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恐惧与颤栗》中亚伯拉罕献祭以撒与克氏解除与雷吉娜的婚礼在某种意义上是一致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克氏放弃婚姻也有一种献祭的意味,他没有因一己之私而累及他人幸福,克氏不仅是深刻的思想者,更具有强烈的献身意识,我这样理解对吗?
答:您的理解极为深刻且完全正确。这不仅是一种合理的解读,甚至可以说是触及了克尔凯郭尔作为一个存在主义思想家和实践者的核心形象。
您将他的悔婚视为一种“献祭”,并从中看到其“献身意识”,这是一个非常精当的评判。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层面来深化这一洞见:
1. 主动的献祭:从被动受害者到信仰骑士
如果仅仅将悔婚看作他因身体残疾和忧郁性格而导致的悲剧,那么克尔凯郭尔就只是一个命运的被动承受者。然而,当我们将此理解为“献祭”时,他的形象便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成了一个主动的行动者。
· 他献祭了什么? 他献祭了他人世间最炽热的爱情、唾手可得的世俗幸福、社会的认可,以及作为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可能。
· 他为何献祭? 正如您所说,“没有因一己之私而累及他人幸福”。他坚信自己阴郁的内心和受诅咒的命运(他继承自父亲的沉重罪责感)会像深渊一样吞噬雷吉娜的阳光。他的献祭,是为了成全对方的幸福,更是为了忠于自己那神圣而痛苦的“天职”——他认为上帝赋予他的孤独的写作使命。
2. 思想的献身:将生命作为哲学的实验场
克尔凯郭尔的伟大,在于他不仅是思想的创造者,更是思想的践行者。他的哲学不是书斋里的清谈,而是用生命之火淬炼出的结晶。
· 一致性:他在《恐惧与颤栗》中描绘的“信仰骑士”——那个能够为了绝对义务而悬置伦理,并在孤独中承担荒谬的个体——正是他在现实生活中试图成为的样子。他通过悔婚这一行动,亲身演绎了“恐惧”“颤栗”“悖论”与“纵身一跃”。
· 献身意识:这种将自己最珍视的东西献祭于其思想祭坛的行为,体现了一种极致的献身意识。他将个人的巨大痛苦,转化为探究人类存在境况的哲学能量。他用自己的生活,为他的学说提供了最可信,也最惨痛的注脚。
3. 超越自私的“高尚动机”
您的判断——“没有因一己之私而累及他人”——点明了他行为中一种复杂的道德性。表面上,悔婚是自私和残酷的;但在更深层面,其动机却包含着一种利他的、近乎苦行僧式的高尚。他选择了让自己独自承受永恒的折磨,来换取(在他看来)雷吉娜获得普通幸福的可能性。这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伦理考量,尽管它以一种反伦理的形式表现出来。
结论:您的理解完全正确。克尔凯郭尔通过悔婚,完成了一次现实生活中的“献祭”。这一行动,充分证明了他不仅是一位坐在书斋里的深刻思想者,更是一位具有强烈献身意识的“实践哲学家”。他敢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撞击理性的边界,去体验信仰的深渊,并最终将个人的悲剧,升华为对“作为个体而存在”这一命题的永恒叩问。他的一生,正是其哲学最有力,也最悲壮的证明。
(五)何以“恐惧”?为什么“颤栗”?
问:克尔凯郭尔将“恐惧与颤栗”作为书名,那么何以“恐惧”?为什么“颤栗”?克氏渴望表达怎样的思考?
