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谙丨“养鸡”记 - 世说文丛

李言谙丨“养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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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龙河尚家庄大桥西桥头 摄影/阿龙 2017年8月

1

今年5月18日我回了趟老家南李,吃罢中饭,顺出村的乡道往南散步消食,像见过世面的样子,一会儿整整太阳帽,一会儿戴上口罩,一会儿摘眼镜拿手里,想着韩愈诗的怪字怎么解,王念孙捻胡须的阴阳怪气怎么描述,觉得牙缝不对,胀得慌。开颅手术后,我的牙缝宽了,吃任何东西,即使稀饭,也塞牙,不过还没到喝凉水也塞的程度。我瞅一眼沟边,我习惯往沟边瞅,沟边从不让我失望,因为有沟底当后盾。沟底什么都生,什么都有,然后供给沟边,沟边也什么都有了。这是我与沟的秘密,不设密码,被文化排斥,因为通常情况下,文化都由数字组成密码,谁破解了谁就有文化了。我与沟不设密码反而不可破解,因此,不管是我还是沟,都立在文化之外,就像小鸟飞翔在天空和大地之外,偶尔停一根树杈上——我就往沟边那么一瞅,沟边立刻晓得我需要一根干枯的狗尾巴草,变戏法式的跳出一根。我折下一小截,一大半还给沟边。我用狗尾巴剔牙,剔出二两猪头肉。人立刻舒服了。
我这样过了村南的木材加工厂,一院子的白杨树,砍头、腰斩、剥皮、凌迟,直到粉身碎骨,为密度板生产厂家提供粗加工的原料。又过了李乐义在五龙河边宽阔的工厂大院,大院里干活的小媳妇大老婆,无一例外都是五龙河的水做的,李乐义自己的老婆除外,但他老婆的出生地胶东有条更大的五龙河,因此可以说五龙河无处不在,我们都跑不出五龙河的手掌。又过了村南扬水站的大渠。这条干渠东西横在村前好多年,又高又陡,从我记事就有,仿佛山脉,每次我必须翻过去才能赶柴沟大集。一大早我赶过来爬,等大集上的父老乡亲都回村了我还没爬到顶我就回家再等五天大集那天再来爬还和五天前一样我不停地爬到顶回家再来爬像推石上山的西西弗不停地从山下到山顶又滚回山下再一次推石上山而最后我终于没赶上柴沟我最想赶的大集等我长大了在柴沟村胡同口遇到柴沟村志石我狠狠地剜了柴沟两个红字两眼并替它拍了张照片。
过了扬水站大水渠可就到尚家庄的地界了。尚家庄人喜欢搞树苗。路东沿河边就是个尚家庄的又窄又长的苗圃。堤上的白杨树粗大,不是苗圃的,也不是南李的,也难说一定是尚家庄的。树叶密密的,风一过,声响落下,像一百只喜鹊兴奋了叫唤。我喜欢这段河堤,说不出的亲切感,似故地重游,和我小时候在这一段河中摸到过鱼虾有关,和站在河堤就望见五龙河大桥的全景有关。总之,这块好地尚家庄怎么配有?我始终认为一定是在一个我不知道的时代被尚家庄偷去的,如同有人从我口袋偷走一块透明的脖骨石子那样无声无息。我决心从苗圃挖一棵紫丁香带走,以示警告。我漏猴好一棵,这棵丁香歪七扭八,仿佛从未修直过的河道,仙风道骨,如龙似凤,透着聪明机灵,我找来铁锨准备动手,突然发现路旁立了一块志石,正面刻着小字:

高密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南李家庄村遗址
高密市人民政府2010年11月5日公布
高密市人民政府2022年5月9日立

志石左边,又立“文物安全直接责任人公告公示牌”,蓝底白字:

文物安全直接责任人公告公示牌
名称:南李家庄村遗址
级别:县保
地址:高密市井沟镇尚家庄村北,南李家庄村西南
姓名:东辉
职务:高密市井沟镇镇长

下头是监督电话和邮箱。这下板子上有钉子了,这地岂非南李家庄的?你们不养鸡我是要去养鸡的,要地回来天经地义,反正我吃饱了有点撑,没事干,咱这就去尚家庄大队部养鸡。

2

乡道出赵家老庄,经村北张家,村中焦家和大湾,再经西南场李家而南出南李家庄,不到二里上个小坡到横一路,即五龙河尚家庄大桥西桥头,西行百米南拐去往尚家庄、西郇家村、大沟崖。如果往东,则必然完成一个动作再往东,如果没有这个动作而贸然往东了,你得倒回来,完成这个动作之后再重新往东,否则一整天你的心里将不得劲儿,别别愣愣的,你见了谁都顺眼,谁见了你都不顺眼,这个动作就是为西桥头南侧过了五十大寿的大柳树行注目礼,或者在大柳树下朝南眺望五龙河风景,或者倚着树干抽一袋烟,或者既眺望河流风景,又右手夹烟偶尔抽一口,左手大拇指朝前,四指朝后,虎口放至腰部,像拤单饼那样拤紧,双腿略分与肩平,吐烟并放声笑——这就有指点江山的味道了——然后启程,一直东行先到孙家庄,再到张家墩,如果过了东桥头在同样过了五十大寿的大柳树那儿拐往南去的路,则先到东郇家村,后到我做梦都要去赶集的大庄子柴沟。西行的时候假如你懒得去尚家庄而是一直往西一直往西往西往西往西再往西再往西就到高密最大的城市城阴城,假如这个最大的城市也不能吸引你往西而你执意往东往东往东一直往东一直往东往东往东往东再往东再往东就到高密第二大的城市故县,假如最大和第二大的城市你都没兴趣而你一定要去高密的第三大城市必须从张家墩村东的平日路往北往北往北一直往北一直往北往北往北往北再往北再往北过南关的永安桥再从永安门或保康门进去就到了第三大城市城里等你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红高粱里天就擦黑了你得赶紧顺原路返回到大柳树下才能得着平安。这一切一切一切的发生都围绕一个中心,这个开始的中心就是五龙河尚家庄大桥。
吃完中饭的我通过乡道朝横一路五龙河尚家庄大桥西桥头的大柳树散步,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过了苗圃,在路上又遇到并读了一读乡道的公示牌,琢磨牌子为什么少了一个角的时候差点忘了去尚家庄大队部养鸡的事儿,我发现手里的铁锨不知怎么回事也不知什么时候这么重要的工具居然让我给弄丢了,莫非见过世面拿了去?“南李家庄村遗址”志石南侧蓝色公示牌写道:

路长责任公示牌
路线名称:殷家屋子村-尚家庄村(Y233370785)
行政等级:乡道
起止点:殷家屋子村-尚家庄村
养护里程:6.945KM
路长:别金香
职务:井沟镇便民服务中心主任
专管员:李静显
职责:1.日常养护管理,确保公路安全畅通;2.道路巡查管理,协助处理路政案件;3.安全隐患排查,防范化解风险隐患;4.接受群众投诉和求助。

近西桥头,路口被彩钢板墙封了,不可能过去。不过,见过世面的人,不撞南墙一般不回头,有道还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桥头”和“撞南墙”乃一个道理的两个面,都往石头上碰,一个劝人别往石头上碰,一个劝人往石头上碰,可以得出结论:劝人的大都心怀叵测,不怀好意。我推了推两米高的彩钢板,推不动,估计也撞不动,但不影响我“到桥头”,因为见过世面,懂一点迂回的法术。我往后倒退二十米,弓腰做出助跑的架势,放心,我不会拿鸡蛋碰石头,这个助跑的阵仗不过吓一吓南墙,我感觉南墙确实怕了,一下子矮了一截,我跳高的能力完全蹦得过去。我没蹦,傻逼才蹦。倒退二十米我为了回到一条往西的小路,之前我就发现这条小路了,除了我,估计没人发现,这就是见过世面的好处。这条小路朝西穿过五月的麦地,“到桥头”和“到尚家庄”的大方向对,没问题了,其他都是小技巧。小路两边的麦子又浓又密,要熟了,认不出是路,或称“隈”更恰切。《左传》注:“隈,隐蔽之处。”高诱注《淮南子》:“隈,曲深处也。”凡山曲、水曲,包括麦田曲,通谓之“隈”也。我面朝麦田之隈,举高双臂,朗声《楚辞·九叹》:“遵野莽以呼风兮,步从容于山廋。”廋者,亦隈也。凡曲者必达不曲,不曲者,通衢也。我西出一拳,东踹一脚,麦子哀声呼嚎匍匐让路,差不多五十米,被一大堤挡住,一U型渡槽藏身大堤,U槽为水泥预制,又用水泥抹缝,滴水不漏,引水灌溉庄稼,大土堤纯粹人工堆积而成,渡槽实为水曲水隈之藏也。这渡槽我认得,乍见之下,犹如他乡遇故知。2024年12月23日我和今年5月18日一样吃过午饭便出村往西去草坡,走到顾家岭下,被一条美女蛇般的水渠迷住,后来循水渠而行,过了后邱,过了西尚家庄,过了六支路,又过了尚家庄横一路北地的大片坟地,五里多路出去了,这时,水渠渡槽一个大弯就往南拐了,看样子拐去了大桥西南侧的池塘,我一想你拐我不拐,三四个钟我累草鸡了,再一拐又得个把钟,傻逼才拐。我回了南李。
今儿个麦田曲碰上水曲,无巧不成书,一抖精神,我爬上大堤,接着去年没往南拐的脚步,沿渡槽一砖宽的水泥,蝴蝶般张开翅膀,飞呀飞的,麦田急速后退,树木生就风声,不一会我飞到横一路,往东那儿的西桥头一望,横一路也被彩钢板封了,估计和下南李的路口一样,过不去。往西不远,几十米外一个下口,是去尚家庄、西郇家村、大沟崖的下道。好啊,那还客气啥。立马想起去尚家庄大队部养鸡的事来了。

3

五龙河、尚家庄大桥、大柳树……这些风物,在我们看似平淡的乡间,成了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朋友,沉默在我们日常生活的周围。这些沉默在我们身边的朋友自诞生之日起,渐渐地,影响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奠定了我们思维的基础,成了我们人生记忆的重要内容,凝结而成我们生命年轮的一部分,甚至沉积到了我们宿命基因的底层。我们用惊喜的眼神看它们,我们用忧伤的眼神看它们,我们用只有我们对它们才有的唯一情感看它们。也许,它们也同样的看着我们。我们和它们看似从未有过言语互动,其实无时无刻不在交流之中,这种互动和交流的隐秘形式至今没人解释得清楚,但是,我们每个人都明白,我们是彼此的形而上学,我们构成了彼此的社会性。这个社会性是隐蔽而含蓄的,是我们的“隈”与“旷”,“邻”与“舍”,“池”与“泽”,“蝶恋花”与“竹枝词”——“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闇鸟一时啼”。列维-施特劳斯道:“他们心中并不是要发现新世界,而只是要证实旧世界的历史。”
赵家老庄人王素芬(笔名枣花)在一篇名为《村东五龙河的变迁》的文章中对我们共同的河流、大桥、大柳树展开了追忆:

“五龙河的浮鱼最有名,浮鱼当中有尖嘴鲢子、花翅、大马口,大马鱼的肉很嫩,嫩的钓上来摔在岸上能摔断。浮鱼对水质要求很高,钓这种鱼必须在急水流子里钓,在别的地方是钓不到的。有个钓者用缝衣针做成的鱼钩,这种鱼钩叫飞钩子,这钓者用大马苍蝇当钓饵,在飞钩子上方半米左右,拴上一根鸡毛,风一刮来回摆动,大马口怕食物溜走就赶紧咬钩,这钓者不到一个小时钓了五六斤大马口鱼,每一条大约二三两重。”

王素芬生于1954年,大我11岁,她幸运地见过五龙河二三两重的马口鱼,我没见过这么大个头的。那时候我没见过世面。没见过世面真糟糕。那时候我每天涉五龙河到孙家庄农中读初中。我从村东下五龙河,那儿非常非常非常高的河堤上开了一个口子,连通村庄最重要的东西路,如今在村子里依然是最重要的路,西接大湾,出村西还有两个大湾,叫窑湾,或遥湾,村外的湾在小时候的记忆中总是很远,路东头则无缝对接五龙河,我每天要下那个非常陡非常陡非常陡的大坡,几乎后仰着慢慢下去,或飞奔着快速下去,河东岸的坡虽然不陡,却很长,长得让我愤怒,因为即使我使出最快的速度还没跑到跟前,马口鱼都能及时跳出陷阱溜掉。
除了冬天,我差不多都赤脚过河——因为皮鞋最结实——河中间一条王素芬说的“急水流子”,水薄,刚漫脚背,流得急,特别清澈,水下小石子闪烁各种样的颜色,马口鱼逆流而上,喜欢在这样的水中逗留玩耍。中午上学时我设置陷阱,用小石子垒四面封闭的长方形口袋,宽半米长三米,河水通过石子间隙流进流出,不让漫过石子,再把漂亮的小石子和大砂子布置到陷阱内,五彩缤纷,煞是好看。最后,在河水流出的地方扒开十公分宽的小口,诱使逆流而上的马口鱼入瓮。放学后,我先要停在东岸的大下坡偷窥,看是否有鱼,水花飞溅,翅子乱翻,马口鱼进口袋了。此时不能急,没见过世面也不能急,学小猫悄悄靠近,距离二十多米了,弓腰,像吓唬封路的彩钢板墙那样弓起来,必得真跑,用上最快最猛的速度,猫抓老鼠一般扑向马口鱼。马口鱼太聪明了,从平度、康庄、呼家庄一带大城市上来的,见过世面,在我忙于封堵水口时,一齐蹁跹舞蹈,亮出紫色蓝色黄色斑纹,飞离口袋,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左脸,又打湿了我的右脸,还弄湿了我的脖子和裤裆,马口鱼吹着口哨溜走了,回头搞了个响指,仿佛如此便可改变世界。
初中那几年夏天,我每天乐此不疲地玩一通这个游戏。

4

马口鱼验证着五龙河水的清澈程度,像王素芬见过二三两重的马口鱼,并且量大,说明那个时候河水的纯洁度高,我没见过,也没捉到过大个头的,说明河水的纯洁度下降了,现今马口鱼绝迹了,说明河水失去纯洁度了,说明水中别的物质的含量提高了,或可能说明断了活水了,直接说是马口鱼没跟上社会进化,自绝于人民了。
这种结果大概因为马口鱼见过世面的缘故,我胡乱猜测。可是,我总认为见过世面是能从社会上捞更多好处的,可对马口鱼怎么就没好处了呢?我在横一路往尚家庄的下口徘徊,和见过世面一起踱步、张望、沉思,犹豫着要不要写首诗。我是见过世面的诗人。写完诗再去尚家庄大队部养鸡不迟。要写就写一首伟大的诗,要么不写。里尔克够伟大,就模仿他的《秋日》得了:

谁这时没见过马口鱼,就不必再见
谁这时在路口,就永远在路口
就看公告牌,读着,念上面的字
在横一路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大桥和大柳树

见过世面撇了撇嘴,连撇三次,没说话。
下口东侧一块村志,刻“尚家庄”三个大红字。西侧新立一块公告牌,蓝底白字写道:

绕行通告
横一路五龙河桥桥梁损坏,为保障行车安全,现对该段进行封闭,过往车辆提前绕行或按指示行驶。
因封闭给您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

公告牌没具单位和封闭起止日。这时候,见过世面快步凑上来对我说:高密市交通运输局2025年2月6日发布过《关于高密市横一路五龙河桥封闭交通的通告》,封闭时间为2025年2月18日起,至2025年9月30日止。接着简要介绍了封闭的原因,他掏出一张纸,念道:“因横一路(X090370785)五龙河桥桥梁损坏严重,为确保行人、车辆安全,需对该桥梁进行封闭施工。”
我冲见过世面竖了竖大拇指,夸奖他见过世面真不一样,同时建议陪我这就去尚家庄大队部养鸡。

