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巩家桥公墓位于村庄东北角。东西通村北的水泥路口两侧坟冢隆起,大小不均,有旧有新。黄土造的窝头,倒扣地面,披挂五月的野草与野花。巩家桥新村先北后东扩展,用了几十年,旧村落所剩无几,村庄越来越靠近公墓,眼见就连成一体了。李子红背黑色暗纹阿迪达斯肩包走到公墓西边,朝北过一座跨沟短桥,球鞋踩碾砂砾,响声细碎。杨树影落上桥面,麦蒿和毛茛草的黄花不再那么刺眼,野芫荽、灰菜以及不知名的野草叶子由翠绿变暗绿,像斑点胎记。平川上北去的麦田却更加明亮,麦芒刺入白光,清晰如昨天的雨。
父亲的去世也如昨天般清晰,其实已满三年。九十岁时,父亲无疾而终,很让李子红兄妹六人宽心。遗骨埋在哪儿却是个问题。读完初中,李子红随父母进城居住,村里保留几间老屋,后来老屋处理给邻居,也许嫌碍事,不久邻居把老屋拆除,仿佛拆掉了仅存的记忆,李子红回村的念想更寡淡了,一年或几年回一趟,无非走走旧街坊和父亲这边的亲戚,村庄虽然离高密城不过五十里,却从心里越来越远,渐渐生了陌生和隔膜。父亲的离世让李子红重新思考她的出生地,也是父亲的出生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或许正是老人的心愿。一家人决定让父亲回归巩家桥村。一家的户口因迁离村庄,回村安葬还费了点儿周折。
公墓边沿是父亲的坟,坟北是庄稼地,蓬松的土陇种了花生,绿苗钻出地膜,因雨水多,今年比往年长势好,驻守公墓边角的父亲每天也许能望见花生喜滋滋生长。李子红先是静默在坟前,背对阳光,继而蹲下,停顿一会儿后跪到泥地,对着坟头叩首。四周特别安静,南山一带高高低低的丘陵悄无声息。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平缓的呼吸,此刻的万物或许正在吟唱,却像银针垂落地面,苦菜打开金黄的花朵,都在极安静中完成。
父亲亡灵还乡让李子红与巩家桥再次建立了联系,确立了新的关系,除了出生地,还有了归宿地的内涵。形式上,她回村的次数比三年前频繁了,每年清明和春节都要到父亲坟前祭奠,顺便走走村庄,观察村庄一年年的变化,记下消失和即将消失之物,也记下新生,逐渐地,“回家”的内容增加,单纯的扫墓演变为复杂无序的情感,逼迫她审视多年的文学创作之路,她发现,原来自己血液里一直有条河流淌,有座山成长,岭岭相连,起伏绵延,像心中孕育的文字,却被日复一日庸常的生活和自己有意无意的懈怠忽视甚至丢弃了。她想找回来。
“小时候,或几年前,”李子红望着水泥路的树影,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我不敢自己来公墓,连靠近也不敢。可是,自从父亲进了公墓,我不害怕了,还生出亲切感。过去,我得躲开这个角落,从横穿村中间的水泥路进出村庄。如今回来,我都先来这里,无论天气好坏,转转坟茔,逗留一会儿,一点怕的感觉都没有,死亡的恐怖消失了,真奇怪。”
生命里,这是种奇妙的转化,有无深刻的奥秘,说不清。我蹭掉脚底的泥巴,回头又看眼像个村落的坟头:一块块墓碑、一棵棵松柏、不多的苦楝树、松软的泥土里进出公墓的脚印、野花野草、黄土地……它们静默于某个时刻,成为同一存在,或许还会成为言辞,成为供叙述的生命,或生命的参照物。
“巩家桥的麦田的确是最好的麦田。”我转过身,回答她。
“是的,世上最好的,生机勃勃。”李子红应道。
“有没有注意麦粒,无论多么饱满,总是缺一点……”
“可为什么呢,总是缺一点。”
2
小满之后,气温升高,麦子迅速成熟。芒种时,北方收割麦子,南方秧栽水稻。我和李子红走在两个节气中间,在她出生村庄的边角、街道、胡同随意游荡,看似漫无目的,实则沿着她幼年的记忆,一步步走向过去,只在驻足时才重返现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说的也是眼前的事物。我情愿做一个旁观者,拒绝走进她记忆的胡同,只随着她去找一口井、一个湾、一条河、一座桥或一片树林、几间旧房。她的记忆琐碎而不连贯,毕竟隔着四十年光景,脑壳底片上的景物人事褪色或模糊不清了,但她努力追忆,试图把碎片粘贴成完整的影像,投射到我眼前,让幽深的胡同渐次明朗,让我目睹一位十岁少女村庄的生活。
其实,李子红比我更需要这种完整性:追回一个人情感的完整性和一片山岭有所寄的完整性。“这是我的出生地。”行走时,她不止一次感叹。我想,她需要找到生命的本源,人生的起点,善与恶的交汇处。这样,她此后迈出的每一步才真正属于自己,才在有可能回头时,遥遥可见自我的脚印,文学之路写下的每个字因为真实才不虚浮。前几天,李子红从鲁迅文学院自然资源系统作家研修班毕业返回高密,本已麻木的创作神经受到了刺激,活跃起来,她反思从1991年完成长篇小说《喜鹊窝》到2017年写完短篇小说《梨花》和《桥》的创作过程,发现不管怎么写,笔下的人物都离不开自己的出生地,离不开生生不息的南山,就像威廉•福克纳离不开约克纳帕塔法县甚至杰弗生镇及其郊区,同乡诺奖作家莫言离不开高密东北乡一样。可是南山,居然那么陌生,连儿时的小村庄,审视下也恍惚起来。
我能回去吗?当她向自己提问,南山知道,一个人和她的心就要回来了。而当李子红跪地向父亲的坟头叩首,起身,阳光闪烁中迷离着双眼遥望连片麦田和树丛,岭地起伏如海,一个人被压缩成一个黑点,油亮的黑点,如移动的坟丘,那么无足轻重,渺小至可有可无,她再也满足不起来。但她获得了肯定的答案:她回来了,身穿崭新的花裙,背着行囊。
她突然想起福克纳小说中的一句话:“女人一生总在自己折腾自己,不像男人那样,得过且过,随遇而安。”许是阳光掠过额角,她的眼前一亮,心头的阴影消失。在不折腾的年代也要折腾。她顺手从路边掐下两支麦穗,一粒粒摘着,咂摸小满的滋味。福克纳这厮,歧视男人还是女人?
