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谙|数羊四轮(中篇小说) - 世说文丛

李言谙|数羊四轮(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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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1

高密城南坐落四个八里庄:沈家八里、李家八里、张家八里和侯家八里。1979年,从城北五里桥起步,开始往南修一条大路,最早叫大庆路,1984年改称交通路,今名夷安大道。2005年,南北六车道的夷安大道穿村而过,八里庄被一分为二,沈家八里和李家八里在路东,张家八里和侯家八里在路西。路东的八里庄起新居,去路西统一规划的区域。因此,沈家八里的新村志便立在了夷安大道西侧,因此,日新月异之下,路东存房自然而然变成老宅子,户与户之间,保存了过去并非横平竖直的窄旧胡同。从昔而今,一条东南西北走向的掺杂炉渣、碎石、砖块铺成的泥巴小斜路,串起两个庄子,让人联想到一根无始无终的时光的长线。
旧庄子东面和北面,原为大片原野,村民称大洼,意思不外乎比正常的田野凹陷一点下去。大洼的地貌特征都自然而成,始于远古。过去,高密城里南、东、西三面围岭,岭地却不峻拔,高五十米左右,加上参天古柏,俊俏白杨,魁伟梧桐,高度总也超百米了,呼风唤雨不在话下。城北大片碧绿的湖水,人称百脉湖。水旺的年景,湖水拍打老城根的青砖瓦台,那些时刻登城,眼前虽无波浪滔天,高帆破云,总可见一叶小木舟,载着蓑衣钓翁缓慢远去,也颇生就岁月几许横无涯际之慨了,叹叹古今还蛮可以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在城南,大略东西方向上,横亘两岭,准确定位的话,在原柏城镇、周阳乡和高密镇交界一带,位置居东的称南岭,在沈家八里、李家八里庄前,位置居西的称平安岭,在张家八里、侯家八里庄前,两岭最高点在侯家八里西南头,有人测量过,高44.5米。秋风又起,一个白露打湿裤脚的晨时,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踩着“S”小径,爬上南岭,在崎岖的岭顶,选到一个最高点,先顺手从旁边葡萄架上摘下一串熟透的紫葡萄,按每次两粒的标准按进嘴里,大嚼,喷血般喷出籽粒,验证完口中那一洼水甜还是酸后,吸溜两声,再吧嗒两声,开始自北向东北方位扫描。岭下正北的庄子不用说,自己的家门,闭上眼也找得到泥巴小斜路,从东南角进村,半道上拐个弯,掰开沈老汉家的柴门,猫腰悄悄溜到西间窗棂下,伸舌头舔开窗户纸,左眼凑上去,瞧瞧沈老汉的独生女起床没有,睡姿是仰的还是卧的,是否流了眼屎鼻涕……窗外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将好事才幻想到一半,忽闻暴怒的犬吠,自沈老汉家院子的榆树顶直锤下来,正好锤到他头顶:安阳来,又是沈老汉东邻居李家的恶狗管闲事,该死。一个闪电,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返回小斜路,没事儿似的继续朝西北走,出村不多远,望见莺来岭西南坡张家埠的大银杏,满树浓密的叶子,眼见要黄,秋风中乱响乱晃,一树叮叮当当怪叫的铜板——真结铜板的话银杏树早秃噜了。他嘀咕一声:他妗子家。自张家埠往东平移眼神,莺来岭南半坡上,有一个庄,人称梓童庙,岭顶有座文昌庙,大门朝南,对着南岭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这么早,见一个书生挎个小箢,头戴方帽,背对自己,脑后飘着布帽垂下来的两根白布条,到腰际,庙门外就鞠起躬来。莫非秋天也考试?据说进庙鞠几个躬能中举人,下辈子俺也进去鞠他几个。他又嘀咕:他小姨家。沿梓童庙庄前大坡下来,过康成大街,莺来岭脚南半里地是卣坊庄,这个胶州的外来户,连个破卣都不舍得给,日子过得比螺丝都紧。他又嘀咕:老子喝酒,从来使碗。在卣坊庄东南角窑口上,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的视线定了一下,便继续往东摇了。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胸中一口闷气没发出来,憋得难受,将视线又摇回窑上,定神于二十多米高的烟囱顶上,足足瞪了三分钟:日他小姨。痛快了,才挪开眼,眼力劲儿落到小苗家村前的高坡。说是高坡,就块土崖子,人称筷子岭,罗家庄的老婆儿叫它糊迷沟,其实糊迷沟位于筷子岭前头。叫归叫,不管打猪草还是种地,从不下到糊迷沟,怕迷了心智,被野男人勾去,平白无故污了清白。这可就便宜了小苗家村的羊倌,一个相貌奇特的老汉,总是放养十二头羊,不多也不少,多了卖,少了繁殖,每天一大早,把羊群赶进糊迷沟,再到羊路沟,或到南大洼西大洼,日薄西山的时候,打几声呼哨,羊群回到他身边,十二头羊围个不太圆的圈,老汉躺在不太圆的圈中间,呼呼大睡。羊倌白天不怎么说话,顶多和修车人还有我说几句,睡着后梦话连篇,除了羊,谁都听不懂他说什么,问羊倌梦见什么,他也不吱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又嘀咕:早晚我得去他梦里,舔破窗户纸,看看老羊倌梦见了啥。说着说着三串紫葡萄按五分之一秒两粒的速度吃完了,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不自觉地就地转了个身,几乎冲正东了,正东胶河西岸,自南而北顺河崖排列着柏城村、何家村、姚家村、邱家村等庄子,他家在东大洼的地和何家村小寡妇的地紧挨,每次下地干活——其实就一样活,因为地势太洼,除了耐涝的高粱,别的庄稼不敢种,撞大运每次大胆种的年头,必定涝死,只有高粱,抗涝又抗旱,不用赌运气,这样的地,只能年年种高粱,没得选——他媳妇不放心,要么明里,要么暗里,远远跟着,阻止他劈腿。问题出在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只要一在地头露脸,何家村小寡妇必定扛着耘锄也赶到她自家地里来。小寡妇一把将耘锄杵到地下,身子紧靠,双手上上下下不停摩挲腊杆锄柄,不干活,不说话,口袋里频繁掏瓜子,漫不经心地嗑,瓜子皮吐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家地里,或者干脆吐到这个男人光着的黑黝黝的脊梁沟,眼神着火,放射一束一束的光,看着他一下一下力道凶猛地拉耘锄,高一声低一声跟着叫唤,节奏感十分强,根本不在乎躲在粗大白杨树后盯梢的他妗子。何家村小寡妇家地里的杂草,长得又高又密又肥,盖过高粱秆,如此这般,每次下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的精神高度紧张,往往拉一下耘锄,匆匆转眼珠四下里瞅,搞得心惊肉跳,大汗淋漓。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又嘀咕:庄稼难种啊。

2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立在南岭顶从北端他妗子家张家埠开始朝东北方向瞭望的二百六十度范围,正是南岭和莺来岭之间开阔的盆地,东西略长,长到胶河,南北略窄,窄到两岭,有沟,有洫,有浒,有浍,有泊,土壤贫瘠,前文交代了,除了种高粱,其他啥都不长。夷安大道东两个八里庄的东大洼,基本处在盆地中心,自是沟洫交叉,旱季垄坎裂开,一个个大黑嘴张开上下左右四片厚厚的黑唇,恨不能吞掉一头驴。雨季则积水,大水大积,小水小积,多日不见蒸发,也渗不下去,像极了墙根下阴影中盛了一大半水的海碗,过两年来看看,还是水半碗,再好的庄稼都泡死,青蛙蛤蟆跳进去怕都出不来,蚂蚱蹦进去直接一命呜呼,不要说人,所以在过去,一句话在村里流行了很多年:有事没事别瞎蹦跶。青蛙跳下去了不是?蚂蚱跳下去了不是?你也想跳下去不是?老人们聚到庄子的大槐树下,一有人说起东大洼,都相互点头,意思是俺比你清楚,不用说,说起来伤心。只要说起村北的北大洼,大家相互看看,都摇头,意思是俺比你清楚,不用说,说起来伤心。为啥?北大洼地好,除了高粱,啥都长,卣坊人亲切地称它“面汤盆”,意思是种一茬冬麦的收成,来年半年,管饱你只吃面不喝汤,另半年再喝点儿汤也算不上什么。这块宝贝疙瘩地,早些年被八里庄的穷种卖给卣坊了,为啥卖?卣坊人有钱。卣坊人在庄子东南角的土埠上建了个东南窑,烧卣,祖传的绝活,从胶州的麻湾带来了高密,否则个外来户,人生地不熟的,咋混?这祖传的绝活搁现在,搞不好是个非遗,可惜失传了。因此,卣坊人有钱,企业家多,有了钱,四处买地,南到诸城,西到安丘,东到胶州,北到平度,挑膏多肉肥的地块买,买太多,记不清了,就不要了,反正有钱,再买,像当今买房子。“面汤盆”地,却一直保留着,毕竟是买来立足的第一块庄稼田,既有纪念意义,还有回望的意义,两种意义交织而成乡愁,愁到摔酒杯。这愁绪,像去了又赶回来的季节,既是卣坊人的,也是八里庄人的。
吃完第五串紫葡萄的时候,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打了个嗝,盯着卣坊庄前密水大街南侧和万仁热电厂、高密爽步鞋业有限公司北侧的杏坛东街中间的地块,就是那块地,他指给自己看,自言自语,又长又宽又肥,特能生养,他又打了个嗝,继续自言自语,叫围挡围了,两米多高,颜色像草的挡板,太高了,两米多高,密不透风,与世隔绝了,只能长草了,没办法长庄稼了,再也长不出好庄稼了,卣坊人进不去了,八里庄人也进不去了,哈哈,爽,痛快,却挡不住俺,俺却进得去,出得来,哈哈……哈哈……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的脸颊发讪,诡谲地笑。