5

县志说五龙河尚家庄大桥1970年3月份开工,1971年10月份竣工,竣工那年我6岁,今年我60了,说明大桥54了,虚岁的话55了,我们都说虚岁,这样说见大,吉利。其实我不太关心桥的岁数,我更关心桥头两棵柳树,有的说竣工那年栽的,也有说竣工头一年就栽上了。如果头一年就栽了,那可真有眼光,比见过世面还见过世面。很明显,这里的好风景,比如说寂静,全靠大柳树,钱钟书先生不是说“人赖是寂静的致命伤,天籁是能和寂静融为一片的”吗?他说的人赖就是大桥,虽然水撞击它、风吹刮它、日子销蚀它,大桥都沉默不发声,但不代表它不喧嚣,而大柳树,也许我应该称它老柳树,它肯定50开外了,风吹雨淋都发出应和的呼啸,却是寂静的,其静直入灵魂,因为它是天籁,与水唱、鸟鸣、雨落同根同族。
高密县志上还说这座桥是高密第一座水力自动翻板拦河闸,从东往西数15个闸门,从西往东数好像也15个,多数几遍才准,第一遍数准的极少,首次数就准了反而不正常,比较奇怪,竟然一次便数得清那么复杂那么多的桥洞。凤娟是我初中数学老师,尚家庄人,今年快80岁了,在很南很南很南的彩云之南的南方生活,她微信上说:
“记得大桥桥头有两棵倒垂柳,枝繁叶茂,非常旺盛,人们都说那是两棵情侣树。夏天树下乘凉的人非常多,有老人在地上下五福,有妇女在树荫下编草辫子,这里非常凉快。还有小孩子们在大人的陪伴下去河里洗澡,顺便抓几条小鱼上来,到树荫下找几块干枝把鱼烤着吃了。
李家庄以北村庄的人要去赶柴沟集都要从大桥上路过,回来时这两棵树底下是他们的驿站,不管春夏秋冬,都要在这树下休息,各自分享着赶集的收获,无论是卖的还是买的,他们都谈笑自若。
尚家庄位于桥的上游,那时候的河水清澈透底。每到周日我就带女儿去河边盘鱼,把炒好的麸皮放到洗脸盆里,再用纱布把脸盆包裹好,纱布上搞一个小洞,鱼闻到麸皮的香味都过来吃,进到盆里就出不来了,回家炸来吃,那年代吃到炸鱼是很奢侈的事了。”
不用说,最鲜美的鱼香来自马口鱼。除了鱼的味道,在凤娟老师那儿,再一个重要意象就是寂静伫立在桥头的两棵大柳树了,这一点,也正是我的心中所想,亦为我所愿。我无数次试图描述这个意象对于我本人的意义,对于这段五龙河风景的意义,对于我们朴素而认真生长过的乡村的意义,可惜均告失败。

6

模仿里尔克作完诗,下横一路走去尚家庄时,见过世面见我沉默了,从屁股裤兜掏出书,读道:“随着客体世界的崩溃,主体也变成了碎片;只有自我仍然存在着。然而,即使他的生存也消逝在自己制造的瓦砾世界的非实体性中。这种主体性想塑造一切,而正因此他也只能反映世界的某个片段。”
你无法代表我说话。我说。正如我无法代表你说话。我们是彼此的陌生体,然而我们正在交流,试图找到一致性。维特根斯坦认为意象一定比任何图像都更像它的对象。你看右边那个看护房。我指指尚家庄村北两间看护房中的一间。这一间在另一间的北面,但另一间未必一定在这一间的南面。你见过世面,我接着说,是否可以用你见过世面的语言告诉我,在这个村北白杨树林下的意象中,看护房更像一间房舍,还是村庄的住宅更像一间房舍。
我们绕过白杨树,踩踏高过膝盖的杂草,草叶上的杨絮爬上了我和见过世面的裤腿,我们在离看护房四五米处站住,面对看护房的正面,按常理,应该是房舍的侧面,但因看护房的柴门安装在了屋山上,屋山便成为看护房的正面了,说明门安装在哪儿正面就在哪儿。虽然只是两扇普通陈旧的柴门,但因贴着崭新的春联而让它焕发了生机,仿佛一间房舍了,仿佛复活了,不仅如此,你现在将它看作一间现成的婚房亦无不可,因为在所有的看护房当中,只有这一间将成为婚房,不仅是首次,说不定还是最后一间,最后一次。你若再仔细观察,看护房的墙体用的是本地的碎石,从地到檐,两米高,我们叫碎石薄板子石,起坑炸石的碎片,又小又薄又不结实,易风化,但是,你发现没有,垒砌特别上心,可以说工艺精细,胜出村内任何一间住宅,但是,这间看护房永远空着,它看护的不是任何一个人,甚至不是它自己,更不可能是婚姻,因此,由看护房而来的房舍、婚房的判断,完全出于你的想象,对村北意象的荒唐延伸。但是,你又不能因为看护房不是房舍的事实而断定村内的住宅就都是房舍这一假定……
住嘴吧,简直放屁。见过世面双手捂住耳朵。不过,他松开手说,放屁也是一件好事,比连个屁都不敢放的要好,不过,要放就放响屁,放响一点儿,不响太臭,但是,请允许我也但试一下,但是,我只管带你去尚家庄大队部养鸡,别的不管。