3
两支麦穗吃完,李子红没找到那口大井。她形容“大”时,整个天空都在里面,容纳一个白天和一个黑夜,其中的某个晚上还住满星星。我跟在她后面,防备跌落井内,有时绕个圈,跑去前头,观察李子红与村庄环境的相容性,这时候我恍惚觉得她正在一口大井中行走,井比她形容的大,她在我的错觉中茫然不知。身在井中找井,如何找得到呢?她不肯放弃,询问村西往拖拉机车斗收拾柴草的乡亲,乡亲们告诉她:大井就在身边,一丛灌木中。
我趋近了,看她找井的眼神。她的一只眼,是十岁时少女的眼,泉水一样清澈,另一只已满五十岁,泉水流过岭地,流过枯枝败叶,流过沙层和岁月之河,有些浑浊,隐隐地往外淌沧桑。我留意了少女眼中的大井:村庄西北角,大井隐藏洼地中,大到她不敢靠近,井沿苔藓鲜艳,很湿滑,让她晕,她怕一不小心会像粒沙子入水,让大井吸进去,瞬间消失。她只能与大井保持安全的距离,目视村庄的人们挑着水桶,有木桶,有白铁皮桶,来到井边,用扁担顺桶到井中,左右一摇晃,“噗”一声,空桶满了水,使劲往上提,碰到石壁,水洒下去,撞击深井的镜面,像摔碎一块块玻璃。她很想知道水被撞碎的模样,可她不敢趴上井沿往下瞅,只能猜测那片星空多么清冽,星星们四散而去,拖着长长的尾巴。井口真是够大的,大到全村人家可以同时到井边打水。水桶露出井沿,伸手抓住,往身前一提,落地时故意用力一顿,清水动荡,击打桶壁,有些外溢到苔藓,井水便激活了,像有了生命,欢快地跳舞……
她的另一只眼我更熟悉,因为我也有这样一只眼,有人生的履历,生命的划痕,看上去有些浑浊,却多了沉稳,减了执着,明了需要什么,什么属于自己,要割舍和放弃什么。用这样的眼看井,井就变了模样。那条不到半米宽的小路还在,铺满往年的落叶,从村庄的房屋院前朝村西延伸,下陷着,搭上新修的水泥路。小路两边,长满乔木和灌木,不能一目了然,大井藏在小路和水泥路的夹角,周围圈了铁丝网,井口被两米左右长的水泥板覆盖。它很小,小到我不认为那是一口井。李子红也发现了此时的井与记忆中的井的巨大差异。她沉默在铁丝网外的碎叶中,刺槐、荆条和白杨树的阴影遮盖了她半个身子,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看不清大井的表情,时光从我们的缝隙滑过。
在她不留意的时间,村庄悄悄移动了位置,让大井由原来位于村庄的西北角改变为西南角,大井变了模样,还是一直这个样子?星星呢?是不是还安歇井中,披岁月的衬衫?