3

《高密村庄大典》卷四“李家八里庄”云:“旧时村东、村北两大洼,每年汛期,雨后一片汪洋,水无处泄,渗不下去,庄稼被涝坏,满洼长了‘鸡冠花’,紫红一片,青蛙出没鸣叫不断,弯曲的小道没入青纱帐中。”
鸡冠花加了引号,想必并非真的鸡冠花,而是像鸡冠花紫红的颜色。鸡冠花不抗涝,在洼地,在泥水里超过七天,开始烂根,等不到开花,植株便涝死了,“紫红一片”较难见到。如今在东大洼里有个证据,密水大街与月潭路丁字路口,几乎是东大洼的东界那儿,罗家庄人称“羊路沟”,再往东过堤东庄就是胶河了。要说的是,丁字路口北侧绿化带中,竖了一排广告牌,共五块,一块一个内容,介绍的是高密本地的动植物种类、水生植物、水生动物、脊椎动物等,水生植物牌子用图文介绍了荷花、芦苇、菖蒲和红蓼四个品种。洼地环境下,荷花在旱季较难生存,只能在积水的洫底、浍底艰难滋生,红花开成一片的可能性不大,芦苇、菖蒲不见红花,已是定论,就只有蓼了。在水里,在涘边,在坎崖,有湿度,蓼都可繁盛。即使土地干裂,丧失湿地环境,只要发芽了,蓼花死活都相濡以沫,抱团生长,长成壮观的一片,可以说,蓼和高粱具有同样的性格,不怕涝,不怕旱,不怕死。在李家八里、沈家八里、卣坊、东栾家庄、小苗家村、罗家庄、姚家村、何家村、小尹村等村庄环抱的大洼小洼的地块上,红高粱和红蓼一高一矮,在风雨中,年岁中,摇曳着立体的红色的胴体。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盯着那片红,他记忆中残存的颜色,来自他年轻时候的印象,给何家村小寡妇——红蓼发了个微信,约某时在某地见。红蓼秒回:不见。不散。
他俩坐在卣坊庄那块宝贝疙瘩地中央,周围野草半米多高,密如猪鬃,野兔钻不进去,进去了又找不到出去的路,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用了二十多分钟踩出一个不太圆的大圆圈,而将绿色围挡踢破一个洞却只用了三脚,他一把拉起红蓼的小手,钻过围挡,冲进草丛,割人藤刮破了他的脸,他觉得爽,像南边鞋厂的名字那般爽,迈开爽步,一把将红蓼摔到他踩出的不太圆的圆圈中,红蓼像铅球落到地上,闷哼着,砸出一个土坑。接着,故事以两个景象收场。
第一个:红蓼没感觉被摔疼她坐起来说他妗子回张家埠了你才敢约俺俺不用想就知道怎么回事这次俺不能便宜你你做件好人好事俺才骑你要不俺不骑你俺这就扑啦扑啦腚回家去。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说别的别扑啦腚俺想想做啥好人好事你才骑俺俺这就去做俺想起来了你等等俺去去就来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钻出草丛到围挡边掐下一枝鸡冠花回来插到了红蓼头上红蓼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第二个:红蓼没感觉被摔疼她坐起来说他妗子回张家埠了你才敢约俺俺不用想就知道怎么回事这次俺不能便宜你你做件好人好事俺才骑你要不俺不骑你俺这就扑啦扑啦腚回家去。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说别的别扑啦腚俺想想做啥好人好事你才骑俺俺这就去做俺想起来了你等等俺去去就来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钻出草丛到围挡边掐下一支红蓼花回来插到了红蓼头上红蓼生气地仰躺到不太圆的圆圈中。

4

面汤盆地长各种庄稼,而蓼花稀疏,半天找不到一株像样的,让人感觉此处不似洼地。确实,这块地比其他庄子的洼地高一点,属于莺来岭南坡和大洼的接触点,地势地力都好,不怎么涝。东栾家庄、小苗家村、罗家庄南头的羊路沟、糊迷沟和綦大路沟等区域地势低,虽然被堤东庄的大堤阻了阻,却总能找到出路,崎岖辗转着通往胶河,雨水都跟了去,沟洫存住水的日子不多,芦苇、菖蒲、荻草最旺,挤得像一家八口睡在土炕上。小苗家村羊倌经常放羊的糊迷沟青草茂盛,品种多,人认识的都长,人不认识的也长,密密匝匝,编织厚厚的地毯,羊喜欢去,羊倌更喜欢躺下睡一会儿——这些地块,虽然也生长蓼花,只是不够紧密,见不着大片大片的。
所以,每年六月到十月,要看壮丽的蓼花,得去八里庄三里外的东大洼。总的看,东大洼地块的模样像一只海碗,边缘和碗壁没瓷器那么平整,疙疙瘩瘩坑坑洼洼的,没一点埝儿能把脚放实落了。碗底除了大大小小的水坑,还不止一个底,被认为是底的地方往往不深,往深处走一会儿,地势更低了,单个人来这儿,胆小的不太敢走深了。这个庞大的瘠地,却是蓼花的天堂。这里的蓼花,不单珠站立,也不一小片一小片的相互搀扶,要么是望不到头的长廊,像条河,要么是望不到边的大单饼,像个湖。风一吹,壮丽的蓼花你给我一个耳光,我踹你腚一脚,毫无互敬互爱之意,只为比着看谁开出最漂亮的花。因此上,十里八乡,包括高密城里的,喜欢看蓼花的人都来这里,路虽然不好走,地里还是被踩出一条隐隐约约弯曲的小径。
沈红蓼是喜欢蓼花的人之一,或者说唯一最喜欢的人也无不可。沈红蓼最喜欢洁白的蓼花,次之喜欢粉红色的。霜降之后,粉红色的变大红,在当年余下的时间,蓼花凋落之前,她便只喜欢白色的了。因为霜降之后,白色更洁净了,像美丽的牙齿。白露后的日子,沈红蓼每天一早都要去看蓼花,从小丫头看到大闺女,看到嫁去何家村那一天。
沈红蓼看蓼花不像别人站在外围放眼望望,感叹数声,使美颜手机不停自拍,频频发圈,甚至现场嚎叫着直播,兴奋得像吃了半斤耗子药。沈红蓼看蓼花都是安静地一个人往深处走,走向别人没走过的不敢走的地方,比如南下崖深沟,不是她胆子大,也不是她的审美高,沈红蓼知道自己身后跟着一个胆子大的高个子男孩,她假装不知道,高个子男孩却真的不知道她假装不知道。每次村里的孩子们聚到大槐树下,说起谁敢走遍蓼花地的东大洼,沈红蓼总是举手,自豪地说自己走过,有人说谁证明你走过,沈红蓼盯着高个子男孩看,高个子男孩赶紧低下头,假装没看到沈红蓼渴望得到被他证明的眼神。沈红蓼推一把低头脸红的高个子男孩的肩膀:“胆小鬼。”高个子男孩这时候猛抬起头,沈红蓼兴奋地望着高个子男孩,等他发表证词。高个子男孩语速极快地对众人说:“沈红蓼困觉咧着嘴,斜着眼,流一腮帮唾沫星子。”沈红蓼听罢,气得发疯,抄起手指粗的把棍子狠狠敲高个子男孩头顶,吓得树底下偷听的老母鸡惊叫着飞去墙头。
嫁去何家村那一天是在秋天,沈红蓼胸佩大红花,那红色比蓼花深。沈红蓼骑在毛驴背上,毛驴背垫块大红毯,那红色比蓼花深。毛驴前额配一朵大红花,那红色比蓼花深。毛驴两只耳朵挂两串大红花,那红色比蓼花深。高个子男孩在前头牵驴引路,胸佩大红花,那红色比蓼花深。出了村,送喜的队伍沿泥土小路一步一步朝三里外的东大洼去,过了山东恒磁电机有限公司三米高百米长的南墙,过了四十米宽的梓潼路,过了海宇股份有限公司南墙外的杨树林,沈红蓼突然拍了一巴掌驴脖子,大吼着对高个子男孩说:“去蓼花地,顺俺昨天走的路,你知道的。”高个子男孩迟疑半晌,停顿下来,毛驴也住了脚步,脖子生疼,使鼻子不服气地哼哼两声,高个子男孩不回话,也不回头,沉默着,安静地牵驴朝蓼花地去。
“胆小鬼……”

5

沈家八里和李家八里各有一条泥巴路通村东的南北水泥大道梓潼路,两条泥巴路中间还有共用的一条,从两个庄子中间伸出来,也到梓潼路,都约一里半长,貌似从前的生产路,至今还在用。沈家八里的泥巴路从村子中间外伸,路南沿下设引水沟,雨污混流,也从庄内引出,与小路同行,紧贴着通过山东恒磁电机有限公司南墙,与梓潼路汇合,之后便消失了。沈红蓼每到东大洼看蓼花,包括出嫁那天,经过的就是这条路,不过,那时的路比现在窄得多,也不平整,深一脚浅一脚的,“S”形弯曲成羊肠小道,那时还没有引水沟,那时的雨后流水都是自己找路奔去东大洼。如今这条路被踩宽了一些,少了蹄印,多了车辙,仿佛还处理过,雨后不太翻浆。在与梓潼路的交汇处,电机厂南墙和东墙的直角墙壁上,贴一张橙红色广告纸,印大黄字:

小院出租
田园小院午餐

底部留了联系电话。田园小院很近,就在泥巴路南,过去引水沟,白杨树林子里开辟一块不大的空地,用铁栅栏围了,安装了彩钢板集装箱式简易板房,招牌上写“田园小院烧烤”等红字,推拉式的栅栏大门立一面红旗,迎风招展,门鼻子上挂相同文字的招租告示。过到小院的水泥桥下设两个圆洞,内径约六七十公分的混凝土预制空心管,两根管子中间的空隙和顶部用砖头、瓦块、碎石填充,灌水泥浆抹平。小院处在两条道路南夹角,紧靠梓潼路西绿化带,因此,水泥桥东侧几步远又一个桥模样的圆洞,伸进绿化带地下,将庄里来的污水接走,引入暗管暗渠。
李家八里出村的泥巴路在庄子偏南,路况较沈家八里的差,雨后翻浆厉害,人畜都不易走,电动车甩轮打滑,人在车上跟着扭歪,触地一脚泥,继续加油门,忘了松开,或捏前闸急刹,即刻卧倒,将比较深刻地领教一次行走于东大洼泥浆里的痛快。距梓潼路百米以内,由于上项目,路面垫高,比继续朝村庄延伸的路段平整干爽,到路沿上观察北面蓊蓊郁郁的杨树林,发现林下的土地矮下去一大截,而那些低洼潮湿的所在,却是原有的地貌。这条泥巴路和梓潼庙的交汇处,立了一块新牌子,包蓝色写真布,抬头写着:“山东高创崇德绿色建筑产业有限公司绿色建筑创新研发基地鸟瞰图”。主画面由两座厂房、一栋办公楼和周围道路组成效果图,从小路南侧的工地看,大门似乎设在正北。高创崇德工地南面,已经建好对外营运的是“八里亲子小镇”,荷兰风车的大门正对五十米宽的崇德大街。这条宽阔的水泥街道位于李家八里庄南,近处有梓潼路汇入,过路南的龙佬水世界,之后朝东马不停蹄直达胶河沿。八里庄直达胶河的路还有一条,叫作朝阳大街,在沈家八里村北,与梓潼路交叉东去。朝阳大街路北,过去汽车站和万仁热电厂,即为杏坛东街,目前往东延伸至晏子路止,差一段通达胶河。杏坛东街与梓潼路交汇,交汇处北侧即“面汤盆”地块。面汤盆地北面,砌墙将裸地挡在卣坊和康成大街南,其他三面使三米高的绿色围挡圈围。走上一圈,并未发现与红蓼幽会被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三脚踹破的洞口,我怀疑他又吹牛,说梦话,胡咧咧,他说野草长得比半个人还高却是真的。
面汤盆地正对梓潼路立块颇大的公示牌,写真布面被风吹日晒已经陈旧褪色,还蒙上了一层灰尘,抬头大字为:“高密市育英学校及幼儿园建设工程规划许可批前公示”:

项目名称:高密市育英学校及幼儿园
建设位置:梓潼路以东、彭博路以西、密水大街以南、杏坛东街以北
建设单位:潍坊哲瀚教育科技有限公司、高密市颐高海鑫置业有限公司
设计单位:寿光市正阳建筑设计有限公司
建设规模:总建筑面积39649m²