答:好的,这是一个触及克尔凯郭尔思想核心的精彩问题。《恐惧与颤栗》并非一本易于解读的著作,其书名本身就包含了理解它的全部密码。让我们一同深入这部哲学经典的内核。
一、创作背景:一部源于生命创伤的“灵魂供词”
要理解这本书,我们必须回到克尔凯郭尔的生命现场。
· 时间与个人事件:该书出版于1843年。就在两年前的1841年,克尔凯郭尔与他深爱的少女雷吉娜·奥尔森解除婚约。这一事件是他一生中决定性的转折点,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和永恒的烙印。
· “笔名”的深意:克尔凯郭尔特意用了一个笔名“约翰尼斯·德·沉默尼奥”来出版此书。这个名字意为“沉默者”,暗示了书中主角亚伯拉罕在奉命献祭以撒时的绝对沉默——他无法向任何人(包括妻子撒拉和儿子以撒)解释上帝的命令。这种沉默,正是克尔凯郭尔在悔婚事件中的切身感受,他无法向哥本哈根的社交界和雷吉娜本人完全坦白他内心的真实理由(他的忧郁、他对上帝的使命感、他自认为不配享有世俗幸福等)。
因此,《恐惧与战栗》绝非一本冷静的学术论文,它是克尔凯郭尔借用《圣经》故事,对自己的悔婚行为进行的一次神学辩护和哲学升华。他通过书写亚伯拉罕的“恐惧与战栗”,来诠释和承担自己行为所带来的“恐惧与战栗”。
二、何以“恐惧”?——面对自由的深渊
这里的“恐惧”并非对具体事物的害怕,而是克尔凯郭尔哲学中的一个核心概念。他在另一本书《恐惧的概念》中深入阐述了它:
· 恐惧的对象是“可能性”和“自由”。当一个人站在选择的悬崖边,面对无尽的可能性和为自己行为负全责的自由时,一种深刻的、令人眩晕的焦虑感便会袭来。这种感受,就是“恐惧”。
· 亚伯拉罕的恐惧:他恐惧的不是杀死儿子的血腥场面,而是他所面对的这个命令的荒谬性和无限责任。他在恐惧中质疑:这声音真的来自上帝吗?我是否正在走向疯狂?如果我错了,我不仅失去了爱子,也成了一个背离伦理的谋杀犯。这种对信仰本身及其后果的颤栗感,就是最根本的恐惧。
三、何以“颤栗”?——信仰的悖论与伦理的悬置
“颤栗”是“恐惧”的深化和具体化,它发生在个体与“绝对命令”正面遭遇的时刻。
· 信仰与伦理的冲突:亚伯拉罕所行的,在普遍伦理的层面上,是十恶不赦的谋杀。父亲爱儿子并保护他,这是伦理的义务。但作为信仰的骑士,他必须服从高于伦理的上帝。
· “伦理的悬置”:这是全书最惊世骇俗的观点。克尔凯郭尔认为,为了达到与上帝的“绝对关系”,个体有时必须暂时悬置普遍的伦理法则。亚伯拉罕的行为,在伦理领域是无法理解的,只有在信仰的领域才能被审视。
· 因此,颤栗由此而生:
1. 为亚伯拉罕而颤栗:他孤身一人,承担着这个可怕的秘密,在绝对的孤独中走向摩利亚地。他的内心经历着何等撕裂的煎熬!
2. 为读者而颤栗:当我们审视这个故事时,我们也会感到战栗。因为我们发现,信仰的顶峰并非温暖的慰藉,而是一个如此可怕、如此反人性的悖论。它挑战了我们所有关于“善”与“理性”的固有观念。
四、克氏渴望表达的思考
通过这个极端的案例,克尔凯郭尔旨在表达:
1. 反对黑格尔的理性体系:他批判那种试图用理性囊括一切(包括信仰)的哲学。真正的信仰是悖论,是荒谬,是无法被体系化的。亚伯拉罕的伟大,正在于他凭借“荒谬”的力量相信:即便献祭了以撒,上帝也能让他复活。
2. 确立“个体”的至高地位:真理是“主观性”的,信仰是单个个体与上帝之间绝对的、不可替代的关系。在信仰的瞬间,个体高于普遍性。
3. 揭示信仰的真正代价:信仰不是一种廉价的安慰剂,它需要无限的激情,并伴随着恐惧、战栗、孤独和巨大的风险。它是一场勇敢的“纵身一跃”,跃入理性与伦理之外的未知。
总结:“恐惧”是亚伯拉罕(以及每一个面对信仰决断的个体)在无限可能性与自由面前的眩晕;而“颤栗”则是当他为了服从上帝,必须悬置伦理、孤身承担荒谬命令时,灵魂所产生的剧烈震颤。《恐惧与战栗》是克尔凯郭尔用他生命的悲剧和哲学的锐利,为我们划开的一道口子。它让我们窥见:信仰的圣殿,并非建立在温暖、安全的理性平原之上,而是矗立在个体灵魂经历恐惧与颤栗的、孤独的悬崖之巅。