瓦尔特•本雅明写道:在一个信仰犹太神秘宗的村庄,安息日夜晚,犹太人聚在一家破陋的客栈。他们都是本地人,只有一个无人知晓、贫穷、衣衫褴褛的人蹲在房间的暗角上。客人海阔天空地闲聊,随后有人建议每人都表白一个心愿,假定能如愿以偿。一个说他想要钱,另一个说他想有个女婿,第三个梦想有张木匠新打的长椅。这样每人都轮流说了自己的愿望。表白完毕,只剩下暗角里的乞丐没说。他很不情愿、踌躇再三地回答了众人的询问:“我愿是一个强权的国王,统治着一个大国。一天夜里,我在宫殿里熟睡时,一个仇敌侵犯我的国家。凌晨他的马队闯进我的城堡,如入无人之境。我从睡梦中惊醒,连衣服都来不及穿,身披衬衣就逃走了。我翻山越岭,穿林过溪,日夜跋涉,最后安全到达这里,坐在这个角落的凳子上。这就是我的愿望。”座中面面相觑,不知所以。“那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有人问。“我会有一件衬衫。”他答道。
“你看,那几块水泥板,刚好盖严井口。”李子红伸手指了指。
4
初次到巩家桥。之前,我肯定没来过。村庄的模样就是走走停停当下我看见的,若对人说它的变化,得将来某个时间再来,对比之后,才能说个子丑寅卯。将来能不能或有无机会踏足,说不好。也许会来,也许不会再来。因此,巩家桥对于我,是张画好的图,挂上墙或卷好存放柜子,笔墨纸张陈旧了,画的内容却静止不变。同样的一幅画面,画了同样的东西,展开在李子红眼前,她看到的就比我多,因为其中暗藏她亲历的过去。过去是她人生的源头。如果从现在无法通往过去,现在的意义便会丧失,就是骗人的摆设,像花瓶或插在花瓶的鸡毛掸子。新根只能从老根生出来,漂亮的树头弃了老根就会枯萎。
李子红从鲁院研修班毕业坐火车回高密的路上明白了这个道理:文学之路需要溯源,沉至本真,找到文字生生不息的老根,找到被时间冲淡的情感,找到思考的基石,并且绕开张扬于时下的喧嚣、迷人的说辞、华丽的皮毛。
因此,李子红的步伐特别坚定,有时候甩开大步,有时候踩着碎步,向一座村庄的过去,也是她自己的过去前进。是的,前进,不是倒退。我都快跟不上她的脚步了,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这鬼天气,忽冷忽热,极不正常,过去可不这样。过去巩家桥三面的山岭都有尖,村南的叫南岭,村北的叫北岭,东边的就是东岭,村西一马平川,土壤肥沃。村庄南低北高,与整个南山的地势相反。季节呢,春天像春天,夏天是夏天,似山岭的坡,平缓舒适,在世间轻轻过渡。这点我清楚。我的出生地呼家庄社区南李村也如此。小时候天空透明,从村庄能望见南山包括柴沟的岭、李家营的岭,也许还有巩家桥的岭,胶河淌着忽深忽浅的水,在山岭间迂回,像根摇来晃去的绸带。抽空我也回村走走。我们那儿是大平原,偶尔个把土丘,还有条拔剑出鞘式的五龙河。我会从村庄的破旧角落挖块老树根,提溜着,逢人扬一扬,朝自己的脸扇出风,趔趄着从全世界走过,证明生活不仅有诗和远方,还有苟且,同时表示我也是个有根之人,绝非无知的傻子。当然,更多时候,根是摆设,或当裤腰带用,时常解开松松乏。
李子红穿的是菊花连衣裙,用不上裤腰带,她用碎步和大步在村东头有志石的巩家桥东西中心街上走,我跟在后面。房屋、树木和月季花往两边躲开,迟疑着后退,花香四散着,挤进鼻子,十分浓郁。屋墙、院墙和门楼,仿佛一张张卡纸,被人用镊子夹住,投进装满颜料的大缸泡过,染成了橘黄色,一排排立着,日光下特别耀眼,如后现代绘画作品。这样的水泥街道横的三两条,纵的也三两条,把短的长的窄的宽的胡同串起,黄色的卡纸挂上红瓦,每家每户就坐在格子里,人们从格子出来,在村庄或世界绕一圈,再回格子去,过一日三餐的日子。中心街的水泥地面起了毛,有块状的脱皮,裸露一粒粒石子,想必这街有了年头。我看到的是有年岁的街道和道路两侧貌似崭新的房屋,李子红看到的却是条引水渠。渠道从五里外的褚家王吴水库起步,贴岭根,不多会来到村东,从庄后朝西拐弯,然后去了村西。十岁的李子红和五十岁的李子红都不知它流去了何处,幼小时她不敢顺水渠往远处去,如今回来,只能犹豫着判断,此处是村北,水渠曾经过这里,渠北是树林密布的北岭。等到了村西,李子红目睹十岁的自己远远站在大井边,一会儿看乡亲打水,一会儿看潺潺流水的灌渠,她的犹豫消失了。她确认了水渠和大井的位置,也确认了自己的位置,亲眼所见一个小女孩怯怯地专注地边看边听,满怀惊奇。但我琢磨不出其中的深意,也许她需要一个立足点,一个记忆的背景,好比一幅画核心周围涂上朦胧的色彩,那些朦朦胧胧是画的边界,神秘的未知。我估计再过二十年或更久,神秘的未知依然神秘,文字无法破解。