公示其他部分还详细说明了幼儿园、综合楼、初中教学楼、小学教学楼、宿舍楼、餐厅、报告厅、门卫及其他、地下设备用房的具体建筑面积,同时展示了总平面图、整体鸟瞰图、单体效果图和日照分析图。公示时间为2022年8月16日。公示结束时间被绿化挡住,看不清。
公示中“梓潼路以东”五个字说明项目建设期间或者完结后,梓潼路一是有可能结束南北断开不贯通的现状。二是或仅仅打通面汤盆地而向北延伸至密水大街。梓潼路原为高密城东一条老工业路,最初以“化工路”命名,始建于1979年,1990年的高密老地图显示,化工路北起棉麻中转站南、娘娘庙东,自北向南分布化肥厂、化纤厂、建筑机械厂、农药厂、帆布厂、热电厂、印染厂等,经过了娘娘庙、东小庄、毛家庄、梓童庙、东栾家庄、小傅家庄等村庄而抵南外环路(今康成大街)。此后,自康成大街往南一直没打通,南段则由杏坛东街始,至崇德大街止,中与朝阳大街交叉,约三里,两侧全为现代工业厂区,钢结构厂房,自北而南分布高密爽步鞋业有限公司、高密奥龙鞋业有限公司、高密万仁热电有限公司、山东恒磁电机有限公司和海宇股份有限公司。路东绿化带立粗壮的高压线杆,线杆牌子字为“10KV卣坊线龙佬支线”,编号02号始。路西立灯杆一排,杆上蓝色喷字为“化工路(南)”,南端近崇德大街的最后一根编29号,对面的高压杆编28号。灯杆下,八里亲子小镇东侧水泥栅栏墙外,立风瑞科技低压室工作柜,上书“有电危险”,下有纸贴广告和喷字广告两处,纸贴广告为:

密国有带证
大产权厂房出售
500-10000平方米,12.8米层高

留了联系电话。黑灰色喷字广告为:

银行信用贷款
车房抵押贷款
可不押车,当天放款

也留了联系电话。

6

《广雅》:“氾、满、洼、染、㶄、濩、辱、點,污也。”王念孙疏:“氾、满、染、㶄诸字为‘污秽’之污,洼为‘污下’之污,而其义又相通。”水之属自高而低流动,携带雨污、粪水、日渍,至窪地;窪者,下也,坑、池、塘、湾、沟、渠、涧之属,聚而沉止,谓“污下”。而今,“染”之“污秽”尤甚,亦“下”之“窪”也,有可见者,排泄于明沟,有不可见者,则泄于暗渠。是以“染”与“洼”义同。土地、河流、海洋受其祸,无异于被“辱”。是以“洼”与“辱”义通。杨雄《方言》:“氾、浼、㶄、洼,洿也。”“洿”与“污”同,是以“洼”即“污”也,藏污纳垢之所在。《庄子·齐物论》:“似洼者,似污者。”《说文》:“洼,深池也。”
八里庄之东大洼,或南岭与莺来岭所辖之盆地,含糊迷沟、羊路沟、綦大路沟、面汤盆地、东大湾、西小湾、西深坑、东浅坑、南大池、北小塘诸如,均可以此释之。
洼之污者,亦有良污、恶污之别。池湾之属,因泥污、粪污、雨污沉聚而益莲荷苇蒲繁生,污愈厚而藕花愈昌,苇荻愈盛,凭此良污是也。沈红蓼往看蓼之东大洼之窪,乃良污良地,故蓼花葳蕤,白花红花于风雨中飘摇成海,于目视中绵阔无尽,思欲之下寄胸怀于旷渺,能不厥乎痛乎?然愈痛愈思,愈思愈狂,愈狂愈痒,痒不着地,无一日不可不见也,岂非三秋乎?恶污者,近代之产物也,多与“染”相关。染者,化工也,毒药、重金属、橡胶熔炼之余烬,无不视全地为窪,甚者将空气、阳光亦当可倾泻之地,活物无不于霾障中苟延残喘,吾辈不得不考图一域之发展,而倾覆全民之生态,污之代价延至子孙后世,当深思之。
然,东大洼之广阔区域亦有不可取之处,土壤浅层之下,广布红板岩,污水常聚而不下渗,麦菽之类,十年九泡汤,唯秫秫可种可收,贫土瘠地也。幼时,常见累日倾雨,积水不去,青蛙蛤蟆之类频繁交媾,昼夜呼叫邪魔歪道,水中结网生崽,密如黑云矿母,不几日两腿生出,蹦上岸逡巡,欢悦无当,睥睨万物,大有任我行之劣骨,此一刻,庄稼尽数枯矣,茎断叶落,倒于蚊蝇轰鸣和污水盈荡中,早一命呜呼。哀鸿遍野处,一方秫秫,茎秆依旧挺立青翠,碧叶如刀,悲愤中上下挥舞,斩蝇剁蚊,驱蛙赶蜍,既为勇者,亦壮士也。举千秋之伟业,张不屈之精神,如以帚埽秽,以刀画泥,真风采也。然淫雨又来,风厉而雷鸣,骤狂较往日更甚,顷刻淹没人腰。高粱,吾乡谓之秫秫者,于水没处,滋生根须,先白而嫩,翌日即红而韧,再日坚不可摧,窒息中换得一口活气,虽摇摇欲坠,仍笑傲也。污水再升,根须亦再高,上天与污水,均不可视秫秫为刍狗也。非刍狗者,尚有蓼花一族,污水中与秫秫并肩而立,携手共迎交加风雨,不避不躲,以生涂身,以洁化魂,慨而以歌,我辈理当以其魄为魄,以其行为行,何惧污洿洼窪哉?
且看那八里庄一弱女子名沈红蓼者,年芳十八,天未大亮,借沈家八里与李家八里中间出村小路,款款而来。今日不同往日,往日已逝,不可追也。今日亦将不同于明日,明日嫁人,心已坠崖也。而那沈红蓼,面纹无悲慽,亦无偷欢,与去日平静无二。初秋露水,濡湿黑裤红衫,迈碎步直去东大洼之蓼花地,亦秫秫地也。人说每日沈红蓼天未明即去看蓼花,猜对一半,人说每日沈红蓼天未明即去看秫秫,亦猜对一半也。沈红蓼自己亦不知每日看蓼花多一点抑或看秫秫多一点。人世之困境,情感之虚无,无非瞅一眼那个段落而已。
昨日微雨,满十八岁之沈红蓼依然穿了绣花鞋,一针一线针黹之物,甚爱也,却不避洼之污水浸入鞋面。天水何污之有?沈红蓼学那蜻蜓,脚尖点地而行,双臂左右震颤起伏,状如飞翔,不多刹来到蓼花地,靠近一片白花之河湖,手掀垂茎,穗沉如昨,花洁如晨曦初展,两指捏好一朵,凑近嗅闻片刻,继而踩上昨日印迹,纵深而行,腰肢乱扭,红衫沾上露滴,却不回头,担心远远护着自己的高个子男孩受惊吓而逃。已到蓼花和秫秫彻底淹没了身高的窪坑,沈红蓼伸手拉下一支红穗子高粱,穗头硕大,与旭日成对,与碧落成双,驱虚空为实有。沈红蓼先一喜,继而气愤了,小手扬高,看似极重,实则极轻,耳刮子落至穗头:
“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东大洼每日看花穗,还可见那看不见的人儿。此另一半也。

7

出村的三条路,中路比南路和北路洼,矮半米左右,宽度相仿,单向可跑一辆马车。野草侵犯路面,爬进车辙,被压碾压碎,除了车前草,其他野草都不是橡胶轮子的对手,然而野草们宁死不屈,前赴后继往上爬。小路两边布满茂密的杨树林,林下湿乎乎的,又幽暗,几乎不见阳光,路面全天总有些光斑漏下来,尤其早晨和傍晚,光线还很充足。野草喜欢光。小路东西走向的,一大早,晨光无需穿过树林,直接将金辉洒到地面上,野草擎着露珠,获得光照的满足。傍晚如同晨时,持续时间长,光更暖些,从沈家八里和李家八里上方,贴着家家户户煮晚饭的炊烟,斜斜地落到林子中间。中间正是这条小路,野草无不仰望光线来临,甚至欢呼,忘记马车正从村庄或庄稼地隆隆驶来。
无雨的天气,大马车、地板车、手推车来来往往,野草无落足求生之地,路面光洁,赤脚行走也不硌脚,小路两侧大片挺拔俊朗的白杨分隔开空间,景深悠远,仿佛意味深长的一首诗,既抑扬顿挫,又段落鲜明,树叶子被一阵接一阵风吹动,带着响儿,旋鸣于半空,声音很久才落下来,落着落着就缠绵不绝了,与路上行走之人的心情很合拍。因此,在蚊蝇尚未复生的春天和蚊蝇死绝的深秋,在两片林子的夹道中走上几个来回,安静地站一会儿,看新芽簇生,或落叶纷飞,会思念故人。
雨后的中路就不敢恭维了,特别是被一场大雨淋过,洼地的本来面目即刻呈现,才知道小路原来那么不平整,坑坑洼洼的,到处积水,而且,仿佛自然而然地,从路头到路尾都翻开泥浆,泥水混合,黏性劲儿十足,即便地面长满野草也无法不使两腿陷进泥巴中,即便穿着长筒雨靴,要是没点跋涉东大洼经验,也不可贸然进来,否则人靴分离不说,被泥巴子大卸八块也是可能的。因此,那个沈红蓼出嫁头一天雨后的大清早,敢于选择走中路上蓼花地,敢于穿绣花鞋,敢于脚尖点地走过泥泞,一个弱女子是需要相当斤两豪气的。