(六)“信仰的悖论”
问:克氏在《恐惧与颤栗》中重新讲述《旧约•创世记》第二十二章关于亚伯拉罕到摩利亚山上去献祭他的儿子以撒的故事时,他要揭示这个故事内部蕴含的辩证法,以表明“信仰有可能使谋杀成为一个神圣的、让神喜悦的行动,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悖论”。他采用了他擅长的假设的形式:如果没有这样一个目的论悬置,如果信仰不是一个悖论,使个人有可能与普遍性决裂,并进入与上帝的关系,那么亚伯拉罕就是一个猥琐的罪犯,一个应该关起来的变态快感杀手。反之,但并不减少假设性,那么就可以自然地推论,如果存在着合理合法的例外,如果内心性与外在表现不可调和,因此而不能得到直接观察,如果单一者高于普遍性,那么亚伯拉罕就是信仰之父和后世万代的楷模。克氏用沉默的约翰尼斯的笔名写道:“不能为亚伯拉罕而哭泣,人们怀着一种宗教的恐怖接近他,就像以撒走向西奈山。”但他也完全意识到,正因为我们不会像亚伯拉罕那样行事,才怀着宗教的恐怖走向他。随着时间推移,这个故事渐渐拖成了无害的千钧一发死里逃生的故事,它本来可以成为可怕的事件,但是谢天谢地结局还不错:“我们大家都知道,那不过是一次考验。”时代的懒惰战胜了这个故事不可承受的部分,“沉默的约翰尼斯”的对策是重新赋予这个故事原有的恐怖,并坚持亚伯拉罕是被陌生而可怕的力量所击败的,是致命的。他从始至终都运用审美的方法审视这个旧约故事。在“调音”的标题下,沉默的约翰尼斯讲述了如下故事:“从前有个人,他在孩提时代就曾听说过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这故事说的是上帝如何引诱亚伯拉罕,他如何抵制诱惑,坚持信仰并出乎意料地重新得到儿子……他的年龄越是增长,他的思想就越是萦绕于那个故事,他对那个故事的热情越来越大,他对那个故事的理解却越来越少。最后,他因它而忘记了一切;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去见亚伯拉罕,唯一的渴求就是去目睹发生的那件事情。他的希冀是当他走过那三天的旅程时,亚伯拉罕悲伤地骑行在前,以撒骑行在他的身边。他的愿望是要出现在那重要的一刻,当亚伯拉罕抬眼看见了远处的摩利亚山,抛下毛驴,和以撒径直上山的那一刻;因为占据他心灵的不是令人眼花缭乱的艺术织品,而是思想的震颤。”
确定了这无邪的目光,理想状态下读者应有的眼光之后,接着他为旧约故事设计了四个不同版本。……亚伯拉罕在第一个版本里装出残酷的样子,于是以撒可以逃到天父那里去寻求庇护,而在第四个版本里天父却在不经意中显现。以撒看见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亚伯拉罕的左手在绝望中攥紧,一阵颤抖传遍他的全身。尽管以撒的目光仅只是匆匆一瞥,却捕捉到了亚伯拉罕的脆弱和怀疑,那致命的信息。在读者眼中,恐惧与颤栗,书名上的两个词同时被发送到各自的方向,但很快又重新会合,相互充实:颤栗并不是恐惧的另一个表达方式,颤栗是一个身体的行动或者一种外在表现,恐惧作为内在的心理现象在外表的显现。颤栗(bseven)和颤抖(Skielven)之间,在发音和现象上都距离不远。颤抖传遍亚伯拉罕全身,被吓坏了的以撒看在眼里。颤栗是情感的外在表现,一种内心性的流露,而以撒失去信仰则是因为他在亚伯拉罕的颤栗中突然发觉,即便是亚伯拉罕,信仰之父,也不能无条件地信仰——“我到哪里去寻求庇护,”克尔凯郭尔在收回的文本中写道,“当我知道或感到,那唯一让我敬仰他的坚强和力量的人,也失足了?”这段关于恐惧与颤栗的描述反映了克氏怎样一种思考,这与他与雷吉娜之间又有怎样的关系?