“很热,是吗?从前不这样热。”李子红斜着身子,从过去往现在回头,看着我。“从前有水声,很多水声。水声让人清凉。”
我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因听力有限,只听到风声。风吹裂蓝天,吹干月季花香。
5
与巩家桥中心东西街十字交叉的是南北大街,东西街把村庄分为南北两份,南北街再把村庄分为东西两份。在村里它们叫街,出了村叫路。南北路很长,长出了李子红的记忆,因为它过了南岭下的南河,爬上南岭就不见了,村里的小男孩跳过南河的石墩,消失在南岭一侧,而李子红的记忆只停留在那些石墩上,南河从西往东,水流清浅,很少漫过石墩,就像不敢靠近大井,李子红也不敢踩上石墩,越过南河的水,去南岭望一眼。村庄周围太多让她胆怯的事,北有墓地,南有南河,东有水渠,西有大井,都让她止步。可她十几岁就跳出了村庄,去了县城,由起居在“十”字中变成生活在“井”字中,她迷失于城市宽阔的马路,密集的楼房,经常不得不停下,左右顾盼,东瞅西寻。
还好有文字,她让文字替自己从止步处向前,一部作品仿佛竖起一根灯杆,点着灯,照亮一个个黑暗的色块,但她照旧怯怯的,因为灯杆前面,有块更大的黑暗,她犹犹豫豫,试探着不知继续往前,还是转身返回的好。她始终认为自己胆子太小,比如守着村庄沟沟叉叉的活水不敢学游泳,快五十岁时才在县城的游泳馆花几千元学会狗刨,但从那时起,她终于听到自己制造的水声,恍惚认定,所谓浪花,无非一股水被声音提起又扔出的碎梦。
南北路还在,原先的沙子路铺了水泥,不那么弯曲泥泞了,踩上去铿锵有力,由于直,一眼可去南岭,而路始终望不着尽头。南河消失了,也许断流的缘故,有些段落被填平,成了庄稼地或林地,胶河失去一条支流,李子红模糊一段记忆。曾经让清水冲刷的石墩埋入了黄土,水声变成风声。黄土起高,筑为堤坝,坝顶做成桥的样子,路便直接通上南岭。坝西叫巩家桥水库,千禧年建成并蓄水,库北装了提水闸,提闸后,水从路基的水槽顺灌渠向东流淌,取代了南河。有水年景,水库是水库,无水年是摆设。如今的水库是个干涸的大湾,摆在巩家桥南一里外,像生长荒草的空碗,让李子红的记忆空荡荡的。她站在坝顶的水泥凸槽,像一幅画中多余的一笔。这多余的一笔迎着风,侧耳远处南河流淌的水声,她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清,还要继续听一会儿,都是以后的事。
时间真是好东西,它漫不经心冲淡一切的时候,顺便淤平了南河,小男孩们再用不着跳跃着上南岭了,仅仅剩下小女孩翘首期盼的等待。
时间不仅淤平了南河,还让巩家桥旧村北移一里地,以旧换了新,成了新村庄。村落的旧房理所当然拆除了,拆了旧房的人家卷了铺盖,肩挑背扛往北去,过了李子红记忆中的水渠,盖好的新房,用镊子夹住,如夹一张卡纸,放入染缸漂为同一颜色,一座新村赫然诞生,亮到晃眼。旧村底子做了什么?复垦为田。
李子红说:“我们村南低北高,但很奇怪,过去唯一的大井在村西北角,处在不高不低的中间。低地打不出水,高地却容易打出甜水,所以村庄逐渐往北岭迁移,家家户户打口水井,大井被撂荒了。”我停顿半晌,最后认为这便是本真,十分难得,适合于文学创作。可惜我本真尽失,写的文字有股霉变的臭味,假惺惺的腔调让人生厌。
南岭上瞭望四周是李子红小姑娘时的愿望,当愿望实现时,此人已经过了小时候或那一刻,瞭望的景物变化了,这正是时间的好处,它冲淡一切的时候,让人衰老,却把衰老者曾经的愿望固化在幼年的光景中,让一个人去和自己比对,由此产生生活过经历过的感受,但你终于未能抵达,这触不可及,或许便是创作的源头,思维的起点。所以,之前,我们并未通过巩家桥水库到达南岭,即便后来到达了,瞭望了周围,也是个永远回不去的地方。身在此处早已无关紧要,因为我们的心总在别处。
终于说到石碑,说到之前。一个耕牛回村的傍晚,南北街的沙土路光影稀疏,三五只麻雀路面上蹦跳。路东大枣树耸着肩膀,扛起片片暮光,准备过几天把枣花打开,而之前,路两边对称于枣树五十米外的两棵老楸树刚把花瓣落尽,这时候一只喜鹊立在树梢,四面张望,时不时啼鸣,招呼同伴回巢。青瓦的房顶,麦秸草的房顶,茅草的房顶,低矮的黑烟囱冒出白烟,幽深的胡同有人开关院门……
6
本打算取道南北路直接上南岭,途中,李子红突然停下,盯看路边黑色石碑上的字。碑面写:“高密市挂钩试点项目,柏城镇巩家桥村拆旧区。”落款为高密市国土资源局,二零一二年十二月立。石碑指示出巩家桥旧村址。显然,我们处在旧村落中,说不定正站在村庄中心。旧村不在了,房屋基本拆干净,宅基地复垦为耕地,也许还原成红线内的基本农田也未可知,只南端和西端剩零星老宅残院,隐身树木下,好像并非故意保留到今天的。石碑是一个旧村和一个新村的时间界点,一种明示,两个都叫巩家桥村,穿同一身衣服,端同一个钵子,拄同一根拐棍,蹲在南山中,想必是李子红想要寻找回来的村庄。