8

我在两场大雨之间的一天来到中路和梓潼路交汇口,为了完成对沈红蓼如何走过泥泞道路的想象。2025年9月15日晨,我先观察了中路南沿的引水沟。它和北路的引水沟一模一样,来自庄子,桥也和北路口的一模一样,雨污混合的流水通过单孔圆洞被引进梓潼路西绿化带,接入地下管网。过绿化带,在路北,几棵比林子中粗壮的白杨树下,停放一辆电动车,车前头披着挡风寒的仿皮车衣,车后座加固过,安装了可承重的座子,钢板钢柱焊接的,特别笨重。旁边树上一米多高度,一块长条的黄色广告板使塑料膜捆扎于树干,竖写橘红大字:收节流龟皮。联系电话也竖写,一串立着的数字。周围却不见人。油炸节流龟、黄节流、黑节流,或混合一盘,在高密是特色菜,很贵,按个数算钱,一桌人数多的话,上一盘满的,上百元或超百元。多年没下馆子,不清楚近期行情,我估算用的是五六年或更以前的价格。吃的人多,有利可图,催生了一个行业:找节流龟。每年六月夏至前后到八月立秋前后,节流龟出土,每天,自黄昏到黎明,找节流大军遍布村庄和郊野,树林子人特别多,因为树下节流龟多。人们全副武装,除了露两个眼,从头包到脚,防备蚊虫叮咬。大家手持雪亮的手电,光柱忽长忽短,在地面和树干、叶子上闪闪烁烁着搜寻,一旦发现节流龟和黄节流,立马扑上去,抓住丢进裤腰带上拴的矿泉水瓶,节流龟插翅也难飞了。这条循环流动的亮如白昼的银河,是节流龟和幼蝉的殇陨之地。幸运逃脱的,熬到身子变黑,翅膀会飞,飞上柳梢头,也未必逃得掉厄运,因为“粘节流”也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话就这么说,显得自己高尚,其实我比谁都喜欢吃油炸节流龟,还爱吃油炸黑节流,一次吃一矿泉水瓶都不够,一边吃一边用筷子点点节流龟的头,煞有介事地分析节流龟的眼睛虽然又大又鼓,但不好使,简直像熊瞎子两眼一抹黑,再点点节流龟的腰,腰细,不光漂亮,蛋白质还高,不信你吃个腰细的,再吃个腰粗的,比较一下,就晓得区别。当然,不管细腰的粗腰的,蛋白质都差不多的,味道鲜美,再配两口茅台的话,不仅吃得来劲儿,还能促进高蛋白吸收,于是点点老板娘胸口:假茅台有伐?老板娘双手薅住头发,恨不得把自己提溜起来:安阳娘来,俺家的茅台哪有假的?都刚从菏泽走后门弄来的。我放下筷子,腾出手,拧一把老板娘粗腰上的细肉:菏泽的好,菏泽的好啊!我要河南的。
我盯着“收节流龟皮”广告板浮想联翩,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像一只准备鸣叫的青蛙,心道收节流龟皮的可不多了,无疑是在做好人好事,这个年代,谁还会在东大洼做好人好事呢?
正要走开,到梓潼路对面看看,因为只有中路过梓潼路后没断掉,一直往前延伸到何家村,南路和北路都在过梓潼路的时候消失了,所以只有中路可往蓼花地,也许这是那天早上沈红蓼选择中路走的原因,而非她多么勇敢。这当儿,我的腰被捅了一下,又痒又疼,刚要发火,见是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站在那儿,我说你不在岭上吃葡萄跑树林子做什么他说我早不吃葡萄了因为吃葡萄皮吃够了现在改行收节流龟皮这不我专门加固了电动车每次可以多拉两百斤节流龟皮这叫多拉快跑我都发了大财了你不知道不过今天还没人打我电话送节流龟皮我想一会儿肯定有的。我说你收节流龟皮应该待在庄子里跑树林子收哪门子节流龟皮这里除了污水泥巴没别的再说节流龟早就停下出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说这不昨天刚下过大雨今天一早来看看琢磨琢磨红蓼那天早上怎么跑过的前面那块泥巴路我都琢磨十来年了没琢磨透她在前头脚尖点地跑我跟在后面远远的怕她看见吓着她可她一直没回头像蝴蝶飞过泥巴路我过的时候却误下了使多大劲儿都迈不开腿红蓼第二天就要嫁人我却因为误下了不能跟着她去蓼花地要是出点三长两短的事怎么办那我可要后悔死了你帮我琢磨琢磨红蓼怎么走过的泥巴路听说你见多识广特别能吃节流龟。我抓住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的手往小路纵深走了二十米到达一个隆起的土坎指了指前头亮光光的水洼和翻开的泥浆扭头对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说那么深的水和泥浆没人过得去走得来马车也得误下你醒醒吧红蓼死了都这么多年了她像蝴蝶跑过泥巴路你跟不上她去蓼花地不是你的错那叫命运命运是有终点站的还有那个你和蓼花在面汤盆地不太圆的圆圈幽会是你的一个醒不过来的梦境快醒醒吧听我的因为我特别爱吃油炸节流龟但不吃节流龟皮你以后别干这个和皮有关系的营生了。

中篇

1

时候在2021年6月9日下午两点半左右,过了芒种的第四天,再过四天就是端午节。我从两个节的中间沿泥巴小路朝东走,南边是卣坊庄,一个东西长南北窄的村子。北边是康成大街,最早叫南外环路,后来叫城南路,现在命名为康成大街了,东西方向上高密城南半天一条宽广的交通要道。大道和弯曲小路中间的开阔地,先是四五十米宽的绿化带,说是绿化带,其实是树丛,密密麻麻的栽各种树,这几年长大了,更显密集,瘦瘦高高的,像一群弱不禁风的男诗人,被胖胖的女诗人虐待后的样子——因为端午节要参加一个诗会,所以看见什么都像诗人和诗歌了。我不懂诗,但不妨碍混在诗人队伍中高一声低一声吹唢呐,偶尔使真意抒假情一番,啊——海燕!我张开双臂,在卣坊庄的村志旁冲树丛抒情,眼前这群病怏怏的诗人好像正沉浸在对往昔的追忆中,尤其逗留在少女们身边混日子的光景,都没空搭理我,我便走去门面房了。门面房一长排,位置在绿化带南侧,都是用来搞买卖的房子,有割玻璃卖的,有卖石材的,有贩铁艺的,有几个木材店大院里批发地板,有搞货运服务的牌子上写着从高密到全国,也有饭店混迹其中,主要得益于以前康成大街南北两面有个规模挺大的铁市和木材市,后来又在东栾家庄村西起了个集散中心,叫K·K·商贸城,带动周边搞家装的买卖直接飞了起来,越飞越高,飞了好多年,目前,飞翔的高度略微下降,但还是飞,或者在滑翔,只是,“K·K·商贸城”大门上那几个字因时日飞逝脱掉不少颜色,像“奥普吊顶”“雅世缘木门”“冠牛木门”“尚佰木业”等广告牌,先试探着爬上它肩膀,发现没事,立马再往上直接顶住了它的“夜来盖”,下边掰开它两腿,搞得它呼吸急促,直冒虚汗,却不敢大叫,估计早收了人家的钱。门面房各种招牌中间,一块钉墙角上的木牌子引起我注意,由上往下白底黑字写着:

高密市鸿展茂腔剧团

没好意思敲门进去,因为自己不懂家乡戏,但不妨碍喜欢,且让我用流行曲《吻别》哼两句,继续朝东走:

走到近前拉一把
叫了一声我的老头子
你把我带到山西去
我给你打狗吓唬鸡
白天我给你来做饭
晚上我给你陪个宿

我猛住了声。不是我的“夜来盖”滴下汗珠才住得声。离前头庄子不远,小路北一大片麦地,长条形的,一杀高,六月的空气被高温蒸腾得像水蒸汽,凫在金黄的麦穗头上荡,皴出水面状的纹路——又想写诗了,最好用上个“浪”字,慢着,这一荡一漾一浪影响了视线,汗珠又滴到眼睫毛,使左眼睁不开的空,我的右眼瞄到一个身影,这个时候我才刹住声,你道是谁?
羊倌。
据庄里人说羊倌从不到村西,都在村南糊迷沟、羊路沟或者南洼、西大洼放他的十二头羊,困了睡草地,羊都不离他左右,今天忽然来村西,十二头羊没跟着他,说明情况异常,异常即为有事,多为不正常的事,不正常的事都怕人。我赶紧扑啦扑啦左眼皮,右眼不敢闭上,睁得比哼茂腔时还大,虽然被水蒸汽隔着,距离也比较远,还是能看见羊倌左手提着裤子,右手握着羊鞭——据说羊鞭从未离开羊倌的手,睡觉时鞭子柄上的绳套也套在自己手腕上——慌慌张张,快步朝村里去。快步不是跑,这样不显紧张,反而显得沉稳,速度却不比跑慢。不信你憋一泡即将憋不住的大便试试,肯定不敢跑,只可夹着腚快步走,否则……羊倌以不说话和沉稳著称于村庄,今天下午他在我眼里可是慌里又慌外的。我估计羊倌没发现我,所以无意间暴露了羊倌性格中还有慌张一面的本相。我因为看到羊倌的这一秘不示人的另一面,暗暗得意地踢走一块脚下的土疙瘩。土疙瘩飞去麦地,我假装没注意到,脸朝南面的卣坊庄,眼神斜瞥着夹着腚快走的羊倌,继续用流行曲《一路上有你》哼我的茂腔戏:

你走后师母找我把话云
她言说英台托她做大媒
师母她亲手交我玉扇坠
我知道贤妹就是小九妹

2

羊倌左手提裤子,右手握羊鞭,快步上小路,入村道,朝南一拐,钻进胡同不见了。我清楚不可能再追上他,胡同连着胡同,小苗村再小,百多户是有的,找个大门口的劈柴垛,随便一蹲,水珠儿入洼,青蛙也难找着这一滴了。
我本没打算追上羊倌打问他为何提着裤子走路,问人家私事不是我擅长,我擅长观察,我手不打凉棚,朝麦地瞭望,左前方除一方收割后的麦茬,就是还没割的多方麦子,轻风吹过麦芒,麦秸依旧安静,不像折腾过什么风浪。不过,喧嚣不正常,太安静也不正常,总之,太静,正常不正常,我还看得出。麦地北头,目测离我一百五十米左右,停放一辆小尺寸26型自行车,车把上系了一条红丝巾,风一经过,冲康成大街绿化带的瘦树招手,仿佛在召唤某位诗人。车子停得很艺术,东西向小角度斜着,支在一棵又粗又挺的毛白杨底下,像一张摆拍的图片,留给我想象的空间。
我低头朝村里走,刚要展开想象,忽听一声犬吠,是那种小小狗的尖锐高音,音量不大,却吓得我不轻。小苗家村西一百多米远,有一个或多个养殖场,南北三排房,隔出两条胡同,胡同两侧东西列七八趟瓦房,有的房搞养殖,有的是住户,也不知归属卣坊庄还是东栾家庄。过去,小苗村是东栾的一个生产队,如今还是东栾居委会管。有一天我特意骑上电驴,来这里想找个门牌看看,弄明白这几趟房子到底归谁,搞不明白的话失眠。这天我失眠到了太阳出来,屁股难受,便骑上电驴直奔卣坊,从门牌“卣坊四区139”号门前胡同冲出去,眼见撞上迎面大院的大铁门,还好朝北一条奇窄的出村小泥路,猛拐上去,原来是个下坡,电驴顺势更快了,我刹车,惊慌之下却加了油门,电驴“嗖——”蹦着向前,为了平衡,我向前翘起双腿,几乎与车把齐平,没等看清下坡两侧高耸的垃圾堆藏了什么好东西,一下冲去养殖场东侧的房子,还好小路连小路,歪扭着没撞上墙,刚想松油门,就见一家大门口一条小狗,本来蹲着望向门前开阔地和小苗村风景发呆,扭脸见我双腿张开,两手握车把,风一般冲来,立马怒不可遏,大吼一声,跳起扑来,我更不敢松油门了,还得加油,幸亏速度快,小狗没扑到我,扑着了后轮,车子甩了两甩,没倒,继续向前冲,刚要喘口气,回头一眼,见小狗翻蹄亮掌,穷追不舍,眼睛都红了,想必是我惹恼了它。我赶紧加油冲上东西小路,就是我现在朝东走的路,那天我是慌不择路往西去的,小狗也往西追,熟门熟路似的,速度奇快,样子生猛,不离电驴两步远,我连放下双腿的功夫都没有,一直张着往前逃,冲进康成大街,逆行,再冲过夷安大道红绿灯,斜行,从路南到路北,都没摆脱小狗。又朝东冲过红绿灯,在中骏国际城兜了个大圈,还是没摆脱。我汗都下来了。我急了,急中生智,冲入张家埠,因为前头胡同口第一户是他妗子家。他妗子手拿扫帚,举得高高的,像要扑蜻蜓,不知准备打狗还是打我。结果谁都没打,小狗见了他妗子像见了亲人,尾巴摇得后腿站不稳,我也趁机住了车,放下双腿,腰断了一般疼,一瘸一拐走上前。他妗子说老远见你被狗追不曾想这狗我认识狗也认得我是羊倌他舅子家的羊倌他舅子和我是初中同学小时候都在东三里庄上学。我说小狗和你很熟啊。他妗子说是啊我们很熟我常去小苗村耍三天两头一来二去的混熟了。
突然又听见这条小狗叫唤,我一哆嗦,三步并两步,忙不迭离开养殖场,省得被小狗瞧见。小苗村和养殖场中间,也许离庄子更近,小路南边,并排立着两根水泥线杆,过去,线杆半空吊着一台变压器,几根黑线通过变压器连着庄子和养殖场,后来拆了,线杆还在,光秃秃立着,倒比原来好看。两根线杆肩并肩,离着也就半米,离地半米高处使胶带缠着一块一米多长的白纸板,估计正好拆开捋平了一个纸箱子,宽度贴住两根线杆正合适,缠了三道透明胶带,上边一道,中间一道,下边一道,纸牌被牢牢地绑在了线杆上。朝小路一面上手写了红字,字迹潦草,得仔细辨认:

个人声明
经东栾居两委研究决定,苗家村的卫生,由我个人承包,负责管理垃圾箱,及路清扫,清除,为此,特声明事项如下:
一,凡生活垃圾,一律放到箱内,绝不允许乱倒,乱扔。
二,坚决杜绝,建筑垃圾,装修费料,包装垃圾,各种下脚料,砖,瓦,石块等等,坚决不准倒在箱入及周围,一旦发现,严加处理,决不会客气。
三,上述声明,望广大人员大力支持,自觉遵守,若有违犯者,不管是谁,无论何人,严厉处罚,决不能姑息。
声明人:苗禾蔬
2021年2月21日

为了不方便,在这里我隐去了声明人的真实姓名。声明基本说明白了事项,除个别错字,还使用了几个1977年开始试行的第二版简化字。1986年,二简字废除,前后试用约八年半。时间不算长,影响却深刻,至少涉及一代人。
声明中比较典型的二简字有两个:建和清。“建”将“廴”上的“聿”简化为“占”,义有所转。《说文》:“聿,所以书也,楚谓之聿,吴谓之不律,燕谓之弗。”说明在不同地区,“笔”有不同的称呼,楚地称之为“聿”,吴地称之为“不律”,燕地称之为“弗”。称呼不同多为方言所致,但都横平竖直,贯通天地,暗示平正乃“笔”和“书”的真实内涵。《说文》:“占,视兆问也。”察看甲骨上坼裂的纹理,以此为征兆,揣度吉凶,建议采取怎样的行为。“占”字上“卜”下“口”,占卜者通过观察,臆测、窥探、察秋毫,验证事物的多种含义,本质是随意的、草率的,故延伸有“口占”之意,如“口占一绝”,不假思索地顺口诵出一首绝句。“占”还有“占据、拥有”之意。亦作“佔”,非人不占。木不占山,山不占木,各相宜也。鱼不占水,水不占鱼,各相容也。古桥居溪流之上,溪流藏古桥下,各不相占,因颉颃也。人占,无非屈他人意志而私得,常用的有“霸占”“强占”“占据”等词,如满清洪亮吉《治平篇》之“占百亩之田”。至于南宋陆游《过小孤山大孤山》之“占一山之胜”是何用意,得问问短暂游历山巅,拢袍而望的陆剑南了。
“清”将“月”去掉,在不入地的“丰”字下改为一“丿”加一“丶”,义也有所转。无“月”之“清”,何以为“清”?看似朝露一垂,日头一照,瓦解无形。又似泪水一湾,欲说辄止,却滴落不休。《说文》:“清,朖也,澄水之貌。”朖亦朗,清澈、明亮、纯净,一种“氵”的状态,水所处的状态亦即“月”所处的状态,水清则月朗。“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此之“清”,足临水照影,洗涤冠缨,以洁浊心垢目。朗朗乾坤,目之所至,万事万物皆有所始归,人世间在“清”的澄澈面前,谁都可把过来,当面镜子一用的。

3

南岭和莺来岭之间的东大洼,像个面盆,但不似面盆那般光滑,沟洫谷壑纵横,你叉我,我叉你,交叉点形成多个丁字死角,地形复杂。死角大都较深,统称崖底,有胆量没胆量的都不敢冒险下到崖底去,怕被诱惑。在崖底碰见狐狸、獾之类的小动物还算好,若碰见大蛇,则头皮炸裂。传说有个扎古自行车的,在成为修车人之前,还没成年的时候,人小胆大不服气,下到南下崖深沟,就被诱惑了。当时是夏天,草木茂盛。沟底长着一棵大楮树,只有一大半树头探出深沟,其他部分长在沟底,看得见的叶子像手掌,每片两根或三根指头,如果长圆,有牛头那么大。看样子,大沟得七八米深,蓼花开的季节,生沟底的隐隐约约看不清,生崖壁的则清晰灿烂,一半红,一半白,红的如脂粉,像打开了新买的胭脂盒,白的如羊群,齐刷刷竖起洁白的小尾巴,朝不同的方向摇晃。奇怪的是南下崖大沟从不存水。整个东大洼到处是水,许多地方四季不干,唯独这里常年干燥。涝的年头,雨水流进去就不见了,像个无底洞。修车人下到沟底去,羊倌蹲在土崖子上,抽完五袋旱烟不见人上来,心想完了,上不来了,起来要走,这时候崖壁草动,哗啦哗啦,响声像刮大风。修车人上来了,眼神有点愣,问话也不答,敢情傻了。羊倌说你糊迷了得活呀这可咋整。后来,羊倌想了个法,先教修车人拆卸自行车,等拆熟了,再装,装熟了,手艺就到手了。后来,修车人扎古自行车十几年,手艺纯熟,不仅能挣饭吃,还是个中高手,远近闻名。没修车人扎古不好的自行车。如今,修车人眼神也活泛了,歪扭的嘴巴还能蹦出几个单字,啥意思羊倌听得懂。这么多年了,修车人在一直向好。
东大洼除了纵横交错的沟洫,还有多个泊子,顾名思义,就是面盆里放了一些碗,盛着水,有大碗,有小碗,有不大不小的碗。碗沿之间种秫秫,碗底长蓼,秫秫地头也长,有红蓼,有白蓼,与秫秫你呼我应,年年都是泥泞中的风景,上演风雨中的绝唱。《诗·周颂·良耜》:“以薅荼蓼。”毛传:“蓼,水草也。”《诗·周颂·小毖》:“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毛传:“我又集于蓼,言辛苦也。”这就是东大洼底部,周围村庄赖以生存的土地状况,你叉我,我叉你,还有多个泊子,有大泊子,有小泊子,有不大不小的泊子,按当今的话说:生态环境极好,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东大洼底部北端,卣坊庄“面汤盆”地以东,东栾家庄和罗家庄村以南,大约二里地远,由于造地运动时南岭和莺来岭的搓油,皴出一条高地,南北不到一里宽,东西长四里多,地势比周围高三四米,最高点也到不了六米,像一根筷子横在庄子前,犹如马趟子。卣坊庄叫它东大岭,因为在庄东。东栾家庄叫它南大岭,因为在庄南。罗家庄叫它西南岭,因为在庄子西南方向,都是立足在自己庄子上起的名。筷子岭以南即为著名的东大洼,羊路沟、糊迷沟、綦大路沟、南下崖、东南下崖、大泊子、小泊子、大斜地,小斜地等等,都在东大洼内。我去拍照,或者做别的事儿,顺便去看羊倌,就到糊迷沟。羊倌准在,一找一个准。筷子岭以北包括筷子岭到庄子,地比较肥,种秫秫以外的庄稼,比如麦子、玉米、大豆、地瓜和芝麻。筷子岭顶和两个小斜坡,零零散散一些坟头,埋着各个庄子各家姓氏的祖先,因此,谁家的地,地的名字,就用谁家的坟茔名。例如范家茔、昌家茔、苗家茔、徐家茔、张家茔、田家茔、管家茔、李家茔、杜家茔等。
“糊迷”是高密方言,意思主要是迷路,迷路的原因是不明原因影响了心智。还含有潮巴、痴迷、毛愣的意思。例如修车人睡午觉的时候,有几次赤身裸体到街上,双手高举,大喊大叫着奔跑,蛋子敲到大腿根,声音清脆,嘴里发出的声音却稀里糊涂,没人听得懂。有人叹息说修车人毛愣了有人不屑地说修车人痴迷了有人骂修车人潮巴了羊倌难过地说修车人糊迷了。糊迷沟在筷子岭南弯弯曲曲似断还连高低起伏宽窄不一,是东大洼最长最复杂的一条沟,其中有一段像一条弧线划过南下崖深沟,但未与之交汇,中间隔着两米,这点地方相当于立着一块土坎,比周围高几个台阶,羊倌想抽烟了,来这里盘腿坐下,烟包子放身前的草叶子上,铜烟袋锅伸进去装烟,不用手按,然后点火,咬着玉嘴的竹烟管,一气吸个够,一般连续抽四、五锅,眼睛死死盯着深沟,弄得眼角纹越发深刻。羊倌的细平绒烟包子绣着一红一白两枝蓼花,仿佛被风吹着,朝同一个方向歪头,看起来一晃一晃的。
糊迷沟是筷子岭下的老婆儿起的名,古时候的名没人记得了。她们说沟里有股奇特的香味。谁都不清楚奇香从何而来。闻了奇香的人心智犯迷糊,于是害怕,都不敢去,倒不是担心遭遇色鬼。平时去沟里的,来来回回无非一个羊倌和一个照相的,还有一早到晚低头寻草吃的十二头羊。修车人小时候去过一次,一次就潮巴了,据说因为没忍住诱惑,下到了南下崖沟底。如果老婆儿们去了湖迷沟,恰巧闻到奇香,晕晕乎乎回村,往往走错胡同,进错门,杜家的老婆去了张家,管家的老婆去了李家,张家的老婆去了管家,李家的老婆去了杜家……然而,第二天,鸡叫头声以后,没人记得住发生了什么,好像从来啥事都不曾发生。这才叫人害怕。