7

南李村我的本家人李常国比我年纪小,一个有心人。他说尚家庄桥大闸后面有个很深的大湾,深不见底,河水冲出来的。我记忆中没这样的湾,却不能代表没有。李常国记忆中有,就一定有。他的记性比我好。小时候我也不少次走到大闸后面,与大桥亲密接触。我们村的孩子靠近大闸的方式分两种。一种在河道中,挽着裤腿蹚水走,边走边找鱼。第二种顺着河床上沿的小径,踩着石子和青草走,离水很近但不下水。第一种是胆子大和比较大的孩子,比如李卓敏,胆子大,走水路,走着走着搅浑一片水摸鱼,经常能摸到像样的鱼,于是胆子更大了,摸的鱼越来越多,后来我总认为鱼见了他哆嗦,尿裤子,跑不动路,所以被他捉,而见了我们胆小的,鱼胆反而大,尤其大城市诸城过来的鱼群,希努尔西装穿得笔挺,跑得欢,不好捉,从柴沟来的,像农村在家受虐待的偏房,裤子破个洞,跑起来夹着腿,怕被看见,就好捉。像李言森,按标准的辈分字,应该是“然”,我们不懂,就用“言”了,李言森的胆子算不大不小的,胆不大但心细的那种,有时候水路上走,有时候旱路上走,水里走的时候也能摸到鱼虾,大都是小鱼小虾,摸到大个头的比较稀罕,数量上不能和胆大的孩子比。我属于胆小的。并非天生胆小,有一次被黄辣丁,一种大号叫黄颡鱼的扎了脚心,从此胆子小了。我们叫这种鱼“吱嘎牙”,或直呼“嘎牙”,身上三根有毒的硬刺,有一根像钉子一样总是立在背上,习惯趴水底草丛中,挺起尖刺,吹着嘴巴上的四根胡子东瞅西瞧,所以我叫它吹胡子瞪眼鱼,说不准它在偷偷观察什么。李卓敏通常提溜着它一根尖刺就捉到手了,我看挺简单轻松,就下了水,一边往前靠近大桥,一边留意水下有没有“吱嘎牙”,没有,失望的时候,脚底猛通了电,疼痛钻心,站不住一下跌倒了,屁股后面溅起水花,我看到水花中一只“嘎牙”黄黄的,胖胖的,穿肚兜,仿佛年画上的胖娃娃,但应该是女性,小眼睛冲我飞个媚眼,又发一声青蛙或鸭子叫,没等我听明白就溜了。
从此我坚持走旱路了,发现不了李常国说的深不见底的大湾。我估计大湾距离大闸不远。大闸后面先是跌水区,然后才是大湾。跌水区大概20多米,最多30米宽,和大桥15个桥洞一样长,水泥灰的,东西向横在桥后,有高有低,还有个大斜坡连着,棱高坡低,缓解大闸一旦自动开启巨大水流对河道的冲击力。我到过跌水区,上面走过,长期流水浸泡——那个年代五龙河长流水,水泥上附着一层黏滑的水藻,据说水生的,藻中还藏着小嘎拉皮什么的,光脚的话割破脚趾头,滑倒了,头不着水泥地,也难说发生什么事,滑倒头着地又顺着水泥大斜坡滚到跌水池,更难说发生什么事了,每次我都倍加小心赶快过跌水区,到桥基下,贴紧大青石桥墩,看黑乎乎的闸板缝喷出的白水,耳朵里净是“隆隆”和“哗哗”声。
我对大闸板的漆黑充满好奇。从桥洞外面看,那黑色像湿乎乎的液体,像一层柏油,像故事片,流动的,等我小心翼翼踩着水藻摸到大闸,没有摸到鱼身子的湿滑感,倒像是摸到一棵有了年头的松树干,树皮皲裂,开着一条条一块块的大口子,疙疙瘩瘩的,手感极不舒服,有时候会听到大闸前面单音的“砰”“砰”声,我猜一定是尚家庄或东西郇的光腚猴从桥上跳水。这帮光腚猴经常因为闲得蛋疼而跳水,也因为需要蛋疼而跳水。
李常国对大闸后的大湾印象深,因为他在这里有过人生的收获,那份收获影响了他很多年,如今还有阴影。李常国说有一年干旱,湾里水不多了,他从湾北面挖出一只鳖,比盛菜的大盘还大,活蹦乱跳的。这么大个的鳖至少在我们南李村很少见的,反正我没见过。这么大个的鳖说不定会说话了,我想,按照进化论的观点加以合适的引导和教育的话。李常国挖到这么大一只鳖当然很高兴,提溜着左看右看爱不释手,脚趾头都美滋滋的。这时候,突然来了一个老头,说自己是尚家庄的。老头怎么突然出现的,李常国说不清,我也不知道,反正就那么一下子跳到李常国跟前,穿一身黑,布鞋帮沾满泥巴子,神情严肃,指了指李常国,又指了指李常国提溜的大鳖,说这鳖五个爪,李常国数了数,没错是五个,老头说人也五个,李常国数了数自己的手,没错是五个,老头说鳖有二十个爪,李常国数了数,没错是二十个,老头说人也二十个,李常国数了数自己的手和脚,没错是二十个,老头说鳖和人一样多了鳖就成精了就是鼋将军了人不能吃它,李常国说那怎么办,老头说既然抓到了它也不能放它放了它会倒霉的因为它有造业了,李常国说那怎么办,老头说得交给比二十个多的人才能降住它,李常国说那怎么办,老头说你数数我的,李常国数了数老头的手和脚,没错二十一个,老头说你交给我吧。

8

见过世面领我到尚家庄村北一个胡同口。胡同口邻北一幢旧房子,房屋就三间,黄土干打垒的墙壁,东西山用泥墼摞成,山外封泥和麦秸草,日月流逝外加风吹雨打,麦秸草大部分脱落了,剩的也都黑了,腐烂了,泥墼暴露出来,房屋更耐不起岁月侵蚀了。屋顶一条脊挂的燕尾瓦,这种瓦也常用于墙头,美观和艺术性都谈不上,就为了挡雨,脊下前后两坡披挂红色大板瓦,屋顶大概翻修过。房舍一扇门两间窗户,所谓一堂两屋,堂屋门和院子大门都是木柴的,原木色,木格的窗户,窗棂刷大漆,黝黑。这家的院墙有点儿特色,全部采用的“薄板子石”,像村北白杨林中的看护房一样的石头,个头稍微大一点,也是极认真的垒砌,因为用了石料,墙顶省了燕尾瓦,石头比燕尾瓦更耐风吹雨打。从房舍的状态看,不住人很多年头了,从大门上看,还有人照看,过年贴的春联和过门钱还在,“钱”还在风中摇,我虽然听不到声音,从它们摇摆的姿势看是有声音的,不过肯定非常轻,不竖耳朵听不清,春联是:

家居吉祥地
人在幸福中

门框分左右分别贴着“荣华”和“富贵”,五张摇摆着的剪纸式的过门钱上也刻着五颜六色的字:欢度新春节。胡同口躺着一棵近乎完全腐烂的树干,即使快烂完了,也能一眼看出是一棵古树。见过世面不愧见过世面,说是尚家庄的立村古槐,活了200多岁,前些年死掉了,活着的时候高8米,光主干就4米,三根大杈子比前后人家的屋顶高一截。这棵树命不好,见过世面说,清朝咸丰年间捻军闹鬼,在尚家庄烧杀抢掠,立村槐也被点上火了,主干上烧了一个大洞,差点当场死了,缓了好多年才恢复生机,可是一直不旺相,这不,这会瘫倒胡同口,剩下一根棍,都快烂完了。我说真可惜要是活到现在的话都有造化了。见过世面一撇嘴,说比人好。我说没有比人好的物,万物为人所造,因人而成风物,鱼也是给人吃的,猪也是给人吃的。见过世面又一撇嘴,说比人好。我说你嘴怎么了,为什么一撇一撇的。见过世面又一撇嘴,说比人好,比人幸运,无论鼋将军还是树将军,都比人幸运,所以我说比人好。我说兽之初生谓之鼻,人之初生谓之首,鼻子怎么可能比头好。见过世面又一撇嘴,说比人好,李常国的鼋将军和尚家庄的树将军幸运,谓之有地也,一个在水中有地,一个在岸上有地,《左传》云:君,谓有地者也。有地的就是君,君者何也,皇帝也,鼋将军和树将军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就是说它们曾经做过君,所以,人,我们两个怎么和它们比?
不能比就不比,别说废话了,我说赶快带我去尚家庄大队部养鸡,胡同太窄,喘不动气了。

9

大桥北的大湾由洪流冲刷而成,如司马相如《上林赋》所言之“灏溔潢漾”,其深给人水无涯际的观感,既壮阔,又危险。凤娟老师发来微信,一方面证实了大湾的存在,一方面又证实了我小时候每次经过这里的小心并非多余:“尚家庄大桥后面有个大湾,记得还淹死了个小女孩,那是陈宝刚的女儿,十三、四岁了。夏天小孩们经常去那大桥后面抓鱼,她也去了,她脱下的鞋子原来是放在岸上的,当她上岸找鞋子没有了一只,她往水里找,那只鞋已冲到那个大湾里去了,她不知道那里面的水深,就急着下去涝鞋子,下去就上不来了。当时岸上没有大人,小孩子们把大人喊来时就为时已晚了。”
“七二年建成了尚家庄大桥,大桥十六个孔,尚家庄大桥是五龙河流域最大的拦河闸青石桥,桥两头各栽一棵柳树。以前公交车少,横一路南有东郇、西郇、尚家庄,路北有南李、赵家老庄,这五个村的人要坐公交车,都得去尚家庄大桥西头柳树下候车,自然就成了站点。”
王素芬的文章《村东五龙河的变迁》分享了五龙河尚家庄大桥留给她的记忆,多少年过去了,这是大桥在她心中的具体投射——七二年、十六个孔、两棵柳树、公交车站点,简单、具体、生动。她又写道:

“五龙河两岸经过河水的冲刷形成了沙土地,在沙土地上种的瓜果蔬菜格外好吃,两岸的节留龟(蝉)味道鲜美,在高密小有名气。常年的长流水源源不断,很多水鸟在这里繁衍生息,有白鹭、野鸭、鸳鸯,还有漂亮的翠鸟立在蒲棒槌上观察动向。小麦开花时,小男孩儿们就开始下河游玩了,那时五龙河的水不深,河滩很平展。那年代因孩子多,农活多,家长顾不过来,男孩儿们整天泡在河里家人也顾不上找,孩子们在河里游来游去像小泥鳅似的,一到汛期发河水,孩子们就骑在浪头上玩耍,河两岸的男孩子都会游泳,从小练就了一身好水性。
河滩上成片的红沙,一片片鹅卵石经年长日久的冲洗,鹅卵石光滑圆润,摸上去像婴儿的肌肤。孩子们用沙子刷牙,牙齿又白又亮,渴了就捧河水喝,那时的河水很甜,男孩子在水里玩够了,就跑到沙滩上挖一个跟自己身体一样长的坑,把身体用沙子掩埋的严严实实,光剩下眼睛、鼻子和嘴巴,在里面躺够了就跑水里冲洗一下,再到鹅石上一躺,一个个赤裸裸的在阳光的沐浴下,享受着童年的快乐。
那时五龙河没有桥,人们就用石头垫着一步一块向前过河,俗称迈桥子。汛期河水上涨了,人们就用一块木头打起了独木桥,那时木材也很缺乏。有个酒者喝大了,回家经过独木桥他晕乎乎地说,你不想让我过去,你看我过去过不去,但是,我不打你,也不骂你,我爬你可行吧,就爬着过去了,后来成了笑话。”