我眼中的石碑不是静止的,尤其碑面上的字,像南河潺潺水波映出的树木的影子和流云的脸,闪烁变幻,一会儿是这句“此地无银三百两”,一会儿是那句“你怎么写历史,历史就怎么书写你”,甚是怪异,许是我近视或花眼的缘故,怨不得这黑色石碑。李子红却看得津津有味,盯了石碑移时,点了两下头,又把目光移到石碑下一溜南北狭长的西瓜地,昨天大雨前,瓜秧分蘖的岔子已被拿掉,一根主蔓,爬过各自的畦垄,长近两米,蔓上坐鹅蛋大的西瓜,像大自然生的卵,珍贵得不得了。西瓜地东,一方整齐的麦田,麦子簇拥,相互挤靠又相互扶持,顶着颗粒饱满的麦穗,绿得像一汪游不动的油脂。
像突然发现浅水里摆尾的大鱼,李子红惊呼:“看,那棵枣树。”
枣树伫立南北足够长、东西足够宽的麦田中间,甚是孤峭。孤峭是我的观感。说它孤,乃因麦地中没有与它同龄的树木,也没有比它年轻的树木,绝无仅有,它是单独的一棵。说它峭,乃因它如一杆旗,插在麦田中央,形成一个平面的海拔,一个绝对高度,虽然它的顶梢,由于年龄大的原因,多根分岔枯死了,但从它体内发出的新芽嫩枝看出,仍然年轻或老当益壮,与四十年前李子红望见的一样生机勃发。环绕麦田一周,我们无法靠近这棵年逾七旬的老枣树,任何一个点,它离我们都太远,如一段乌有之距离,麦田太稠密,像已逝的浓得化不开的日子,掰不开植株。我不时偷瞥李子红的眼神,看见她眼中的枣树是一种珍贵,稀有如一个村庄从明朝万历年间开始,走过数百年的路后,不慎遗失的拐棍,浑身刻满生活的符号,如今被遗弃了,更像个符号,簌簌地,从体内往外散,仿佛一场瓢泼大雨,冷不丁淋湿了她。
拐棍对一个新村或许没什么用,很少见年轻人拄着拐棍赶路,但老年人有了它,能多走两步,即便路边停下,也能扶着歇息几分钟。其实,我一望见老枣树,便多多少少有些震撼。让我震撼的是,旧村落拆除了,老枣树却独自活在那儿。无论有意无意,它躲开了推土机和铲车,躲过了时代进步,瑟缩于旧时光,像不肯倒下的信念。枣树显示了一种不光为自身存活的意义,正如新村有的人家门前的月季、玫瑰、蜀葵等,开了鲜花,显示的不光为追求美。它们还要合理说明在这个尘世,有一些值得珍视的东西需要被人记住,有一些并非属于人的事物正在为人活着。然而我们又不得不承认:“在人类之间有点儿不顺利的事情。”
几乎等距离地转到麦田的东北角,始终无法接近枣树,只接近了新村的南端。此处是新旧交接之地。新是麦田,旧是麦苗下的宅基地。新是村庄悦目的衣裳,旧是村庄羸弱的身体。新是门楼前每家每户铺设的水泥地面,旧是水泥地东侧的泥土路。新是泥土路上淤积的雨水,旧是雨水中深陷的车辙。新是我蹲下的菜畦,掐下一片韭菜叶放入嘴中咀嚼,旧是李子红朝东北角泥土路走的过程中反复回味的时光。新是她的脚尖碰触泥土路粘上的淤泥,旧是一棵老楸树筛下的光斑……
老楸树在一处院中,距离枣树五十米。院落三面围墙,开口的南面,泥土路从中穿过,因此,李子红轻松走进院落。院落够大,足三亩地,辟成菜园,种了红萝卜、茼蒿、小葱、大蒜、油菜等蔬菜,老楸树在一垛红砖旁,树下一条浇菜的浅沟,挂着苔痕。院东一片树林,挡住了视线。
树下光影斑驳,堆着杂物。李子红走近楸树,有些迟疑。楸树的年龄比枣树年轻,但差不几岁,粗壮如枣树。我建议她再靠近一点,最好拥抱一下它。拥抱中,楸树明显比她想象的粗大,她手指对接才勉强搂过来。这个过程很有些仪式感。假设李子红没有任何感觉——我相信她是有感觉的,比如感觉到拥抱了四十年前的自己,比如拥抱了一个早已远去的炊烟袅袅的傍晚——老楸树也应该感觉到了一次拥抱,说不定它比村庄里的老人更真实地认出了一个不常在村东出现的小女孩。
听到同伴的呼唤,另一只喜鹊从南岭飞回村庄,一路啼鸣,算是回应。李子红打开院门,走去通村东的胡同,很快到了南北路,落霞散开了,为村庄抹了一层粉色,比清晨明亮,一点没有要黑天的样子。她走到今天刻着“拆旧区”的石碑下,那时是一根胡同口,翕动着鼻子往里瞧,正好望见尽头的枣树。枣花开得正浓。她跑到树下,闻到一股清淡的香。她望望树梢,树下一只小黑狗望望她,门口的大缸存了半缸水,都没发声音。她迅速离开了,仿佛要寻找别的什么。不多会儿,她到了楸树南侧的泥土路,前几天刚下过雨,但路上不见积水,沙子把雨水吸干净了,踩上去沙沙作响。这时候天黑了,好像一下子黑下来的,像垂下一块黑布,村东的树林黑暗下来,藏着不可捉摸的世界。李子红忽然有点害怕,她赶紧转身,慌乱地绕着老楸树一圈,为了尽快折回泥土路。她没注意楸树的半个树头还很明亮,树杈的喜鹊窝站着两只喜鹊,正奇怪地朝下望着她。