4

我通宵失眠那天,一大早骑电驴到养殖场查看门牌,沿卣坊四区小胡同从西往东走,最东边一户的门牌是“卣坊四区139”号,出胡同北侧一块空地,像个设了一面墙的院子,这面水泥墙在空地北十几米外,墙外一排白杨。空地打了地面,堆放杂物,一口上釉的水缸,丢弃的沙发后背,干枯了一株植物的花盆,废木料,断了腿的桌椅……散乱堆放着,多是不在乎风吹雨淋的旧物。一只流浪橘猫看见我骑电驴风驰电掣而来,扭腰跳过墙头逃走。出胡同迎面对着一家大院,看样子像工厂,空心砖起的墙,又用围挡包了,不高,对开的大铁门,没门牌,门垛刷了一层水泥,北门垛顶上装了探头,南门垛正立面贴一块切割成小条的灰色大理石板,上书“泰山石敢当”五个红字,在那里镇宅、挡灾殃、辟邪祟。“当”字为繁体,与“挡”通,用其“阻挡”的功能,“当”也有自己的核心意思,比如“担当”,这就上升到文化的精神的奉献的层面了。贴墙根往北一条小路,大下坡,坡下头就是那几家我不清楚隶属卣坊庄还是小苗家村而让我失眠的养殖场了。因为下坡,我以更快的速度撞向养殖场,双腿翘起,与车把齐平,又冲去张家埠。
这个地点,包括139号住家、水泥空地、工厂大院、泥巴小路,不包括泥巴小路两侧高叠的垃圾堆,或者不仅仅这个范围,或许更大一些,正是过去筷子岭的最高处。当然,视觉上,现今早看不出比周围高出六七米了,但从下坡的速度还能感受和体会。如今的这个高点,东接小苗家村,西靠卣坊庄四区,北邻养殖场,若在过去,立身高点往南看,东大洼一览无余,糊迷沟的起点就在高点南坡下,起点东侧是羊倌的羊圈,西侧是修车人的车铺,由此,我无意撞到的这个地点无疑十分重要,处于故事的中心。羊倌说高点叫古庄茔。
修车人糊迷后的前四五年,羊倌卖羊,买回自行车,多数买旧车,部件齐全的旧车,因为便宜,教修车人拆装。羊倌买齐了自行车的种类,不是一次买齐的,陆陆续续,28车和26车买得多,因为大家普遍都骑这种车。其他的也买过,像轻便型的、载重型的、赛车型的,还有小型车,为了叫修车人熟记哪个部件属于什么车型,比如抱闸、线闸、涨闸、脚闸、普通闸等等这些闸要分辨在哪一类车上用,修车人拆装了两三年都记不住,不光记不住,还到处丢部件,都在深更半夜,像是睡毛愣了夜游。羊倌跟踪观察,得出一般规律,前轮和后轮,包括脚蹬子,丢去古庄茔。前叉和链条丢去南下崖深沟。车铃铛和车灯埋到糊迷沟靠近胶河的地方。车鞍座摆到羊倌抽烟处。修车人到不同的地方丢不同的部件,丢弃的方式也各有特点,每次丢一样,不是每晚都要丢,有时候好几个月丢一次,有时候连续一周每个晚上都要去。月圆的晚上,修车人左肩挂前轮,右肩挂后轮,一手提一个脚蹬子,爬上古庄茔,先举着前轮对着月亮看,双手托着车轮滴溜溜旋转,辐条一根根的黑影印到修车人脸上,也是旋转的。跟着举后轮,朝头上垂直一扔,车轮快砸到头时再托住,反复扔几十次,累得哼哼也不停,圆的后轮黑影仿佛从头到脚套在了他身上。最后,修车人一手握一个脚蹬子踏板,伸在胸前,像脚踩那样用力转圈,直到转不动了脚蹬子脱手为止。忙完这些奇怪的动作,天快亮了,修车人将车轮摆在地上,两轮间的距离刚好和一辆完整自行车的一样,羊倌说分毫不差,我估计羊倌用了夸张的修辞。给两轮安装脚蹬子让修车人疯狂,因为平躺地上的两个车轮是个平面,只能安装一个脚蹬子,另一个没地方放,修车人围着车轮转圈,最终也许发现自己安装的自行车不是立体的,才停下来,把另一个脚蹬子抱在胸口,面朝北,站在朝西流淌的小河口,羊倌说那里叫西沟口,常年有水向西流淌,一直到小康河。修车人昂着头,仿佛望星星,其实闭着眼,从修车人站立的状态判断,不是在看,而是在听。又过了些时间,庄里传来第一声鸡叫,修车人苏醒过来,把抱在胸前的脚蹬子抛进水流,一口气抛完前轮、后轮,再弯腰抓起摆到地上的脚蹬子,顺着水溜子跑出几十米,使劲扬手,抛去前面跌入下坡的急水中,然后呼痛一声,像根枯木仰着倒地,再不动弹。
丢车轮是修车人丢自行车部件最复杂的仪式,如果那是一种仪式的话。丢前叉和链条相对简单。总是下玄月的某天后半夜,修车人右肩扛前叉,左手提链条,走到南下崖深沟,立在崖上,目视黑黝黝的深渊,此时的大楮树一片叶子也不动,周围十分静谧,修车人放下前叉和链条,动手脱衣服,脱到一丝不挂,先仰头拍打胸脯,发出敲鼓声,再低头冲沟底嚎叫,声音凄惨。干嚎骤停,修车人抓起链条猛抽向沟底,不知因为用力过猛还是有意为之,链条脱手,飞去深洞。修车人再度捶胸,这次不是仰头凄惨地嚎叫,而是低头盯着沟底发出“伊——伊——”的单音,羊倌说修车人喊的是“杀——杀——”。喊完,就见修车人拾起前叉,叉腿的两个尖头朝下,举过头顶,铆足了,灌大力,朝沟底插下。前叉箭一般,直抵渊薮。胜利了,胜利了……修车人右手握拳,举高过顶,震了那么三震,JB挺了起来,又大喊:“伊——!伊——!”

下篇

1

东出八里庄的中间小路,翻过梓潼路,继续往东延伸。昨天下过雨,黄泥黏脚。小路东段比西段窄不少,辙痕一虎口深,紧贴路旁的林木,灌满黄泥汤子。路面的青草,枯萎前将种子全部抖落的话,要借助一点风力。林子内要么无风,有风也比外面小,脸色泛黄的青草神情惊慌,幸而小鸟及时飞临,吱吱喳喳,踱着步吃进肚里,帮了青草的忙。就这样,种子被带出树林,躲在飞鸟的粪便中。树还是白杨,和小路西段粗壮高耸的白杨不同,沿小路向前的这片白杨林棵棵细小,才栽下两年多,但从青翠的树皮,韧性的枝杈,看得出即将旺长。小白杨按行南北列队,行间距超过十米,视线畅通。北端清晰可见海宇股份厂区大院南墙,墙内现代钢结构厂房,体阔身高。一墙之隔,仿佛城镇与乡村相互审视的两个世界,既有戒备,又希望融合。林子南头,崇德大街路北,辟东西长条形大块空地,停放巨型大货车,二十余辆,光秃的车身高出树林半头,大都是靓丽的红色。树林深处,一个老婆儿,上下穿碎花薄单衣,短发,在弯腰忙碌,看不清忙的什么,肯定不是找节流龟或节流龟皮,季节已过。我使劲打量,可惜望不见她的脚,假如她穿秀丽的绣花鞋,八九十概率是沈红蓼,但是望不见脚,这种可能性便不存在了。雨后在东大洼泥巴地干活,要么打赤脚,要么穿高筒雨靴,否则得像根木桩误在地里,拔不动腿。像我这样穿球鞋冒冒失失钻进来,又东张西望地嗅味道,属于不正常。
我走在东大洼腹地,也许离糊迷沟不远了。靠糊迷沟近了,意味着离南下崖深沟不远了。碰到羊倌和他的羊群的可能性增高。如果碰到羊倌前先碰到沈红蓼,这样巧遇才是最好的安排——小说才这样安排——我穿过红白相间的蓼花地,像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那样,躲在隐秘之处,观察沈红蓼低头吸食雨后蓼花的气息,漂亮的长发沾着雨珠……一里多走过去了,地里没长蓼花,却见小路往北二十米,一大口井被铁网围着。我被这口井吸引了注意力,井台两米外还立着一棵粗得我不好形容的冷杉。冷杉不太高,也就三十米,但粗壮,树干要五人手拉手合抱。树头浓密,结成团,雨云一般,黑压压的,与周围格格不入。两根树杈子朝东平伸,像巨人伸向前方的手臂,停在半空,覆盖大口井。裸露的树根也有一抱粗,树根的空隙平放几块大石,石面黑黝黝的,被屁股磨出厚厚的包浆,仿佛凝结的机油。我猜是留给下东大洼干活的村民休息的,坐着抽一袋烟,盯着大树杈子看够了,再起身干活。这棵全高密不多见的冷杉树长在洼地没涝死让我感觉是个极其巨大的奇迹同时让我认定世间万物的不可思议性同时又让我进一步确认东大洼真是个奇异所在同时还预感到东大洼还将产生数不尽的奇迹大地蕴含无穷无尽的能量和秘密而我所知甚少。
水利志资料显示:1973年1月,井沟公社后宋村打成高密第一眼大口井,水深12米,自此,大口井被载入本地史册。1986年12月肖世忠主编《高密县农业志》统计:1977年大口井保有量449眼,1985年5229眼。1990年10月李池主编、付希太主审《高密县志》统计:1965年大口井保有量64眼,1970年135眼,1978年1643眼,1985年5229眼。并记:“1974年,后宋戈庄大队在村东打一高标准大口井,直径10米,深15米,水深12米,用块石砌筑,能灌地200亩。松兴屯大队‘三八’打井队打一眼上口径14米、井底直径8米的大口井。1977年10月,柴沟大队试打大口井,不到40天打成8眼,扭转了‘柴沟地下无水’的看法。1978年,各公社成立打井队会战指挥部,组织8万多人,154部钻井投入会战,共完成机井2063眼,大口井1154眼……”1993年刘登茂主编《高密县水利志》统计:1972年大口井保有量354眼,1973年618眼,1977年952眼,1978年1643眼,1985年5229眼,1990年13118眼。历年打井口号如下:

1955年:打社会主义井,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1958年:苦战三昼夜,实现机井化
1973年:库水绕山,井水绕川
1977年:三人工作一人干,腾出两人上前线

2009年12月张家骥主编《高密村庄大典》记卣坊“1958年打大井38眼”,记罗家庄“因地下多岩石,无法钻机井,仅靠为数不多的大口蓄水井,水浇条件差,属山岭薄地”,记卣坊庄南的赵家村“1976年开挖方塘1座,1987年新挖方塘1座,打大口井5眼”。2020年12月姜祖幼、袁毅飞、李子红主编,李丹平主审《罗家庄志1949-2018》:“至2018年,基本无地表水,属贫水区。罗家庄地下水不丰富,多数水井只有打到六七米深方能见水,且多为地下水渗出,无大水源。”
被冷杉两根大枝覆盖并保护的大口井筒径10米开外,红砖块砌筑井壁,水上三米,砖红如初,被井水常泡的一米余及水面以下显示为黑灰色,乃红脱色致。水深无法明确,渊面深青。被泡砖块明显松酥,水下部分略松而脱落,井台逗留有险,因此,围绕井台,栽多根两米高的水泥杆,围绕杆子捆绑细密铁网,阻挡近前探视,同时立牌提醒“水深危险”。我踹了几脚生锈的铁网,探身扒开一个洞,钻进去,立于井台并向下探视。井水平静,漂浮几丝水藻,数根冷杉刺针。水面却看不见映现自己的影儿,我并不奇怪和惊讶。我所见者不一定是大口井,大口井见者不一定是我。在当下,我与井或已经相见而彼此不知,或从未相见而彼此早相会于无。我发现井壁砖缝间生长数枝水蓼,四十五度角斜立着往上生长,茎节略红,细眉毛似的叶子嫩绿,青翠得要融化,但尚未开花,猜不出将来开红花还是开白花,或者一边红一边白各占一半的花。我特别喜爱诸如水蓼、牛筋、鸡爪这类野草鲜嫩的时候,嫩草意味着春天来了,而春天意味着年纪尚轻。虽然我不吃嫩草,当然也不吃枯草,却不影响我时常拔它们一些,抓握在掌心欣赏。我喜欢漫山遍野拔嫩草,装满一牛筐,放入呼呼翻滚的溪水,用力甩,再用力旋转着清洗一番,洗净之后,挎上筐,一忽悠一忽悠上得岸来,筐里的溪水嘀嗒一路子,滴到生产队的猪圈,我把嫩草扔进猪槽子,猪哕哕叫着围上来……我一个立正,接一个敬礼,像放双响炮,随后一个笔直前卧,又一声巨响,我像一根树干趴至井沿,半个身子探入井下,刚要伸手拔出被我的气势感动得有点儿颤抖却不知所措的水蓼,耳旁传来说话声,细弱的声响清晰入耳,竟然是一男一女,话音似梦呓,痴缠不休。我猜测那动静来自冷杉下。动静,当然不仅仅指两人说话,还有适当急促的喘息,带着节奏。