10

6月1日上午,我给王素芬、李常国、张贵宾、陈汝合等包括凤娟老师发微信,告诉他们大桥拆了,我搜集五龙河大桥的记忆,机会合适写篇作文。凤娟老师微信回我:
“尚家庄大桥于1971年完工,具体几月我想不明白了,只知道施工期大约近三年,那桥当时比较先进的,以桥代闸,超过水位线时闸自然打开泄洪,水位小时自然关闭。当时公社派去一个施工队,我们尚家庄出劳动力,劳动力是计工分的,每天十分,工分比干零活的多,因为那里基本是男的。大桥的石墩是用西坑起出来的石头垒起来的,桥面是水泥的。大桥连一拫钢筋也没用。
尚家庄大轿还出了一位救人英雄,这个人是大沙窝的,他姓王,大家都称他老王,是护桥工,责任就是如果涨水的时候万一自动闸门打不开,他可以用手动打开,同时也卫护着大桥的安全,当时文革刚结束大摡是怕有破坏分子吧,在大桥东头盖了几间房子,护桥工住的。有一天,一个女人从大桥上跳到河里自杀,正巧老王在大桥上巡查,他没有多想就一跃而下,把女人(孙家庄的)救上来了,但是他永远的走了。他是公社里派去的,后来他的事怎么处理的就不知道了,有人说被评为烈士,但不知真假。
大桥给尚家庄带来了两大好处:一是自修了大桥拦住了上游的水,在天旱的时候放上几台抽水机浇庄稼,水是抽不完的。二是自修了大桥以后,尚家接连不断的出大学生和中专生。都说与拦水有关,尚家庄是风水宝地了。
还有老王救人那天正是柴沟集,赶集的人听到河里有人在呼救,纷纷跳下去救人,先把女人救上来,再去找到老王,他就已经不行了,记得那好像是天气比较冷的时候,老王身上还穿着棉衣,所以就沉底了。
还有一个细节,就是垒桥石墩,都是尚家庄的廉价劳动力用锤子、钻子,一钻一钻的敲出来的,非常辛苦的。我不会写,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
李常国回忆到“舍己救人”一事时说:“大沙坞的护桥工王秩唐舍身救寻短见的孙家庄大嫚,英勇牺牲。县广播连续滚动播出很长时间,树立典型。”
凤娟老师说桥墩用石是尚家庄西坑起出来的,我表示怀疑。我曾观察过桥墩的青白石料,基本肯定是某种花岗岩,尚家庄、南李家庄、赵家老庄村西的大坑产石料,各村都有开采队,我们的方言叫“起坑”,产出的应为沉积板岩,和坚硬的花岗岩在承重和耐风化上略有不同,板岩的耐酸性好,用于村舍墙基,质量之优绰绰有余,放炮炸碎的小石块(薄板子石)也是很好的建筑用材,例如垒砌院墙,加盖看护房等,板岩承重和耐风化不如花岗岩,特别在楼房桥梁等大体量建筑上,多采用花岗岩或砂岩筑梁基。
隔了一天,凤娟老师来信息:“我打听明白了,桥墩的石头不是西坑的,从华山屯(方市村南)运来的,白色的花岗岩。不够了又从其他地方运来一些蓝色的。”方市、东屯、西屯所处方市岭产优质石料,包括顷王冢、山阴冢周围,都曾有大规模采石的历史。从高密西南乡巴山到西北乡砺阜山潍河一线,地质上均为巴山山脉。巴山盛产优质花岗岩,大多呈红色或肉色,俗称巴山彩石,肌理细腻,建筑物美丽动人。20世纪70年代前后,正是方市岭采石高峰,五龙河尚家庄大桥用石采购了一批东屯产巴山白点泛青花岗岩是完全合理的。

11

1970年3月大桥开始建设时我不到5岁,1971年10月建设完成时刚满6岁,对我来说,建桥的记忆几乎空白,倘若从记忆中仔细搜寻,似乎又残存一丁点印象,这点印象由一个窝和一个声音组成。村里的女人,也有老头和小孩,主要是已婚妇女,每个人面前一块石头,大都是西坑起出来的,石头最小也有搪瓷脸盆大小,厚度也差不多,顶上中间用凿子钻出一个窝,鹅蛋那么大,将石子掷入窝中,手挥铁锤,猛力砸下,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一块大石子被砸到鹌鹑蛋那么小的碎石子为止,从日出到日落,全村妇女都在干这一件事:砸石子。妇女砸,老人砸,孩子砸,青壮年男女都到桥上干活去了,剩余在村里的老弱砸石子挣工分,石子从五龙河运来,五龙河的石子多,取不完,都一般大,亮晶晶的,像天鹅下的蛋。我们天天砸,我举起羊角锤,小小的锤子砸破了大大的石子,砸出来一个声音,砸成了一段旋律,刻进我的记忆,至今火星四溅。
所以,五龙河尚家庄大桥,在我们这些围绕它的村庄,在我们来来回回走过它的至少两代人的心里,分明早已成为一个显著而响亮的存在,影响着我们的日常,介入了我们的风俗,我们接纳了它,它也接纳了我们。不仅如此,五龙河尚家庄大桥还被正式写入了高密的史册:

1986年《呼家庄乡志·大事记》:1972年10月,五龙河尚家庄大桥建成通车。

1990年《高密县志·拦河闸坝一览表》:河道名称:五龙河;所在地点:呼家庄乡尚家庄南;开工时间:1970.3;竣工时间:1971.10;结构形式:水力自动翻板闸门;孔数:15;孔宽:5米;门高:2.1米;蓄水深:2.0米,容水量:20万立方米。