“那时候我们的村庄真大,费了半天工夫才回到村西,过南北路的时候绊了一跤,扑地的声音很响,幸亏不是水泥路……”李子红松开拥抱楸树的双臂,重新把相机摆到胸前。
傍黑时,一户人家开始煎刀鱼,整个村庄都黑了,香味还飘满每条胡同。那年代半年闻不到一次煎鱼的香味,尤其刀鱼,真香,比枣花香,南北路都隔不断。
7
要说巩家桥的好去处,在李子红的记忆里,不在西北角大井周围,不在村北引水渠和密林,也不是村东宽街窄巷耸立的枣树和楸树,而是在村南,准地儿是村庄的西南角,却非南河。
南北街“拆旧区”石碑对过,也是片麦地,北临新村,南抵南岭,西去平川,比枣树的大几倍,初望有上百亩,颇似一方墨绿的大湖,李子红称为西村。旧村拆迁前,西村多条瘦长的胡同,像毛线交织,串联粗陋的房屋,迷宫一样,经常让李子红绕来绕去,理不清方向。麦地再大,可一眼透视,能被望尽的空间便显得小,走起来却和过迷宫一样费脚力,无论贴麦地边,还是穿过百亩麦田的生产小道,都会让人出汗。或许距离真实的记忆太近了,李子红的脚步迟缓起来,仿佛每一步都想落到从前的脚印里,其实这是件很难做到的事。
但如此这般像寻找一件摔碎的瓷器,仔细地围绕村庄西南角记忆中的老屋走一遍,那些四散的瓷片仿佛复原到瓷器本身,又变成一件值得珍视的器皿了,说不定还插上了刚从雨后的田地采来的迷迭草和月见花,离窗台不远的星星便印上瓷瓶,释放冷绝的光,可手一摸就不见了,原是一层露水,冷得手指头和一颗心都发麻。这恰似寻找中的迷失,看似寻找回来了,让人惊喜,却不慎迷失其中,不相信寻找到的正是那本来的物件,怎么看都不像,或顶多似是而非的像,于是从头再来,继续寻找的旅程,不断重复,像极了推动同一块巨石到山顶的西西弗,巨石滚回山底,再推上去,徒劳无功地一遍又一遍做着同一件事情,在旁观者看来,既傻又蠢,全无道理,然而只有西西弗了解其中的意义和无意义,了解苦难本身不只有孤独和悲凉,正如阿尔贝•加缪施予的理解:“应当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也如海德格尔抬头所见:“晨光在群峰之巅静静升起……”
或许,人的一生不需要知道更多,了解一块巨石和它上山的勇气就足够,山巅的晨光是意外收获。毫无疑问,晨光永在,巨石不常有。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命运是一种约定俗成,不多不少每个人都喝下过它的半杯佳酿,我们羞涩地称之为历史使命。
记忆从老屋南端,过个不大不小的场院,存放打场的石磙和推磨的碾盘,然后一片树林,奶奶家的树林,林子够大,遮盖天地。出树林,一溜平地前一面湖,湖中有水,四季不绝,却不大,像只瓷碗,端着荷梗和蒲草。再稍微靠前,湖南边,一条小溪自西而东,分些水给瓷碗,又南拐,汇入南河。记忆的焦点,是那座过溪的石板桥。石板两块,青黑色,幽光粼粼,厚约半米,宽近一米,长三米余,南北铺于溪中桥墩之上,总湿漉漉的。溪水贴近石板淌,刮擦石底,时有响声,但水不深,顶多半米。水草不高出水面,叶沿漂浮丝状苔藓,只是晃,鱼虾绕水草进出。鱼是小鱼,大瞪双眼,仿佛要找什么,不停摆尾。虾子白色,眨动髭须,弓起身子往前蹿,它们也许晓得,南河不远,就在前面。
巨石推到了山顶,西南角一条深沟,是李子红记忆的尽头,再往南便是莽莽苍苍的南山了。沟北沿,碎石堆了条几十米的堑,她站在碎石间,指给我看奶奶家的房屋,父亲家的房屋,几个麦秸垛的场院,比世界大许多的树林,比碗口小的湖,穿透四季的溪水,供她停留的石板桥……村庄的名字有座桥,她认为就是那座陪伴过她的石板桥。她沉默了。她寻寻觅觅的桥,在深沟和树木间,时隐时现,难以捕捉。
村东北角埋着李子红父亲的遗骨,西南角埋着李子红十岁的记忆,中间隔一个崭新的村庄,庞大,有序,从这个角落望不到另一个角落。她站在供她回忆的石堑,像十岁时站在石板桥上。她也许是用站立的姿势、行走的步伐在等待,像每个人一样。每个人都在那里等,等人都忘了你。
8
月亮飘到树林的时候,草木间吟唱的蟋蟀止了声,巩家桥安静了。李子红做完作业,纸笔收拾进书包,躲开父母和兄弟姊妹,一个人出了三间茅草房的小院。月光几乎投不进树林,一棵棵比她粗大的树木面无表情,也似进入了梦乡。偶尔有蚊子嘶鸣着,飞过她的耳边,李子红一点都没感觉到害怕,在林下快速移动脚步,她想去石板桥看夏天的月亮。
