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时间之维
1
时间呀
不是
大河载着生命之舟
从起始点伴你出发
接着逐渐远行
最终沉没在大海入口
而是
在你生存前后
都在运转、行走
你并不只是随波逐流
生孕、生长、生发
每一个环节
皆意味着历时
生生不息
生生变易
哪怕容貌看不出改变
心情似乎照样依旧
小溪边，玩要的地方
而今目光不再停留
孩童时曾多么富有
水面漂浮的小蚱蜢
是你的巨舰在巡游
一块块卵石
一根根细草
还有从稚嫩手指间
映着夕照像金币
滴滴淌下的水流
但谁也无法把握它们
此刻的掌心
遍布着秋后田地的沟壑
只剩下折皱的断纹
积满了岁月尘垢
时间之维
不在你我之外
而在你我之中
古希腊哲人说:
人无法两次走进同一条河
我必须补充：
两次走进非同一条河的
也不再是同一个人
2
空间的板块塌陷
跌入纵向的座轴
这突然的黑洞
预示着什么
凡是敏感的心灵
都感到莫名的惊怖
存在将不在
此有即无有
时间——就如蚂蚁大军
悄然而坚决地
啮咬与吞没着一切
一切，什么都不留
即使留下书写印迹
印迹本身也会漶没
石刻碑文已磨灭
铜鼎铭辞长满绿锈
焚书的坑灰不知所然
纪念柱也深埋海底
更何况
所有的记载
都发生在事件之后
和真实拉开了距离
巨大的空白与问号
塞满在历史跨度
到处都是事实的残片
或者干脆
缠结后又破碎的线球
想象
于是成为万能胶
将数目有限
且模糊不清的斑斑点点
粘结成连贯的直线
一代接着一代
后人替前人编写史书
而且还传之后世
书写的墨迹
掩盖了事实的轨迹
我们还得相信
那就是唯一的真实
时间，只有在想象中体验
对过去的想象
就叫回忆
其实我们一无所有
除了眼前的当下即刻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只不过靠现在的构建
把它回忆或想象成
一道泥泞的风景
一座辉煌的殿堂
一曲随风逝去的歌
一个不堪回首的梦
都随心情而定
至于将来或未来
根本无从知道
只有顺延生命去企盼
一旦等到它到来
前方那一刻仍是黑暗
将来，或未来
我们的展望
你能不承认
那仍是想象的延展
但智慧的头脑
发明了巧妙的方法
对时间进行刻度
无始无终的时间之维
无影无踪的时间之流
由此得到赋形
幻化为漫长的格子行列
秒、分、时
日、月、年……
一个个有大有小
在钟表盘面兜圈
在日历上撕去
在月历上翻页
我们终于在格子里
找到了安稳的生活
某几个格子现身
到某个格子消失
安于如此的命运
不再惊怖于
无形的时间之流
残忍地
在给予生命同时
又把生命夺走
相反，全心全意
计算占有格子多少
渴望它的行列更长久
根本不再在意
格子内是否填满意义
是否只是空有
我无法解释
时间的刻度
是人类的自我拯救
还是不自觉的迷途
或一种为了
在时间之流中喘息
无法没有的庇护
3
神性
可能是人类智慧
应对时间的又一成就
被赋予的神圣
似在截断时间之流
神的创世
或神子的诞生
或任一神的奇迹
成为纪元的界石
人们加以确定
然后宣称
时间开始了
并由此往前、往后推算
一切都是神性的普照
一切————神性的化身
于是一切皆为永恒
世间凡物
来去倏忽
无非属于神不同的表情
如同这一刻微笑
下一刻沉默
你仍在此
所有事物的生与死
都只不过表征着
神的永世存在
由此变易也只是循环
生死也只是轮回
时间就这样消灭了
今世、来世与前世
成了不同的空间板块
人寰、地狱与天堂
无非是位置各有高下的领域
我们依旧都在
所以但丁见到了维吉尔
见到了西西弗斯
见到了贝亚特丽采
所以华严法界
是无边无际的大千世界
楼台外有楼台
山岳外有山岳
净土在西方
三世佛等于一世佛
南无阿弥陀佛
然而，这神圣的真理
如何昭告愚昧的俗众
他们耳目因红尘蒙污
岂能领受玄机之光
注定要在黑暗中沉溺
道成肉身
基督、佛陀
都是人之子
通过他们的人性
将人无法领悟的神性永恒
示人、悔人、点化人
这是神最佳的发明
也是神最巧妙的启示
我们见不到神
却能耳闻目睹
基督与佛陀的神迹
我们感受不到圣灵
却能感受得到
基督与佛陀的精神
从此
神性即在人性
人性亦可走向神性
天、地、人、神
这空间的设置
原为对时间之维的突围
由此
人无法体验的永恒
得以呈现
或者说
人竭力企求
而无力达成的永恒
得以显现
道成肉身
多么亲切
然而既为人性
就难以挣脱时间之维
佛陀终于涅槃
基督虽然复活
但约定了千年之后
才能再返回人间王国
而不止一个千年已过去
基督在哪里
在哪里
神性因而一角崩塌
松动、摇晃乃至坠落
这信仰绝迹的世界
时间
呵时间
只有你是真正的永恒
无法设想你如何开端
更难猜测将如何结尾
终于明白了
在野马般奔腾的
浪花翻卷的时间之流中
原来我是多么轻微
多么短暂
可我欣喜于自己的发现
