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婉如丨父亲的帽子

父亲有一顶帽子。这顶帽子很重。
那是在1964年的冬天里，有一天父亲干完了一天的活儿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他顺手就把头上戴的那顶棉帽子摘下来放到了桌子上。那张三抽桌原来是他用来刻蜡版的重要的家具，他伏案在这张桌子上刻下了好多蜡版，大多是给山东海洋学院的出版社和青岛文联刻的讲义和教材等。这事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我曾经坐在父亲的旁边看着他专心地认真地刻下了这些蜡版，我也在这时跟着父亲一起识字写字，那时我才5岁。
那时弟弟一岁多一点，冬天的晚上不能到院子去玩也不能到走廊去玩，只能在家里的床上玩了，弟弟很老实听话，属于胆小怕事的那种小男孩儿，这多半是遗传了我父亲的性格，又是因为上面有两个姐姐的原因。那天晚上，父亲的帽子放在桌子上后，弟弟看见了，突然说“我要尿尿”！还没来得及让他下床去痰盂里尿，他就调皮地拿起父亲的帽子，一下子把尿全尿到帽子里了。父亲一看，突然大声呵斥道：“我的帽子本来已经够重的了，你还给我尿进去啊？”父亲一向很疼爱弟弟，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话，更是从来不发火的人。但是父亲这时大声喊出来的这句话，把弟弟和我们都吓呆了。我母亲是非常理解父亲此时此刻的心情的，我当时也似乎明白一些父亲的话是在借题发挥，虽然我那时也才7岁多而已，他把自己的人生的遭遇委屈一下子发泄出来了！
父亲那声“我的帽子够重的了”！是在对自己被那顶“右派分子”的帽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失去了一个知识分子的最起码的生存空间。那是对自己的不公的命运的呼喊！在被戴上了那顶永远摘不下来的帽子后，他终于发出来了自己的愤怒与绝望。
7岁的我已经开始理解了父亲的不易，一个被抛弃的知识分子、一个父亲，连养家糊口的权利和能力都没有了。他只能靠扛大包拉大车来维持生计……
父亲的头发又黑又卷，浓密的卷发令人看起来显得格外有气质。自从成了右派之后，特别是有了弟弟之后，父亲不允许我们动一下他的头发。我和妹妹也从来没有摸过一次父亲的卷发；父亲干完活回家后，经常会把弟弟举起来扛在肩上，这时的弟弟就很开心很自豪，“爸爸这么喜欢我”。结果是，有一天，父亲回家后抚摸着弟弟抱抱他，结果弟弟就忘乎所以地用手去摸父亲的头发，这下子又招来了父亲的呵斥：“我的头不允许任何人动一下。”
那顶帽子实在是把父亲压弯了腰，他不容许再有别人碰一下他的头。
弟弟吓哭了，父亲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对一个才一岁多的孩子发这样大的火。父亲把弟弟拉过来轻轻抚摸着他，安慰他。
父亲一生有两顶帽子。那一顶帽子戴了20多年……
因为这顶帽子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和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