比平时更快到了桥北,绕过湖,听见了溪水声,桥头两棵高大的柿子树分立两侧,每一棵她都抱不过来,深秋时,柿子金黄,叶子斑斑点点的红,飘落到桥面和溪水中,既热烈又安静,是她喜欢的一景,但她不着急一下子看到,她愿意等到季节转换,从桥上仰望树梢,感受天地围绕红叶旋转,盼望有片落叶向自己飞来。她摸了一把树干,石头一样硬,却是温热的。她走到桥上,夜也许深了,石板桥一层露水。她望望天上的月亮,明亮又遥远,像只挣脱了线绳的风筝,飘飘荡荡,不肯落下来。她脱掉鞋子,坐石板桥一侧,垂下双腿,看溪水中的月亮。溪水比白天流得缓慢,像擦拭一新的镜子,但此刻从这面镜子中看不见自己,只有一个月亮,睁着大而圆的眸子,凝视桥上的她,那么近,只要伸直腿,就碰到它,脚一碰,溪水和月亮就碎了,她赶紧抬腿,离开水面,不一会,月亮再次大而圆地靠近,比之前更清晰,她反复尝试,让它圆了碎,碎了圆,不过是想揽它入怀……
偌大的南山,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却空荡荡的。月亮的清辉倾注里面,浓稠如水,但挡不住一阵阵风吹,填不平一束束阴影。
原载《山东文学》2019年第二期
2020.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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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红丨在文字中找寻心灵归处——浅析散文集《心灵的归处》
读李言谙散文集《心灵的归处》,在琐琐碎碎的文字中,心性不知不觉就慢下来,静下来。读他的散文,得先做好心理准备,文本不全像散文,又不像小说,也不像非虚构。它有着小说式的语言,又有着散文式的雅静,带着一种跳跃、一种伏笔,蕴含着一种哲思哲理,总之有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奇妙。
我读李言谙的书,不再是为了先睹为快或是探究什么。作者有个习惯,初稿一旦成型,会发布在“阿龙书房”公众号上,我会在公众号里慢慢翻读。这些文章结集成纸质书,于我而言便是复读,有种小别重逢的愉悦。
翻开《心灵的归处》,扑面而来的是自然之悟,是大自然的清新气息,作者于细微处洞察生命真谛。他用灵动的文字将自然万物雕琢成一首首生命的赞歌。在作者眼中,万物皆有生命,一片新绿、一块河石、一棵梧桐树都被赋予了独特的灵性,成为存在的隐喻。“晨光在光滑的玻璃幕墙上留痕,保洁员擦拭绿植的瞬间续写城市的历史,而一位抑郁症患者的光影与百年古树的年轮共鸣”,这般细腻的描写,将自然与生活、生命紧密相连,让人不禁联想到梭罗在《瓦尔登湖》中的独处沉思。但作者的文字中又融入了东方文化独有的“物我合一”思想,并非对尘世的逃避,而是在喧嚣之中努力打捞诗意,于破碎里拼凑完整。他引领读者从自然的细微之处洞察生命的真谛,让我们明白,自然不仅是物质的存在,更是心灵的寄托与归宿。
在这部散文集里,能读出乡土之情,作者以温情笔触回溯精神原乡。乡土记忆在这部散文集中占据着重要位置,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卷,充满温暖与眷恋。作者对家乡高密的描写,字里行间流露出深深的热爱与怀念:父亲栽种的林荫道,庇佑着岁月;母亲珍藏的食谱,承载着家的味道;歪脖子槐树的年轮,隐藏着三代人的命运密码。
这些关于乡土与亲情的故事,与鲁迅的《朝花夕拾》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话。同样是在精神故乡中探寻乡土,作者却将批判转化为和解,让曾经的痛苦沉淀为温暖人心的力量。在当下都市人被社交伪装束缚的时代,书中那些“笨拙的暖意”,如退休教师珍藏的教案、牧羊人稚嫩的铅笔信,无疑是一剂唤醒初心的良药,让我们重新找回那份质朴与纯真,回溯到精神的原乡。
在这部散文集里,我最喜欢《南山情长》这篇文章,它在寻根中打捞生命本真。当然,这里面藏着我的小私心,这篇文章关乎我的村庄、我的出生地,关乎我的故土情深。
作者笔下的《南山情长》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乡村画卷,以李子红为父亲扫墓为契机,串联起她对故乡巩家桥的追忆与探寻。文字间没有刻意的煽情,却在对村庄细节的描摹中,流淌着深沉的故土情结与对生命本真的追问。
生与死的联结,让故乡成为心灵归处。文章开篇,巩家桥公墓的场景带着几分肃穆与自然的交融。“黄土造的窝头,倒扣地面,披挂五月的野草与野花”。父亲的安葬,意外让早已疏离村庄的李子红重新“扎根”:从“不敢靠近公墓”到“生出亲切感”,死亡的恐怖在血脉的牵绊中消解,故乡不再只是模糊的出生地,更成了“归宿地”。这种转变,藏着中国人对“根”的执念。无论走多远,最终要回到生命开始的地方。