2

[冷杉下,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和沈红蓼并肩坐于两块大石,分头整理衣服,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扣差扣子,衣襟一高一低,却没发觉。大石和大口井之间,一大丛毛骨英子,沈红蓼走过去,又躺下,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也过来躺在她身边,顺手从头上掐下一根毛骨英子,擒在嘴里,由左嘴角往右嘴角,再由右嘴角往左嘴角移动,像年轻时候的周润发咬牙签。沈红蓼叹息着,背过身去,头枕胳膊肘,长发散落到地上。

沈红蓼  过去,有地没你,现在,地没了,有了你。
葡萄皮  天真远,井里的鱼在换气,声音细碎稀松。
沈红蓼  听说恁不沉,趴着,躺着,站着,都漂着。
葡萄皮  可不,俺就是一片叶子,怎么弄都沉不下,自己都弄不沉自己。
沈红蓼  叶子会沉,草也会沉,烂了以后。没抱块石头试试?
葡萄皮  真吓人。
沈红蓼  怕烂?
葡萄皮  谁不怕?
沈红蓼  俺不怕。
葡萄皮  烂了就没了。
沈红蓼  烂干净就有了。
葡萄皮  烂了就没了。
沈红蓼  烂干净就有了。
葡萄皮  烂了就没了。
沈红蓼  烂干净,小鸟才飞。
葡萄皮  烂了就没了。
沈红蓼  烂干净……鱼换气?
葡萄皮  换气了。
沈红蓼  恁听见?
葡萄皮  俺听见了,稀松。
沈红蓼  还是恁知道?
葡萄皮  俺也知道。
沈红蓼  不换气呢?
葡萄皮  得死。
沈红蓼  恁会换气?
葡萄皮  俺不沉。
沈红蓼  俺藏大树后面,看恁跳井,光着身子,根子根上有块红斑,恁两根指头插进鼻孔,手托根子,朝井里跳,跳一次,爬上来吐一次葡萄皮,帅得俺淌水,滴到衣服上。
葡萄皮  天真远,一口大口井。
沈红蓼  天上不开蓼花。
葡萄皮  天上开蓼花。
沈红蓼  天上不开蓼花。
葡萄皮  天上开蓼花。
沈红蓼  天上不开蓼花。
葡萄皮  天上……早晨开白蓼花,晚上开红蓼花。
沈红蓼  恁喜欢跳井。
葡萄皮  俺喜欢不吐葡萄皮。
沈红蓼  恁喜欢跳井。
葡萄皮  俺喜欢种子。
沈红蓼   没抱块石头?
葡萄皮   也不沉。
沈红蓼  抱着我……恁喜欢跳井。……俺也喜欢。

3

爬起来扑啦扑啦手,我钻出铁网,离开大口井,回到泥巴小路。稍微有了点秋风,像单薄的手指划过脸颊,我感到惬意。哼唱一段茂腔,用流行曲哼,刚好还记得《对你的爱越深就越来越心痛》调门,便晃着身子,使出罗圈腿,也许无影腿,眼睛朝南边的树空用力眺,唱将起来:

过了河滩又一庄,
庄内黄狗叫汪汪。
不咬前面男儿汉,
偏咬后面的女红妆。
贤弟越说越荒唐,
此处哪有女红妆?
你且放胆莫惊慌,
愚兄打犬你过庄。

南边树空穿碎花衣衫不知穿水靴还是绣花鞋或者光脚忙活的短发沈红蓼不见了人影我有点失落收回眼神放向前方只见前方有厂区楼房矗立正是泥巴小路尽头我晃步而去继续唱《对你的爱越深就越来越心痛》只是放低了音量,为了不让噪声传出白杨林:

你看前面一口井,
不知井水有多深。
井水深浅没关系,
还是赶路最要紧。
你看井底两个影,
一男一女笑盈盈。
愚兄分明是男子汉,
你不该将我比女人!

出树林我刹住声。眼前一大块开阔地,没栽树,没种秫秫,野草茂盛,进秋了还绿油油的。草明显有新芽萌发,支棱着水珠,嫩而脆生。开阔地近水泥路与泥巴小路对接的一溜宽十米,高出周围垂直计算约一米,覆盖新土,土中掺杂石头瓦块和干狗,刚被雨水泡过,黄黄的,楦软而不可上人。此垄南至东西向的崇德大街与南北向的三真大道丁字路口交汇的东北角,不清楚往北延伸多远,视线被百米外的矮墙和两米多高的蒿草阻挡,再远又是白杨林,望不进去。我上垄,不断抬脚甩泥巴,趋到南侧十米外裸露的窨井查看。窨井超一米直径,没盖,井口朝天,下面黑洞洞的,蹲下让眼睛适应一会儿,见井下影影绰绰十字交叉的水泥空心管,径口很宽,人下去弯腰可以走,想必是处理地下污水的管网经过这里。我没下去,井下传来流水声,怕下去得呛水。我退回小路,过一米高的垄,下坡查看。泥巴小路和水泥路接茬崭新,也许水泥地面打了没多久,又被雨水冲下一层黄泥覆盖。黄泥经雨水过滤,细密紧致,金色闪耀,像一层沙子,所以接口三米区域崭新。水泥路足三十米宽,东过家纺路达何家村,或也许穿过何家村而至胶河沿,往西将来大概与梓潼路交汇或交叉而达八里庄。此路尚未正式起名,暂名规划二路。路北大院为山东金泰华润滑油有限公司,三层高的办公楼,坐北朝南,电动移动大门内外停了不少轿车,估计已经投产。路南立一块公示牌,正面朝北,上书“高密上尧数码科技有限公司年产1万吨包装制品智能数码生产线项目建设用地规划许可批前公示”:

用地单位:高密上尧数码科技有限公司
项目名称:年产1万吨包装制品智能数码生产线项目
用地位置:家纺路以西、规划二路南侧
用地面积:10000平方米
公示时间:2022年2月22日到2022年2月28日

公示牌右侧为用地红线图,上有“何家村居民委员会地”字样。我返回一米高的垄,想必站立之处便是八里庄与何家村土地的交界点,八里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家的地在这里与何家村小寡妇沈红蓼家的地紧挨,外人分不出是八里庄的还是何家村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每次来秫秫地拉大锄,沈红蓼穿上碎花衫,装满一口袋葵花籽,肩扛耘锄,也赶着到自家地里来,嗑瓜子,哼哼着看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汗流浃背干活。他们一个干活一个嗑瓜子看别人干活的场面十分鲜明又活泼地在我眼前呈现像碎了一地的梦想而他妗子就躲在不远的白杨树后气得口吐白沫将树皮啃掉一层又抓进一层指痕像九阴白骨爪抓过的秃头的头顶。一股奇异的香味瞬间穿透我鼻孔,太香了,从来没闻过这么香的香味,清爽怡人,心情特别舒畅,一闻上瘾,我用力吸食,就见一根红绳状的烟气来了我嘴边,岔开两股,分别流向左右鼻孔,不偏不倚地进入,像阳具插入洞穴,又像有人穿针引线为我缝合头颅,我并非闭着眼睛吸食,而是越睁越大,根本闭不上。又用力吸食几下,实在太好闻了,从来没闻过,我太兴奋了,想飞起来,顾不得再看下去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大力拉耘锄和沈红蓼握着锄把将嗑的瓜子皮吐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却吐种子黑黝黝的脊梁沟上我朝白杨林夹着腿快步而行姿势像羊倌从小苗家村西逃进胡同我边走边脱衣服起初还不好意思只脱上衣等进了林子便脱裤子裤衩赤条条在林子里转圈眼睛放射绿光也许红光后来围着冷杉树转圈双手抚摸冷杉树干将冷杉树捋掉一层黑皮皮屑蹦飞进大口井水下传出哗哗声我知道是鱼在逃冷杉树干半米处被戳了一个洞像九阴白骨爪抓过的秃瓢再后来我累了晕晕乎乎望见一辆26自行车车把系一根红色丝巾一飘一荡一飘一荡我挣扎着要再立起来。

4

羊倌和修车人来了,一下从大口井冒出来似的,满脸的水,也可能是汗。羊倌的山羊胡子湿乎乎的,滴滴答答像蘸了墨水的毛笔,滑稽地滴到修车人的秃头,又从秃头滑落修车人弄来的地板车。我听到水珠砸到木头上的声音,居然像手指敲击玻璃。可我却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睛还在喷火,JB挺着,像根筷子。羊倌翻开我眼皮,而我忙着转悠脑袋,找那辆飘着红丝巾的自行车。红丝巾不见了,地板车厢里放一辆崭新的28自行车,几乎和车厢一样长,没飘红丝巾,我失去看它第二眼的兴趣——估计羊倌新买来,让修车人拆卸、安装、丢弃的。不知道他俩突然来做什么,单口喘大气,挺着急的样子,滑稽可笑。其实我挺好的,就是刚才猛一阵折腾,身体无比疲乏,手指头都懒得动。

羊倌说:“快——”
修车人说:“伊——”
羊倌说:“快——!”
修车人说:“伊——!”