1993年《高密县水利志·拦河闸坝情况表》所在河流:五龙河;坐落:呼家庄镇尚家庄后(闸);库容:10万立方;灌溉面积:0.2万亩。

2007年《高密村庄大典·呼家庄镇·尚家庄》:1971年8月,村东侧五龙河上修建一桥(带闸),为防水溢之灾,村东半部的部分村民,迁往距村西北一公里处另立村庄,取名西尚家庄,隶属尚家庄。

12

老屋在尚家庄村北偏东,坐北朝南5间,屋多院大。院墙用红砖起的,想必原有的干打垒黄泥墙塌了。院内没有影壁,如果开着大门,一眼能看清大院的一大半,尤其堂屋和东侧两房,直接暴露在眼皮下,左邻右舍习惯了,屋子主人也不再在乎暴不暴露。见过世面领我经过的时候,大门开着,黑色的新式大门,看不出用的什么材质,也许铁皮封套的,外刷黑漆,门框嵌在两边水泥浇筑的立墙上,水泥墙充当门楼的两山,门框之上即门楼顶,无坡,横着放一块预制水泥盖板,架在两山,得有15公分厚,充作梁檩,之上竖着放薄一点的水泥盖板,大概5公分左右厚,2米长,半米宽,挨着排了6块,门楼不仅有了前后出檐,还具备了过堂和遮阳,当然还可以挡雨,虽然简陋,门楼功能却全都有,为了不让6块盖板的缝隙漏雨,之上又铺了层玻璃钢瓦,一个简易门楼就齐活了,稳固性不比那些豪华门楼差多少。大门上的春联还在:

平安千秋福
家和万事兴

两侧门框贴两字条幅“鸿福”和“临门”,门楣横批“新春欢乐”,之上的门框排着贴过门钱,新式门宽大,一溜十几张过门钱合力摇摆,其中两张各自断掉了一半,并不影响它们共同欢愉。“新春欢乐”右边,钉一块旧门牌,上面写着“呼家庄镇”,所以知道是旧门牌,因为呼家庄镇已撤销,改为呼家庄社区,属于井沟镇了,就是说规划到大城市了。“尚家庄”三个字也是有的,号码数三位,只能看清“24”两位,门牌四个角钉得不规范,并非由于钉子锈了不规范,而是在一开始砸钉的时候就不规范。钉子歪了——想必镇里派来的新手干的。原因无非几个。要么锤子不够大,力不沉,锤着锤着就歪了。要么钉子立得不够直,第一下就锤歪了,到锤完也纠正不了。要么锤钉的人不专业,踩着梯子上去刚要锤,往下瞄了一眼,屋主人家的媳妇拿着钉子,举得高过自己的脸,脸朝上仰着,盯着锤钉者的锤子,心想头好粗,锤钉的年轻人这个时候刚好往下瞄了一眼,那媳妇上衣宽大,朝外敞着,五龙河水一样,清澈见底,锤钉的年轻人心想头好大,一锤子下去就歪了,完事后下了梯子,对那媳妇说:

“歪打正着。”

见过世面捅我一拳,说出什么神。我擦了把脸,抹掉嘴角的哈喇子,说要我肯定锤得正,我锤石子的时候每次都正。见过世面说乃者往也都过去了一切都会过去房屋不会屹立不倒你看那棵村北的古槐不是也倒了烂了谁会想得到。我伸出胳膊指了指院子,堂屋门和东侧房前面,有口八印铁锅倒扣在水泥地上,浑身铁锈,像很古老。见过世面刮起旋风进了院子,惊得过门钱全部站了起来,包括那两张断了一半的,嘴巴都张圆了,还没等它们再躺下,见过世面又旋即回到我身边,撇了撇嘴,说没什么稀罕,不过是个地洞。我说你还见过世面呢不过是个锤子那不是地洞那个位置过去是个压水井现在是个窨子就是从地下挖出的冰箱放菜放肉坏不了当然还可以藏人偷人你就是个锤子。见过世面撇了撇嘴说你说对了一半,通常,多数人家,用那个位置,打井,压水吃,但是,这家,是老革命,那个位置,从没打过井,一开始就预见到了,挖了个窨子,差点挖出水,没错,平时放菜,没放过肉,没肉放,放过一次人,藏人,两个人,手拿驳壳枪,被日本鬼子追,他二话没说,掀开窨子盖让他们下去,木盖上撒上黄土,那时地面还没有用水泥的,都是黄土铺的,就和院子,和胡同里,和大街上,一个颜色了,看不出是假的了,像真的了,他还不放心,又从院子,西南角,粪坑那儿,提溜出尿桶,黑塑料的,一桶尿,倒在院子里,不倒盖子周围,障眼法,那个骚味,受不了,他还不放心,又进屋拿来搪瓷盆,放到靠大门近一点的地方,脱了裤子就拉,那几天闹肚子,拉稀,转眼拉了半盆子,过门钱都受不了,掉了一地,日本鬼子端着三八盖进院,一个转身跑了,像苍蝇撞上了火,跑起来比兔子都快,三块布飘在脑后。
我说你胡编我可不信你这种胡说八道。见过世面撇了撇嘴,说史书有记我怎么可能胡编我又不姓胡。我说打住打住抓紧时间领我去尚家庄大队部养鸡。见过世面撇了撇嘴,唱起歌来,我听过那歌,名字叫《屹立不倒》:

我们会被选择为新生力量吗
即使太阳正在洒落最后的光芒
这个时代,众人皆知在走向终结
然而我们已蓄势待发
只待这关键的一天
我们站在创世的开端
答案是否为这永无止境的苦战
我们是否坚守
尚未兑现的诺言

2025年6月2日—14日草稿
2025年7月6日—8日修改

原载 阿龙书房
2025.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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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李言谙丨“养鸡”记》 发布于2025-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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