寻旧与观今,在时光褶皱里打捞记忆。李子红的返乡,更像一场“寻旧”的旅程:找那口“大到能装下天空和星星”的老井,却见它被水泥板覆盖;寻记忆中的南河,却发现河道已淤平,只剩干涸的水库;走儿时的胡同,旧屋早已被复垦的麦田替代。时光改变了村庄的模样,记忆与现实的错位,让李子红的探寻带着几分怅然。
但正是这“寻找”本身,让碎片化的记忆逐渐清晰:她想起父亲挑水时水桶撞击井壁的声响,想起南河边石墩上的等待,想起老枣树下淡淡的花香。这些细节,是故乡在她生命里刻下的印记,即便村庄变了模样,这些印记也从未褪色。
文学与故土,在溯源中找到创作的根。文中有一处耐人寻味的细节:李子红从鲁院研修班毕业后,开始反思自己的创作。“笔下的人物都离不开自己的出生地,离不开生生不息的南山”。这像极了福克纳与约克纳帕塔法县、莫言与高密东北乡的联结。故乡不仅是地理上的坐标,更是文学创作的精神原乡。
李子红对故乡的探寻,也是对创作之“根”的溯源。当她在旧村遗址的麦田里望见那棵孤峭的老枣树,在残院中拥抱粗壮的老楸树时,她找到的不仅是童年的记忆,更是文字生生不息的力量,那些土地上的烟火、人情里的温度,才是创作最本真的底色。
情长于斯,南山是永远的心灵原乡。
结尾处,李子红回忆起儿时在石板桥上玩月亮的场景:“让它圆了碎,碎了圆,不过是想揽它入怀”。这月光,多像她对故乡的情感,无论村庄如何变迁,无论她走多远,故乡始终是她心中那轮“大而圆的月亮”,看得见,摸得着,温暖着每一次回望。
《南山情长》写的是一个人的故乡,也是千万人的故乡。它让我们懂得:所谓“情长”,不过是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总有一片土地在记忆深处等着我们回去;总有一些故事在血脉里等着我们讲述。而南山,便是这样一个让人心有所寄的所在。
哲思之辉,于困境中重塑精神锚点。面对现代性带来的种种困境,李言谙在《心灵的归处》中展现出深刻的哲思与积极的态度。他宛如一位在都市中寻求内心平静的修行者,从地铁首班车的轰鸣声中听出晨光的仪式,透过通宵加班的孤独发现保洁员,用晨露书写的大自然图景。这种独特的“生活禅”,与黑塞的《悉达多》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却又更加贴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他从生活的细微之处挖掘出深刻的哲理,为在碎片化时代中迷茫的人们重塑精神锚点,让我们明白,即便身处困境,也能在内心深处寻得一片宁静的天地,坚守自我,不被异化。
文学之新,融诗意与美学创新于散文风格。在文学风格上,《心灵的归处》打破了传统散文的界限,赋予其散文诗的精炼与深度。“雨季终将过去,但那些在雨中学会仰望的人,早已在心田播下晴空的种子”,这样的语句充满灵性,既有着泰戈尔《飞鸟集》的韵味,又扎根于中国乡土的具体意象。书中既有汪曾祺式的烟火气,又蕴含着对现代性的探索,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东方新散文”风格。作者用古典意境解构都市焦虑,以禅意哲思重建精神家园,为散文创作注入了新的活力与魅力。
《心灵的归处》不仅仅是一部散文集,更是一场心灵的洗礼、一次精神的探寻。李言谙用他的文字,为我们在纷扰的尘世中搭建了一座通往内心宁静的桥梁。在这里,我们可以聆听自然的声音,感受乡土的温暖,汲取哲思的力量,领略文学的魅力。这部作品,值得每一位在生活中奔波、在心灵上追寻的读者细细品味,在文字的世界里找寻属于自己的心灵归处。
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人们的心灵时常在喧嚣与忙碌中迷失方向,渴望着一处宁静的港湾。李言谙的散文集《心灵的归处》恰如一场及时雨,以细腻的笔触、深刻的感悟,为读者开启了一场探寻心灵家园的旅程。
2025年9月
作者简介:李子红,山东高密人。山东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自然资源系统作家研修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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