羊倌抬我的头,修车人掰我的腿,两手揽我的膝关节到他腰部。我被抬起来了。天和地忽悠忽悠的。这时候把我扔井里我就完了,准得淹死,一点儿挣扎的余地都没有。还好,担心是多余的,我没被扔井里,说明我还有用。我被放进地板车,竖躺在自行车旁,车厢塞得满满当当的了。修车人跑到车前,抓起车辕,将地板车从冷杉树下,拉上泥巴小路,再朝西去。修车人身体前倾,低头弓腰,脚蹬泥地,几乎趴下了,像一匹头顶没长毛的叫驴。羊倌跟在车后,刚启动时车速慢,羊倌还一瘸一拐的,像个跛子。其实羊倌不跛,打小放羊放的,慢的时候装成一瘸一拐,迷糊羊,等追羊的时候像条猎犬,不比任何一头羊差。修车人持续加大油门,车子提起速度。羊倌甩开大步,不瘸了。
地板车拐上梓潼路,我知道往南拐了。我还清醒,只是五脏六腑火烧火燎,人不得清净。我是个特别好静的人。目前这个状况,也许是我安静的一生瞬间爆发了,使自己走上了暴躁的极端,而且满脑子飘着红丝巾,风一吹,我的心跟着荡漾,按说,荡漾是个比较好的状态,然而此刻,我没觉得好,从它美丽的内涵中,长出一朵小红花,花心中萌发出“强奸”的意志的树苗。我十分强烈地认识到我要我必须,完全彻底地强奸一切,包括小红花,包括腰部奇粗的冷杉树,连我自己都在内。
车子上了水泥路,明显快了,羊倌健步如飞,也跟不上了。又一个左拐,我意识到上了崇德大街,往东走了。刚才走泥巴小路从东往西,现在走崇德大街从西往东,转圈折腾。随他们吧。我们顺着大街北侧走,路南龙佬水世界冲出一条小狗,吠声尖锐,可以说是咆哮了,也许小狗发现我身上竖着一根筷子,而它从来没见过那么长那么细那么硬的家什,因此追着咬,想看个究竟。羊倌呼哨一声,声音怪异,小狗不再叫唤,原地不动了,前腿抬起来左边,后腿抬起来右边,定在当地,仿佛一块大理石雕塑。
车子终于停下,停在崇德大街忽然收窄、与三真大道交汇的丁字口,路南三真大道东侧现在是高密盛蕴机械制造有限公司,过去,工厂大门南侧形象墙,挂山东金亿机械制造有限公司十二个大铜字,往东进去收窄的崇德大街路北,一家工厂门口东侧的形象墙,安装盛封包装四个大铜字,不锈钢伸缩电力移动门紧紧关闭,蘑菇凸石门垛,院内钢结构厂房前立影壁,面向大街一面塑一行金色大字:“不忘初心紧跟党走,”之下为毛笔书写的大“福”字。修车人将地板车停在丁字路边石北的茅草丛,盛封包装西墙外。此地立一蓝一红两大块牌子,是明显地标。蓝色牌子靠路口,为“糊迷沟管理范围划界公告”,立牌时间:2020年9月,主要内容:
糊迷沟部分河段有堤防、部分河段无提防,河道管理范围为:现状有堤段管理范围线为外堤脚外5米,且包括穿堤、跨堤交叉建筑物,护岸控导工程,水文、观测等附属工程设施及堤防工程管理单位生产生活用的管理区等;现状无堤段管理范围线取现状河口线。
割人藤爬满红色牌子,几乎覆盖。鲜红一面冲路,为“糊迷沟镇级河长公示牌”,主要内容:

糊迷沟高密市柏城镇段。起点:柏城村,终点:堤东村,长度:4.2千米。

千米就是公里。暗红一面冲盛封包装西墙角,拉开割人藤可见“糊迷沟工程位置图”,地图上标记:“起点:崇德大街与三真大道交口,终点:柏城镇文体中心西。”地图左侧一段文字,是“糊迷沟简介”:
糊迷沟,起源于柏城镇柏城村,自南向北流经柏城镇、朝阳街办,至朝阳街办卣坊庄结束。河流全长8.2公里。
公里就是千米。由牌子北侧野草丛下去,三米多深,贴底铺两根水泥预制空心管,直径2米余,入内可直腰行走。羊倌抱我的头,修车人挎我的膝关节,从地板车移我进空心管洞。幸好洞内无水,否则被他俩淹死。修车人爬回地面,将地板车推进割人藤架下藏好,搬下28自行车,扛到肩上,身子仰着下沟,泥土“噗噗噗”落下,差点滑倒。修车人一脸汗水进了洞,将车子支放到我脚下,不再移动,眼神散乱,好像在等羊倌下命令。羊倌坐在我头顶上方,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滴下的水珠落到我脸上。水珠“滋啦滋啦”爆响,仿佛冷油滴进烧红的铁锅,油烟四起。我莫名恐惧。

5

羊倌相貌怪异,若混在羊圈,较难识别哪个是羊,哪个是人,这种状况,导致羊倌越来越像个沉得住气的人。他坐在我头上,仿佛一头上了年纪的公山羊,面如死灰,眼神毫无光彩,除了胡子是黑的,其他都是白的,包括眼珠。他捋一把毛笔头状的黑胡子,用撸下的水珠,搓了搓手,手心手背都搓了,闭上眼,嘴唇不见动弹,话音却传进我耳孔:

海中狂风怒涛,岸上人安稳逍遥。
眼看扁舟危机,且自快乐兴豪。
何以他人有难,偏自意气飞扬?
只因早已知道,岸上安全无恙。

羊倌好像在费力读诗,磕磕绊绊的,修车人听了,没丁点反应,眼神依旧散乱,看上去像盯着羊倌,其实是盯着自己,盯着那个不知道是谁的自己。羊倌接着又道:

“前闸受阻,数羊四轮。”

修车人仿佛通上了电,不再盯着自己,猛然收起六神游离的身体,动作麻利,一把抓住自行车头,朝起一提,后座触地支撑,车子立了起来。羊倌又道,这次大概冲着我:

“且听数羊,我数一声,你默念一声。”又朝向修车人:“我们开始。勿忙,勿忙。一头羊,前闸螺母。”羊倌将挂在右手腕的羊鞭一下握住,扬起,呈随时抽打状。

我想嘲弄一番羊倌那个一本正经的吊样儿,或者大笑,然而脸上的肌肉和嘴巴似乎已经不归我管,任我怎么使劲儿挣扎,脖子以上像块生锈的铁板,冰冷生硬,同时,奇怪的是我竟然不由自主在心里重复默念了一声:“一头羊,前闸螺母。”修车人仿似人工智能控制下的木头人,长了一双灵巧有力的机械手,从自行车前闸卸下螺母,冲羊倌和我举了举,晃一晃,扬手过顶,朝身后一扔,将螺母抛出洞口。
羊倌又道:“两头羊,前闸垫圈。”我又不由自主跟着重复:“两头羊,前闸垫圈。”修车人拆下垫圈,扔出洞外。羊倌又道:“三头羊,前闸锁母。”我还是不由自主跟着重复:“三头羊,前闸锁母。”修车人拆下锁母,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四头羊,前闸调整垫圈。”我继续跟着重复:“四头羊,前闸调整垫圈。”修车人拆下调整垫圈,扔出洞外。羊倌又道:“五头羊,前闸另一个垫圈。”我跟着重复:“五头羊,前闸另一个垫圈。”修车人拆下另一个垫圈,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六头羊,前闸另一个螺母。”我跟着重复:“六头羊,前闸另一个螺母。”修车人拆下另一个螺母,扔出洞外。羊倌又道:“七头羊,前闸弹簧垫圈。”我跟着重复:“七头羊,前闸弹簧垫圈。”修车人拆下弹簧垫圈,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八头羊,前闸支板。”我跟着重复:“八头羊,前闸支板。”修车人拆下前闸支板,扔出洞外。羊倌又道:“九头羊,前闸夹板。”我跟着重复:“九头羊,前闸夹板。”修车人拆下前闸夹板,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十头羊,前闸另一个螺母。”我跟着重复:“十头羊,前闸另一个螺母。”修车人拆下另一个螺母,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十一头羊,前闸螺钉。”我跟着重复:“十一头羊,前闸螺钉。”修车人拆下螺钉,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十二头羊,前闸摇臂。”我跟着重复:“十二头羊,前闸摇臂。”修车人拆下摇臂,扔出洞外。
羊倌又道:“一头羊,前闸顶柱。”我跟着重复:“一头羊,前闸顶柱。”修车人拆下顶柱,扔出洞外。羊倌又道:“两头羊,前闸调节座。”我跟着重复:“两头羊,前闸调节座。”修车人拆下调节座,扔出洞外。羊倌又道:“三头羊,前闸前拉杆。”我跟着重复:“三头羊,前闸前拉杆。”修车人拆下前拉杆,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四头羊,前闸套管。”我跟着重复:“四头羊,前闸套管。”修车人拆下套管,扔出洞外。羊倌又道:“五头羊,前闸闸盒盖。”我跟着重复:“五头羊,前闸闸盒盖。”修车人拆下闸盒盖,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六头羊,前闸套管垫。”我跟着重复:“六头羊,前闸套管垫。”修车人拆下套管垫,扔出洞外。羊倌又道:“七头羊,前闸偏心轴。”我跟着重复:“七头羊,前闸偏心轴。”修车人拆下偏心轴,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八头羊,前闸固定轴。”我跟着重复:“八头羊,前闸固定轴。”修车人拆下固定轴,扔出洞外。羊倌又道:“九头羊,前闸涨闸皮。”我跟着重复:“九头羊,前闸涨闸皮。”修车人拆下涨闸皮,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十头羊,前闸内涨闸片。”我跟着重复:“十头羊,前闸内涨闸片。”修车人拆下内涨闸片,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十一头羊,前闸外涨闸片。”我跟着重复:“十一头羊,前闸外涨闸片。”修车人拆下外涨闸片,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十二头羊,前闸闸盒弹簧。”我跟着重复:“十二头羊,前闸闸盒弹簧。”修车人拆下闸盒弹簧,扔出洞外。
羊倌又道:“一头羊,前闸涨闸滑块。”我跟着重复:“一头羊,前闸涨闸滑块。”修车人拆下涨闸滑块,扔出洞外。羊倌又道:“两头羊,前闸左前轴挡。”我跟着重复:“两头羊,前闸左前轴挡。”修车人拆下左前轴挡,扔出洞外。羊倌又道:“三头羊,前闸钢球。”我不再重复。我失去了知觉。也可能睡着了。羊倌和修车人并未因为我心里不再重复数羊而变化节奏依旧像刚才那样继续数羊拆车修车人拆下钢球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四头羊,前闸前轴碗。”修车人拆下前轴碗,扔出洞外。羊倌又道:“五头羊,前闸前轴棍。”修车人拆下前轴棍,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六头羊,前闸前涨闸盒。”修车人拆下前涨闸盒,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又道:“七头羊,前闸前轴挡。”修车人拆下前轴挡,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八头羊,前闸前防尘盖。”修车人拆下前防尘盖,扔出洞外。羊倌又道:“九头羊,前闸涨闸身。”修车人拆下涨闸身,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十头羊,前闸盖板。”修车人拆下盖板,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十一头羊,前闸弯闸板。”修车人拆下弯闸板,扔出洞外。羊倌又道:“十二头羊,前闸另一个螺钉。”修车人拆下另一个螺钉,扔出洞外。
羊倌又道:“一头羊,前闸另一个螺母。”修车人拆下另一个螺母,扔出洞外。羊倌又道:“两头羊,前闸另一个螺母。”修车人拆下另一个螺母,扔出洞外。羊倌又道:“三头羊,前闸拉杆接头。”修车人直立未动,眼睛已经合上,状态如我,区别仅是一个躺着,一个立着。修车人没再拆下拉杆接头扔出洞外但是然而并未影响羊倌继续数羊并且面无表情保持前面的节奏……羊倌又道:“四头羊,前闸另一个螺钉。”……羊倌又道:“五头羊,前闸另一个前闸板。”……羊倌又道:“六头羊,前闸拉管下接头。”……羊倌又道:“七头羊,前闸前拉管。”……羊倌又道:“八头羊,前闸拉管上接头。”……羊倌又道:“九头羊,前闸紧闸螺钉。”……羊倌又道:“十头羊,前闸紧闸螺母。”……羊倌又道:“十一头羊,前闸另一个垫圈。”……羊倌又道:“十二头……十二头羊……前闸……另一个……另一个螺母……”羊倌把头垂了下去。

初稿于2025年9月17日-10月7日
初次修改于2025年10月24日星期五(3万字)

原载 乡村史诗
202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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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李言谙|数羊四轮(中篇小说)》 发布于2025-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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