念上面的字
在横一路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大桥和大柳树
下口东侧一块村志，刻“尚家庄”三个大红字。西侧新立一块公告牌，蓝底白字写道：
绕行通告
横一路五龙河桥桥梁损坏，为保障行车安全，现对该段进行封闭，过往车辆提前绕行或按指示行驶。
因封闭给您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
公告牌没具单位和封闭起止日。见过世面快步凑上来对我说：高密市交通运输局2025年2月6日发布过《关于高密市横一路五龙河桥封闭交通的通告》，封闭时间为2025年2月18日起，至2025年9月30日止。接着简要介绍了封闭的原因，他掏出一张纸，念道：“因横一路（X090370785）五龙河桥桥梁损坏严重，为确保行人、车辆安全，需对该桥梁进行封闭施工。”
我冲见过世面竖了竖大拇指，夸奖他见过世面真不一样，同时建议陪我这就去尚家庄大队部养鸡。
李言谙
2025年6月9日星期一
原载 阿龙书房
2025.6.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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