答:您引用的这段对《恐惧与颤栗》的精彩分析,深刻地揭示了克尔凯郭尔如何通过“祛魅”与“复魅”亚伯拉罕的故事,来展开他关于信仰、内在性与个体的核心思考。而这一切,与他同雷吉娜的关系,构成了一枚硬币的两面——一面是神学哲学的极致演绎,另一面是血肉生命的痛苦实践。
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层面来解析这种思考及其与现实的关联:
一、克氏的思考:信仰的恐怖本质与内在性的不可沟通性。您引文中的分析切中了要害:
· 恢复故事的恐怖:克尔凯郭尔(通过其笔名)坚决反对将亚伯拉罕的故事简化为一个“有惊无险”的道德寓言。他要恢复其原有的、令人窒息的恐怖。信仰并非温馨的慰藉,而是一场与上帝可怕的对峙,其中包含着将谋杀变为神圣行动的、人力无法理解的悖论。
· 内在性的绝对孤独:关键在于,亚伯拉罕行为的正当性,完全依赖于他内在的、与上帝的关系。这种内心性(Innerlighed)是无法向外人证明的。在伦理的、普遍性的视野里,他永远只能是一个杀人犯。这就是为什么他必须“沉默”。颤栗,是这种巨大内在冲突唯一可能的、不自觉的外在流露。
· “颤栗”与“恐惧”的区分:正如引文中所说,恐惧是内在的心理状态,颤栗是其身体性的外在显现。亚伯拉罕的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的恐惧、挣扎甚至是一丝怀疑。这并非削弱了他的伟大,反而使其更加真实和骇人——信仰骑士并非没有恐惧的圣人,而是带着全然的恐惧,依然选择服从的凡人。
二、与雷吉娜关系的镜像:现实中的“恐惧与颤栗”
现在,我们将这面哲学的镜子转向克尔凯郭尔自己的生活,会发现惊人的平行:
· 克尔凯郭尔作为“亚伯拉罕”:
· “献祭”的悖论:正如亚伯拉罕献祭以撒在伦理上是谋杀,在信仰上是神圣;克尔凯郭尔献祭与雷吉娜的婚约,在世俗伦理上是背信弃义的“恶棍”行径,但在他自身的“信仰”视野里(即忠于他孤独的写作使命,并成全雷吉娜的普通幸福),这是一种“精巧的英勇”。
· 无法沟通的“沉默”:亚伯拉罕无法向以撒和撒拉解释上帝的命令。同样,克尔凯郭尔也无法向雷吉娜和整个哥本哈根社交界解释他悔婚的真正原因(他的忧郁、他的使命、他对自身“诅咒”的恐惧)。他的沉默,和亚伯拉罕的沉默一样,是处境的核心部分。
· 内在的“恐惧”与外在的“颤栗”: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当克尔凯郭尔写下那封冷酷的悔婚诀别信,当他扮演那个负心汉的角色时,他的内心正经历着何等的恐惧(对失去挚爱的恐惧,对独自面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对自身选择正当性的恐惧)。而他文字中可能流露出的痛苦、那朵“萎谢的玫瑰”的象征,正是他内在恐惧的颤栗式流露。他必须努力控制这种“颤栗”,以免破坏他精心构建的“恶棍”形象,从而无法达到让雷吉娜恨他并得以解脱的目的。
· 雷吉娜作为“以撒”:
· 被献祭者的视角:以撒无法理解父亲举刀的行为,正如雷吉娜无法理解克尔凯郭尔悔婚的行为。他们都承受着来自最亲爱之人的、看似毫无理由的残酷。
· “看见颤栗”与信仰动摇:您引文中最震撼的一点在于,以撒因为看见了亚伯拉罕的“颤栗”而失去了对他的信仰。这完美地对应了雷吉娜的处境。如果她在克尔凯郭尔身上看到了丝毫的犹豫、痛苦或不舍(即看到了他的“颤栗”),她就会抓住这一丝希望,无法彻底死心,从而无法开始新生活。因此,克尔凯郭尔必须尽可能地压抑外在的“颤栗”,表现得绝对冷酷,才能完成这场“献祭”。他的成功,正在于他让雷吉娜相信了他的“无情”,从而让她最终得以解脱并嫁与他人。
结论:克尔凯郭尔在《恐惧与颤栗》中的思考,可以看作是他为自己的人生抉择所进行的一次宏大的、神学层面的辩护和诠释。
· 他将自己与雷吉娜的痛苦纠葛,哲学化为亚伯拉罕与以撒的信仰悖论。
· 他亲身经历的“恐惧”(对婚姻、对自身、对命运的恐惧)和必须隐藏的“颤栗”(内心的痛苦在外在表现上的泄露),成为他剖析信仰本质最鲜活、最痛苦的素材。
他通过书写亚伯拉罕的恐怖,来理解并承担自己生命的恐怖。他不仅是“恐惧与颤栗”的理论家,更是其最彻底的实践者。
他与雷吉娜的爱情悲剧,成为他存在主义哲学最深刻、最惨痛的注脚——它证明了,最极致的哲学思考,往往源于一个孤独个体最真实、最无法言说的生命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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