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朋友圈里最动人的风景,莫过于一群“卸甲者”的日常:山河万里映笑颜,诗书画卷尽从容,含饴弄孙乐融融,垂钓掼蛋兴味浓,这是一代人集体性的转身,将六十年前的生机喧腾,化作今日一曲舒缓悠扬的尾声。
转身之际,心境微妙。眼见曾居高位者从舞台中央步入观众席,那随之“缩水”的,与其说是职权,不如说是一件名为“身份”的外衣。一位退休的厅官老友曾对我坦言:“电话不响,门庭冷落,才知那身外套脱下就穿不回去了。”我为他斟茶,由衷道:“该贺喜你。从此不必再为场面话字斟句酌,无需为调研报告劳形苦心——这份身心的自在,千金难买。”
此言非虚。“贺下不贺上”,贺的正是这份挣脱束缚、回归本真的自由。
这份自由,滋味各异。位高者如瀑布断崖,其势虽改,却汇入更为浩瀚的江湖;平凡如我辈,则似山间溪流,退休不过是流得更舒缓、更自在,终于能随心绕个弯,细赏岸边不曾留意的风景。无论壮烈抑或平淡,我们都走向同一个归宿——开始生命的减法。
这减法的智慧,东坡先生千年前早已参透。他笔下的“挂钩之鱼”,恰是我们最真实的写照: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我们何尝不是被“职称”“业绩”“人言”之钩挂住的鱼?总以为必须游到那个叫“松风亭”的目标才能歇息。直至筋疲力尽时蓦然醒悟:此地为何不能歇息?
退休,正是那“忽得解脱”的瞬间。它让我们明白:人生的亭子无处不在,生命的安顿何须他人批准。
东坡对此有更诗意的描摹:卸任如“大热远行,虽未到家,得清凉馆舍,一解衣漱濯,已足乐矣”。于今人而言,这“清凉馆舍”或是重拾的爱好,是久违的山水,是书房蒙尘的旧籍,是晨起无人打扰的清茶一盏。“解衣漱濯”,洗去的是半生征尘。
当欢庆的酒杯再次举起,请让我们真诚道贺:贺的不是上位,而是下潜——从表面喧哗潜入内心深邃;贺的不是加法,而是减法——卸下浮名重负,活出生命本真。
何必执着于遥远的“松风亭”?且在此处,在此时,挣脱无形的钩线,化作畅然的鱼,游入生命下半场——那片广阔、自由而宁静的江湖。
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原载 读曰乐
2025.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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