欣喜于自己
转瞬即逝
仿佛无数浮尘中的一粒
因为见证了
唯一的永恒
见证了永恒
究竟何在
2007年11月6日
Ⅱ 语言之林
1
我思——
就落入生长其中的
语言丛林
不由自主
习惯的词汇、语法
所有的隐喻与修辞
所有的表达方式……
犹如深海的鱼
习惯于黑暗之中
在波澜不惊下呼吸
从未想象到
海上有湛蓝的天
有不羁的风在吹拂
我无法不拥有
我的语言
就像拥有我的鲜血
无论爱它，憎它
它是我的
我用它制成一面面小旗
标识好我的地图
圈定出我的世界
范围
就在我言说的范围
在我书写的范围
此外就是无
一无所知的无
一无所有的无
所幸我还能
用“无”
概括出此外的一切
用宏大的词汇
及各种宏大的书写
遮盖原本无知的一切
“宇宙”、“生命”、“人间”、“未来”……
就这样我们心安理得
自以为是
肆意实行对地球的掠夺
实行对其他生物的侵略
难道我们不该拜语言之所赐？
2
是谁在危言耸听
倡言“语言之死”
人们早就听得滥熟
“上帝之死”
或“人之死”
一个，狂人尼采的预言
一个，智者福柯的谵语
但人照旧苟延残喘
满天下忙碌经营
神也继续供养在
寻求信仰者的心间
语言死了吗
确实，语言学家证明
多少语种已经灭绝
是呵是呵
哪个中国人还能讲满语
或更古老的西夏语
还有什么闪米特语
及非洲古老孑遗部落
不知名的语言
可一片片树叶的凋落
难道就等于森林枯萎
语言
是人的进食与排泄
与生俱来
弱小卑劣的动物
从一开始
就必须合群
呼朋引类
人畏惧孤独
并非什么美德
种族的劣根性
需要一种粘合剂
把本质自利的个体
凝聚成团
语言就是万能胶
编织好各色的网络
拼凑起种种关系
构建起一个个社会
再无人能挣脱
语言既为此而生
就如刀剑
只为搏取生存而备
当面对面的角力结束
刀剑只能入鞘
转而诉诸航母或导弹
就这样
语言一如丛林
新陈代谢
更换着自己的披挂
根与茎衍生枝蔓
只要人还在
语言就仍在
如果说，语言之林也长青
死去的
只有它的枯枝败叶
那只因为
走出丛林的人类
需要新的丛林
遮蔽自己的丑陋与羞惭
表现智者福柯的“愚人船”理论的画作
3
设想语言最初的形成
气息自然流出
无论呢喃、咿哑
或呻吟与呼唤
都只为着释放的需要
释放出胸腔内的压抑
然后，伴随着肢体动作
和五官多样的表情
指向外边的世界
可奇特现象发生了
打开与堵塞或摩擦的
是各各不同的声腔部位
同一个客体
有迥然互异的称谓
Sun——日
爱——amour
Thou——尔
还有简单或复杂的语法
把它们胶结又梳理开来
巴比塔的故事
仅是个久远的神话
聊以寄托从开端
人就无法沟通的悲哀
人心皆同吗
为什么语言千差万别
是否心智确有高下
总有凭据指责别人野蛮
人心不同吗
可为何千差万别的语言
最终还是能够交谈
误译、误解、误读……
不影响心与心的拥抱
思与思的融汇
有人赞美语言
就像一束光
投射到被言说的事物上
把它们从黑暗中救出
但不被言说的事物
岂非永久沉沦于
万劫不复的深渊
有人怪罪语言
就像行乞的骗子
把以往事实的碎片
拼凑成连续的历史
拿到传统的殿堂上拍卖
但若无这份叙述
岂非更加不清楚
我们从何而来
很难对语言
有一丝一毫的褒贬
语言
就是我的鲜血
它携带有养分与活力
也有毒素与病变
它携带着我的生
也携带我走向寂灭
2007年12月19日
作者简介
张弘，1945年生，浙江桐乡人。原上海华东师大中文系教授、博导，校繁荣学术委员会委员，东方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中国外国文学学会德语文学研究会理事，北京大学跨文化研究中心首届学术委员会委员。德国柏林洪堡大学访问学者。文革期间从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赴长白山林区；“文革”结束后，考入东北师大读研，师从杨公骥先生，研读先秦文学。毕业后任教辽宁师大，1994年回母校任教。
自1980年代后期，研究方向转向美学、比较文学和文化研究。出版美学专著《存在美学的构筑》（2010）、《西方存在美学问题研究》（2005）、《美之魅——20世纪前的西方艺术和审美沉思》（2004），比较文学专著《中国文学在英国》（1992）、《吴——理想的使者》（2005）、《黑塞与东西方文化的整合》（2010）、《比较文学的理论与实践》（2004）和其他著作及译著多种，并在核心期刊和省级以上报刊发表学术论文一百多篇。论文选入《临界的对垒》（2000）和《时间性的救赎》(2013）两书。现旅居澳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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